元朗,越来越趋于繁华的香港郊区。
一座旧式庄园。低矮古朴而又显得舒适的高屋顶平房。宽阔的天井种上桂花、桃花和一株巨型仙人掌。吴养很喜爱这棵奇株,此乃镇邪挡灾的充满杀气的盾牌。他认为这些年风风雨雨中,能平安度过,有惊无险,该归功于这棵仙人掌。清晨,他起得很早,习完了武功之后,常爱在花前停留,反复品味着这块巨掌上的一根根尖粗的刺儿。他发觉每根刺都是尖尖的,从没见钝过。一旦断钝,刺儿便萎缩掉落了。而且这奇株从没有病,也不长虫,生命力出奇的旺盛。他领悟,人也得像仙人掌般活着,它需求出奇的少,可生命却少见的壮实。
早春的阳光和煦金黄。
孔希蒲驾着宝马跑车来到庄园。一身洁白的运动服,显得朝气活泼。一进门,她顿然被庄园的奇异气氛感染了。
“你是第一回来这里呢!”吴养笑着说。
“传奇,这里一草一木同你一样传奇。”孔希蒲赞叹不绝。
“呀,你的话讲对了一半。”老人说,“这大屋是我曾祖父时建的,入伙之日,老杜尼斯只不过是个才上岸的海盗呢!”他捏指算了一下又说:“之后,这地方又租借给了英国。这算什么?国耻!可有些人心里却不以为耻呢!他们大概读英国书多了。”
“读英国书多了怎么样?”她饶有兴趣地问。
“讲鬼话呀!你烧了人家的鸦片烟,人家还不要你赔钱割地吗?”老人愤愤不平地说,“你不让人家操娘,人家还不打你,要这些子孙有鬼用!”
“是不对,但事出有因。”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眼前就是最重要的?”老人讨厌时下年轻人染上的流行色。他好像满腹积怨都要发泄出来。
“吴爷爷,你老人家的心意我明白,但这些事急也没用,还是听其自然好了。我从来就很少去想这政治的事。我相信,历史是不能忘记的。越往后就越客观、越清楚、越公正。到了达到戏说的时候,历史就变样了,变成戏了。让子孙们顺其自然地去戏说好了。”
“那你呢?”
“同你一样,有一颗中国心!”
她明白老人家忧国忧民的抱负。听爷爷说过,吴养少年爱国,从戎抗日当了东江纵队的小鬼队长,有一手好枪法,人又聪明机灵。他回内地后因看不惯一些做法,才又返来祖居的元朗。看不惯又怎样,不少人不就死在这上面?话说回来,要不是英国人在香港,他老人家说不定已白骨遗路边了。
“你这样说就对了!”老人咧嘴笑道。停了停又怒气地说:“我恨英国佬!”
老人给她说了一件事。昨天,太和洋行的律师来过,说吴氏庄园的地属太和洋行物业。呸,我老子持着清朝地契。早年,太和洋行圈买了这周围上千亩土地,才一个仙一尺,鬼知道这个铜板付给了谁。这鸡肠字地契把吴家庄园,也圈进去了。好几家买主一听说牵涉吴养老兄,自然是退避三舍了。况且远近无人不晓吴家祖居此地,且物业不少。他杜尼西目中无人,竟站在我吴养屋顶上撒尿!当年,这地头乃反租让抗英的堡垒,轰轰烈烈地闹了几年。村里的黄狗黑狗见英国兵都狂吠不已。租让条约签订后,英国人有好长日子都不敢踏脚进村来,更不要说是买地卖地的事了。实在说,饿死村头也不会卖地给英国人。后来听说是上头当作官地,不明不白地让给了太和洋行。但我吴家的屋地千真万确是私人的。嘿,你姓杜的不讲理,我宰了你,手起刀落就像杀了只花毛火鸡一样。待他冷静下来之后,才又想这姓杜的在这个时候,把储备用地都急着抛售出去,心怀哪个鬼胎?老谋深算的杜氏,什么样毒辣手段都可以使出来。他倒想瞧瞧这老狐狸这回又耍什么个新招数。
“你找我有事?你说。”老人家气消了点儿。
“你怎么知道?”她惊异地问。
“知道,知道,都是为你爷爷来的。你呀,孝女孝孙。”
“我不信,你说说看!”她眨闪着那双漂亮的眼睛。
老人微笑地望着她,停了好一会儿说:“你看中那块上十万呎的地皮了!有眼力,这是块生财之地。”
“啊呀!你真神!”她惊叫了起来。
“我算得出来,迟早的事,该着手了。”吴养清楚孔泰荣手里地名落马洲那块地皮,早年顺泰公司在大陆物业被没收后,家境困难,他便忍痛卖掉了。他母亲是落马洲村人,也许为了母亲,他父亲成亲时买下这块偏僻的荒地。他为这感到内疚,愧对已逝去的母亲,就像一块石头闷梗在心上。买主早已移民美国,近日有意出让此地。他预料到孔家会动心的,但没想到由孔希蒲来出面,而且事先一点风声都没透露。便又问道:
“你爷爷身体好么?”
