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太和柏总的银婚纪念日,在船上度过,刚好是旅途中的一天。大概是侍者帮忙拍下的照片,一个落入俗套的场景,却非常美丽:两人并坐餐厅一角,穿着宽松考究的针织衣服,背后松木装饰的墙上星星点点小灯闪烁,桌上叠放着带有马蒂斯绘画的餐巾纸,一角还有只小小药盒。他们举起细长晶莹的香槟杯,对着镜头露出笑容,那笑容是松弛的,一左一右的位置也是坐惯了的舒服妥帖。他们并没向对方看,但有一种熟稔与温暖在中间流动。两个精明厉害的人,渐渐老去,都是有故事的,但无论故事里的人如何如何,依然只有他们是最契合的一对。
看到这个,我失去了追问安娜下落的兴趣。安娜,很多个安娜,是另外的人生。
人生太长,聪明的时间太短。我们建立一份契约,与盟友共守,若能守到25年、50年,甚而,直到有生之年的尽头,真是丰功伟绩。
像“契约”的最后一条:“守护、维持我们的关系,到最大限度。”
柏太与柏总的相守,是自私的,如果对照安娜或其他人的利益。但他们的婚姻确实最大限度地支持两人接近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在年纪抵达“半百”的时候,两人都拥有丰裕的物质保障,有各自的成就与名望,也有更宽松的空间谈情趣、谈感情。他们实现了契约的主旨:即使侵扰出现,和他们之间的秩序一比,还是不值一提。
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也没有一个婚姻、一份契约不是烦恼丛生、破绽百出。但就像接纳不完美的自己一样,把契约保持到底,并且露出温暖笑容的女人,一定有着非常出色的地方。 至少,懂得以下这些:
(1)知道每个成功的人都是梦想家,发掘并尊重盟友的梦,用自己的热情令他或她保持热忱。
(2)一起享受规划的乐趣。
(3)对盟友发展的每个进程保持关注,与之同步成长。有足够资格出入对方圈子(倒不必在里面流连忘返),了解对方所处的环境,熟悉其中的人与事,有共同的话题。
(4)成为“内外关系”协调高手,用自己的所长为盟友“加分”。
(5)接受“不完美”,相信时光会为一切洗礼。
(6)保有独立的空间与乐趣,有自己的梦,不要求盟友替代自己完成。
(7)付出耐心。
耐心地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关于契约与同盟,就说这么多了。作为引申,也许你愿意了解一下“世界上最著名的契约”——让·保罗·萨特和西蒙·波娃的《爱情契约》。这两人是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思想家、存在主义哲学家、文学家,是一个时代中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哦,之二。他们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始终是人们谈论的焦点,而其中最有争议、也最有独创性的就是他们终生生活在一起,但从未结婚,只是订立了一份《爱情契约》。
《爱情契约》的主要内容:在未来的两年里,他们不必像夫妻那样同居一个屋檐下,但却要尽可能在一起亲密地生活,在这段时间里,他/她会在和你的相处中,越来越接近你、接近你们的目标。他们可以各自干自己的事业,两年之后,他们再次走到一起时,将检验这份感情,如果彼此仍深深相爱,将重新确定一种新的关系。
在萨特提出这份契约的时候,波娃突然觉得:一个纯正的目标正激励着他们两人,推动他们去汲取一切经验,进而去验证这一目标。她说:“我们心心相印,约束我们的这份契约却恰好给了我们行动的自由,正是这种自由使我们紧密地维系在一起。实际上,从那时起,我们已经结为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夫妻!”
于是,他们一起登上了探索人生的旅程。与大多数看上去美满幸福的婚姻相比,萨特和波娃从对方身上找到了更多的理解、相知和默契。尽管萨特一生曾有过无数的风流韵事,波娃也有过其他的情感经历,但始终无人能取代他们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两人在才智上的比拼与互补及渐入佳境的默契,对生命欢悦的体会,以及真爱的对撞与吸引,使他们成为后人剖析时的真实伟人。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一书中说:“爱情是一项事业。恋爱者并不想像占有一件物品那样占有他的爱人,而是在一种近乎完美的相互拥有中,给予爱人充分的自由。”波娃则在《第二性:女人》中说:“真正的爱情是建立在两个人的颇此了解和认识之上的;爱人们应该一起去认清在这个世界上追求的价值和存在的目的,用心领悟颇此间相同相异之点,任何一方都无须放弃自我而改变,因而任何一方都不会在这样的爱情中遭受摧残。爱情是彼此给予进而丰富两人共享的世界。”这份世间绝无仅有的契约式爱情,从最初签订的两年,一直延续到两人生命最后一息,而他们也在契约式的相守中,完成了各自的自我。
萨特与波娃,或许遥不可及。但在成就自我这件事上,伟人也好,凡人也罢,并无区别。以性联结的契约与同盟,是你小宇宙的第二层,也是最值得体验的一层。它具有婚姻的实质,但超越了婚姻的限制,是用一种理性的态度与模式,去保护你最柔软的需求与期待。一个自私的人应该拥有这种爱:清晰,坚定,不断成长,不妄言永恒,却最为长久。
亲缘中的自私之爱:退后一步是幸福
“我这辈子不都是为了你?”宜说。
我们生活在一起,因为她没有盟友。
“要不是我,他们能过得好?”孔雀的婆婆说。
孔雀觉得老公过得也不怎么好。
“反正妈妈的都是我的。”豌豆的儿子说。
豌豆想不出该怎么激励儿子努力上进,非常头疼。
“早知道两个孩子都没妈,还不如要一个算了。”甜蜜的老公说。
甜蜜的老大不说话,老二还不太会说话。
你看,说到亲缘层面,有的亲人爬上了道德高地,有的沉甸甸躺在疲惫的怀抱里。因为血脉联结,做出最坚实保障,我们完全不必怀疑他们的全心全意,也只得心甘情愿承担,哪怕过分地承担。
为什么在小宇宙的这个层面,我们总站在不属于自己的前线,想要替代别人去完成幸福?为什么总担忧自己在别人的路上,不能走到最远?
把我最好的给你。
按我的方式去做。
你幸福我才会幸福。
你一定要幸福啊,为了我!
好难啊。
明明我们之间的使命,只是血脉的传承而非复制;
明明我们不能彼此陪伴终生;
明明我们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
亲缘常常让我们忘了这些。
所以,继续推进自私的论调:在小宇宙的亲缘层面,对你最亲的、最难以割舍的亲人,如果你真的想让他/她幸福,请退后一步。
原生家庭:绵延与脱离
所谓亲缘关系,涉及最主要的其实就是原生家庭。中国人在处理原生家庭关系方面,一向不够明智。一方面,“孝为先”的传统伦理和对“亲子”的过度强调,使得我们在家庭秩序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接受、施行“纵向干预”。另一方面,一度式微的“三代同堂”模式,在当前又逐渐复兴,其原因包括新生代夫妇在买房置业、养育子女方面的能力不足,也包括社会保障缺失造成的老无所依。新婚姻法似乎也在这方面发挥了消极作用:不是有精明人士研读该法之后发微信、微博指导吗——一定要让父母给你买房子!婚前买!用父母的名字买!