“身体还可以,只是没记性,远的事清清楚楚,近的事听了便忘。”她面带愁容地说,“我想趁他健在,让他高兴一回,买回来这块地,你说好吗?”
老人忙点了点头说:“你爷爷知道吗?”
“他不知道,我也没告诉爸爸,是我自己作的主,钱我同大伟看数。”她说,“况且我俩看好香港前景,落马洲靠近大陆,河对岸就是深圳皇岗,过几年很可能大道一条通过河,成了个闹市。那时候,爷爷一定高兴。”
“有道理,有道理。我早说生女好过养仔,女儿家就存有这份孝心。”老人不无感慨地说。
“吴爷爷,请你帮个忙好吗?非你不可呀!你有头面。”
她了解过,这地皮早年美的电视台租用过,拟作拍摄城,规模颇可观。后来由于黑道骚扰,只好作罢。偌大块地皮,开条路也得拜几个堂口,这确实要个有头面的人才敢出手。
“你拿定主意要买下来么?算你俩有眼光,公司总该有点储备地的。”老人说,“那段地头归大个陆管,他是个退休警探,好饮两杯,手下也有几个人,脾气暴躁,但讲义气。这块地,若价钱合适,你就安心成交好了。”
“就这样吗?”她半信半疑。听公司钟先生去看过地皮回来说,才下车走不了几步,靠路口的平房屋里,走出来一个人,照面说道:“不要说汽车驶入去,你多几个人走过当心脚骨被敲断,我算有言在先了。”钟先生点头问:“请问先生该请那个堂口?”来人说:“回去告诉你老板,有钱便存入银行,不要踩只脚下来,性命也难保呀!”此道只能来求教吴养了。
“有人麻烦,你就说养叔当的东头。”
“东头是什么意思?”她好奇地问。
“这你就不去管好了!”
“我很想知道!”她执拗道。
这时候,门外汽车声响。
吴养的大儿子走进屋来。他魁梧英俊,比老子威武多了。他向孔希蒲点了点头,礼貌地自我介绍:“我叫吴永。”然后,他把手上拿的一袋烧鹅肉放在桌上,转身便走。
吴养叫住他,问道:“那件事怎样?”
“杜尼西说,既然这样可以商量。”他说得很缓慢,好像有骨头哽在喉里。他去过太和洋行的律师楼,律师给在伦敦的杜尼西通了电话,得到上面的答复。
“什么,可以商量,是我的地,还是他的地?律师怎个意见?”老人勃然大怒,脸红脖子粗地望着儿子。
“律师还不是给他打工!他们说,双方手上都有地契,有得拗。”儿子说,“当然,理在我们这边。”
“浑蛋!杜尼西这个浑蛋,这场官司我吴养打得起。”老人突然双眼睁圆,盯着儿子说:“你打皇家工,是皇家白领,你看,今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这样霸道,更不要说我救过他老子杜尼约半条命。儿子,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殖民者的脸孔。你好好想一想,他们就是这样巧取豪夺富起来的!”