谁出资,谁就拥有权力。多一个人参与,多一重秩序干扰。正因为这样,孔雀的家才会变成自己没有股份的公司。她过得不好,老公也不怎么好,寄居的弟弟、弟妹,当然更不好。这中间并无根本的利益冲突,只是家庭模式的混乱。从心理学角度看家庭构成,一对夫妻就是一个核心(或者可以说,一个女人就是),越多核心共处,就是越多模式交叠,家庭也就越不稳定。
一个女人最可悲的事,就是一生不曾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在这个家里,自己是真正的主妇,能够独立地进行“主内主外”的分工、收入支出的管理、子女的生育教养、重要事件的决策和日常事务的安排。我们有时会不得已放弃这种主权,因为没有房子、没时间带孩子等等,也有时篡夺了别人的主权,以——爱的名义。因为模式的交叠和秩序的混乱,我们往往看不到这点,除非,从乱七八糟的关系里退后一步。
孔雀之所以确定老公过得不怎么好,是因为他们进行了前所未有的聊天。孔雀扮演篮球宝贝的晚上,他们在书房里度过了一段意外的亲密时光,老公瞠目结舌地发现了被他忽视已久的新大陆。相亲结识的孔雀,在他眼中向来只是个“老实、听话、学历不错”以及“看上我家房子”的“剩女”。他与她结婚,不过是按常规履行人生,婚前没怎么恋爱,结婚事务都由孔雀婆婆决策操办,婚后孔雀毫无存在感地在这个家中出没,也从没引起过他的关注。他们做爱,婆婆永远在隔壁,也没什么意思。可是一字马篮球宝贝……孔雀老公刻板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这样风骚的一幕。大学时代的美女们瞧不上土气的、不解风情的他;眼光苛刻的孔雀婆婆也不容许他与那些鬼灵精怪、活泼有主张的女生交往;选孔雀就是因为孔雀老实,可谁知老实之下另有文章。他的某种隐藏的兴趣被点燃了。
两个人开始在孔雀婆婆眼皮底下偷情,合法夫妻的偷情。孔雀在厨房洗菜、切菜,老公假装拿啤酒、拿水果进去转一圈,在婆婆背后拍拍她的屁股;婆婆搬到大卧室之后常借口找东西串回他们睡的小卧室,他们以“让妈方便点”为名,合力把小卧室的柜子整个抬进大卧室,消灭了婆婆“找东西”的借口,随即还在门上装了把古老的插销(比任何用钥匙的锁都保险);他们在饭桌上听完婆婆的宏论,把碗筷丢给弟弟去洗,就一前一后溜进卧室或书房;他们开始不回家吃晚饭,而是去看电影、泡书吧或吃路边摊;后来有一天,孔雀带老公去了她有会员卡的那家酒店,那是老公第一次“开房”。纵情新鲜之后,他躺在床上听孔雀讲了之前的“出走”经历,疑惑地叹一口气,搂住了她。他们越来越顺畅地聊天。孔雀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就是老公说:“我妈也挺可怜的,就剩下‘霸权主义’了。”
这就是前面说到过的一种情况:孔雀婆婆也是一个优秀的女人,但以性联结的层面缺失,就会下意识地在其他层面寻求补偿。于是,她把“霸权主义”延展到儿子儿媳的生活中,坚持让他们在自己的模式中生活。孔雀的老公在这种模式中,一直保持着未成年儿子的心态,以至于一度将妻子当成“外人”,要求她也臣服“霸权”,哪里还会想到构建新的模式。还好这种状况被打破了,孔雀迟到的性吸引,让老公一夜长大。他们开始交换感受,一步步从孔雀婆婆的“霸权模式”中退出。孔雀曾想过“一个人生活”,现在她的想法有点变了。她想,如果她可以支付自己的生活成本,老公也可以,为什么不共同重新投资自己的家——这个奇怪的“公司”呢?
可能身为中国人的我们,只习惯绵延,不愿意脱离,认为这才是爱的表现。可是,在原生家庭中,不论我们年纪多大,角色都永远是孩子而非独立的成人,这样的角色是无法应对现实的。只有当我们缔结婚姻,或构建盟友之间长久契约关系的时候,我们才有机会转换角色,真正担当起自己的人生。绵延是一定要的,如果原生家庭模式健康,有着良好的运转机制和愉快的氛围,我们应该汲取其中的积极经验,同时,也接受婚姻对象或盟友从他/她的原生家庭中带来的东西。但这种绵延绝非生硬地复制,而是要在两个人相互包容、融合的基础上,各自退出原生家庭,共建新的模式。这需要个过程,需要一项项实践、一项项磨合。开始时大家可能不适应,常常不自觉地变回儿子女儿,各自坚持、维护原来的套路,将两人之间的事务,变成两个家庭的对垒,这种状况必须逐渐修正。否则,对原生家庭越依赖,新生家庭就越弱小和不稳定。
所以,务必记住,你的第一身份是独立的人,是妻子、丈夫、盟友之一,其次、再次的身份才是父母、子女。在一个健康的新家庭中,如果存在“霸权”,它只能来自你和你的盟友两人。即使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与父母或他人共同生活,他们也只能是参与者而非主导者,必须尊重你们的生活习惯、作息时间,他们带来的意见、建议和各种帮助,你们可以有选择地接受,也可以拒绝。而所有的规则,应该事先说清。不要觉得这样会伤感情,如果人人不清楚界限在哪里,只顾一厢情愿地投入,才更容易受伤。
写到这里,我忽然感到深深的困扰。
社会要借助一个又一个健康新家庭的成长,获得新的细胞,实现更新与提升;健康的基础是独立,如果人们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和心理成熟度,就根本谈不到“退后”与“脱离”,也无从构建新的细胞。可是,我们这个秩序迷失的社会,令年轻一代的独立成本越来越高,对原生家庭的脱离也越来越困难。前面谈到的种种,可能催生意识的改进,却未必能提供现实的支持。这也许是这本书中最令我抱歉的地方。孔雀之前认为让“股东”“撤资”是做不到的,现在她开始尝试,未知结果如何。可还有些人,也许连尝试都做不到。独立、脱离或者 幸福,我不想对他们喊出这些无用的口号。
该怎么办呢?要不,从我们对下一代的行为中做起吧。
子女:暂时的陪伴与永恒的示范
2013年上映了一部《金蝉脱壳》(Escape Plan),在里面又看见久违的动作巨星史泰龙。早年他当道时,我还小,读到一篇访谈,问及他最讨厌什么,他回答“不断谈论自己孩子的女人”,还小的我十分反感,立即将之划入“没有爱”的一类。时隔多年,看见这老男孩回归,顺带想起当时那句话,已经有了孩子的我忽然大有同感,为他点了个迟到的赞。
豌豆带儿子去参加了一个业内论坛。人家盖茨不就从小跟着身为IBM董事的母亲参观公司吗?巴菲特不也跟着国会议员爸爸驾临高盛吗?从小浸染,才能培养出真正的精英。所以豌豆给儿子穿上一身堪比小贝儿子的行头,骄傲前往。满场肃穆人物,忽见一位小朋友出场,侧目之余也得客气几句。豌豆满脸笑容介绍儿子年纪、生日、身高、体重、属相、星座、性格、才艺、未来规划,一说便停不住嘴,一边说,一边还忙着让儿子在主背景前、座席前排、嘉宾身畔摆姿势拍照,手挥目送,一条条微博、微信发出,直到论坛开始。
主持人致意之后,全场安静下来。屏幕打出话题,主场内的几位重磅嘉宾纷纷亮出干货,听众频频点头深感此行不虚,气氛既学术又愉悦。正当全场人士渐入佳境之际,忽然,一个响亮童声扬起:
“妈咪,你会唱小星星吗?”
论坛结束,承办方向主办方深刻检讨:请柬未标注“谢绝未成年人入场”确是低级错误。但豌豆是主办方邀请的嘉宾,承办方就不好指摘。豌豆自己呢,可丝毫没觉得不妥,儿子那么小,听不懂大人说什么,坐不住也很正常,至于他唱得走调,她不是赶快拿出手机给他找伴奏了嘛。
看,子女确会令人变得愚昧。女人一谈起子女,苦心修炼的社交分寸瞬间丢失,也丢了一切客观、科学、理性,只当全世界都热切希望了解她的小星星,自己有责任随时随地发布动态。而全世界任何地方,当然都得对她的小星星开放,如果小星星没成为全场焦点,那,他们也太没品位了。
这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