吴永低着头,脸上涨红,双手紧绷得有点颤抖。
孔希蒲越听越觉得气愤。她听爷爷讲过,当年要不是吴养接济,杜尼约在赤柱集中营里早就饿病死了。
“爸爸,我知道怎样做了。”
“你不要再给他皇家卖命了,就算给你个勋爵又怎样?你移民英国,我也不会跟去。吴家的根在这块土地,英国大班却说这块根地是他的,这回就看你了。怎样,得罪了英国人,你今后的日子就不那么吃香了?你好自为之。”末了,老人又气愤地补上一句:“得罪祖先的事,下到阴间也不得好过!”
“爸爸!”他没说下去。停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对孔希蒲说:“我找个时间同你谈谈。”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人仍生气地坐在沙发上。他问道:“这皇家仔说了句什么话?”听了孔希蒲说的,他只哼了一声。心里想,又发生了什么事。
“吴爷爷,也许永哥有他的难处呢!”
“什么大难小难的,人有人格,家有祖先,国有国魂。他入了英籍,我不管。我只说了一句:聪明的手里拿着英国护照,不要以为自己是英国人了。傻瓜,人家会把你看成是英国人吗?希蒲,你在美国读了几年书,那边有中国人的地位吗?见鬼!”
“说老实话,中国人在哪里也不好过。你相信在香港能长治久安吗?”她反问道。
“世事轮流转,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应该说,中国这回开放会长治久安的。”老人胸有成竹,脱口而出。
“但愿如此!”她长叹了一口气。
“来,来!”老人要她跟着走入后花园。绿树青草,蓬勃清凉。花卉点点。只是背面有个土丘,宛如一个尖拱的大窟洞,前面却是一座坚硬的石岩。岩面上有两个浅浅的小眼,还有三个较深的洞孔。因为年代久了,不仔细观察是看不出来的。
“那两个小眼是当年英国人入村留下的。”老人指给她看,说道:“那三个洞是日本仔放的重机枪的弹眼。我不晓得你看了会怎样想。”接着他向她介绍当时情况。
当年,为了抢救茅盾、邹韬奋等文化人,港九抗日大队组织了秘密营救活动,同时也计划营救集中营里的美英友人。吴养被指派混入了集中营,接济杜尼约及汇丰银行的洋总裁。跟孔泰荣成了好朋友。珍珠港事件后,日本人准备对集中营中的英美囚犯下毒手,吴养机智地帮杜尼约和孔泰荣两人由暗道逃了出来。他们藏在这秘密石窟里好些时日,日本鬼子一直没有发现。由此可见村民是非常齐心合力的。
她看着、想着,感到有点茫然。
“当年,你出世了没有?隆泰银行挤提,你爷爷被绑架,都是为了杜氏那份遗产,没完没了。你妈的失踪,我怀疑也牵上这根线上。因为泰荣疼你妈,她清楚那块小宝贝玉佩的事。还有,大概由于我在紧要关头,都站在你爷爷一边,姓杜的便怀恨在心。今日认为时机已到,便又把吴家祖居也说成是他的了。我看,事情没有过去,远着呢!没完没了!”老人的声音有点嘶哑了。
她觉得老人家的话有根有据,可事情总会有个了结的。在这点上,老人是不是固执了点?难呀,这是受压迫民族的根深蒂固的厌恶。她当然明白,在英国、美国住了多年,印象嘛!好坏掺半。问题在于内地的穷光荣主义,在外面狗屎不如。财大气粗,世界就是这个规矩。你穷就得依从,你是富豪大可以不理。穷国子弟哪能有地位呢!所谓开放,只不过是对世界财大气粗的重新认同。整整四十年,走了一个圈儿,团团转的一个圆圈。她由衷地钦佩吴养,他早早就看出这路子歪了,干得欢就干,干不惯便走。风骨铮铮,傲气依然。他早年说过,内地受了穷人主义的害,广东还多受了一个大北方主义的害,由此得出结论:山沟沟出不了马克思主义。她当时不理解,觉得很玄很抽象。现在似乎明白了许多,觉得在内地事情上还得多听吴养的,他说得直观简明,但很深刻。
“依你看呢?”她问。
“睁着两只眼睛盯着他!”老人斩钉截铁地说,“山雨欲来风满楼,该想想人家下来会出些什么招数?”他说得肯定,犹如已嗅到一股什么样的腥味。
“哦!”她愣了一下。何大伟也是这个调儿,只不过他们从各自的两极去看。
突然,老人眯起双眼笑道:“你会说我顽固守旧、神经过敏吗?”
“有一点点!”她坦然地微微一笑。
“我这个家是三色拼图,红黑白。你这就明白了。”老人向她说了两个儿子的事。
老人自认为本人是红的,即使从革命队伍跑了出来,也依然本色不变,傲骨依然。大儿子吴永是皇家白领,入英国籍,乃白色无疑。他是警务界人,穿着警服理所当然。可近年却常穿便服,且上班也不定时,随便自由多了。凭老人的政治嗅觉,有秘密警察之嫌。警署不是成立了个政治部吗?因此,他颇小心大儿子的言行。这回祖居遭明抢之难,该可以看出他的嘴脸了。小儿子吴方,九巴工人,身怀绝技,修车一流,为人好打不平,同黑道混得很熟,但又不清楚入了帮会没有。老人把他归入黑色。正如他自己也是红里带黑一样。吴方讲现实,他绝不虚言幻想,公开主张福利主义,一心为工人争取合法福利,但又欣赏黑道的恶富济贫的义气。两兄弟因此井水不犯河水,话可听,行不共。这回杜氏谋吴家祖业的事,吴方言简意赅:“你不仁我不义,宰了他。在伦敦一样有杀手嘛!”老人从不过问儿子的事,但他细心观察,处处留神。也许由于他忧国忧民的威望和这显眼的“三色”,吴家在港九竟也具有其声望,不可或缺的特殊的权威。兄弟俩给村人的印象颇佳,吴永深思熟虑,吴方藏而不露,因而有吴家二虎之称号。
吴养言谈间对两个儿子流露出赏识多于忧虑的神色。
孔希蒲留心地听着。突然她生发出奇异的想法,两虎相争吗?她对吴永第一印象有好感,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他毕业于香港喇沙书院,一所和尚名校。周末要找舞伴,只能走到隔壁的拔萃女校求救了。至于吴方,未谋面,也许像他爸爸多些,好打不平呀!
电话铃响。
吴方问哥哥回来说了什么。吴养只说了一句,好,知道了。便放下了话筒。
“你打算怎样?”孔希蒲仍担心太和洋行地契的事。
“这没什么,动文动武都无妨。”老人如若无事般说,“不过,杜尼西自我感觉太好了。今日不同往时,那能让他一统天下呢?”
她点了点头说:“该想想对方是个什么背景呀!”
老人没理会她的话,沿着自己的思路说道:“我已给他那块地皮中间,打下了颗钉子,料谁也不愿冒险下这个注。你回去同大伟斟酌一下,落马洲那块地,看准时机,买入。明白吗?”
她点了点头。老人顺手牵羊,这仗不打也已打了。“谢谢你,吴爷爷。”
“你还有事未谈?”老人问。
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说:“对呀,拜托你疏通石马镇政府的事。”
她已着实地感到老人家太精灵了。家乡村人转来镇政府的消息,有意思替孔家平反,被挖的祖坟和已没收的房子,给予退回重修,云云。这是爷爷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他认为家道兴衰,人丁稀稠,都维系在这上面。况且祖坟之毁又是他在位主家时发生的,人活着心却死了,吃鲍翅也不香。她祈求吴养出面同镇政府领导谈谈,房子就无所谓了,只希望重修好祖坟,对得起列位祖先,好让爷爷能心安理得地活过这两三年。
“你有什么打算?”老人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这不仅仅是他同孔泰荣的交情,而且在港地牵涉着一批人的事。河两岸的来往周旋,他自信是个合适角色,责无旁贷。
“我想可不可以捐给家乡一百万元?”孔希蒲提议道。
他点了点头,说:“要不要办个项目呢?”
“你看着办吧!”
他想了想说:“还是做件实事好,给乡里中学建座教学楼修好村边那座石桥和石马祠堂。你看怎样?”
“好,都拜托了!”
“爷爷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说:“我也没给爸爸说。”
“哦!”
老人凝望着她,眼眶盈着一抹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