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会体贴的说:“带着,要用时就有,用不完再带回来。”
走过童年贫苦岁月的父亲深知:钱带在身上,是一种需要时无匮乏的安全感。妻儿出门在外,父亲关爱的羽翼无法覆及,他即如斯给予基本的安全感。
记得在台北念大学时,有一次到高雄找朋友。到了火车站才发觉带错车票,再回去拿已经来不及了,又不甘愿就此放弃这趟南部之行,但是身上带的钱又不够买一张车票。当时我手足无措,急得团团转,突然灵机一动,走进火车站旁的一家糕饼店,向老板说明缘由,并拿出学生证当抵押,借了几百块钱,再买张车票,如期搭上那班火车。
这桩糗事,成为家人茶余饭后的笑谈。年轻时“不达目的不甘罢休”的傻劲与倔拗,已是过眼烟云,但“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的记忆,让我明白“钱”是出门的必需品。
此次身上没带钱,乍然惊觉,有些心慌和怏怏不乐。开头一两次兴起“买”的念头,接着意识到身上无半文而放下买的欲望,终绝买的行为。奇怪的是,很快的也就习惯这种“手边无钱一身轻”的感觉。四处浏览,纯欣赏,不占有,不用在买与不买之间作心里拉锯。
出门在外,身边有钱,是一种安全感,是一种行止自如、不求人的自由。身上无钱,则是另一种一无所有、自我放逐的安全与自由吧!
旅人的故事
旅人飘洋过海,翻山越岭,走过一个国度又一个国度。
一天清晨,他啜饮一杯香醇的咖啡,推门而出,深深吸一口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原始香气。乌鸦老大哥“嘎─嘎─”唤醒了众多小小鸟儿,极目望去,一棵棵树梢,尽是牠们点点翦飞的身影;干净透亮的淡蓝天空,温柔安静的拥抱这片土地。
旅人多年的漂泊,为寻觅心中一方净土。眼前满山满谷的绿,以及屋旁那一湾淙淙洁净的溪水,让他决定结束漂泊的日子。
他搬来了全部家当,老旧的书籍台灯,习惯的枕头棉被,填塞了疏远的空间。他给了自己舒适的壳,像小狗窝里绕圈摩蹭一番,安心的躺下来;像婴儿嗅着沾有熟悉乳香的被巾,终于安稳沉睡一般。
他每天神采奕奕迎向颇能发挥己长的工作,下了班或放假日,偶而和同事去看看电影、打打球,回到家,捻亮柔和灯光,泡个澡、看看书、听听音乐;在自己构筑的王国里,他潇洒自在浸淫于富裕的精神世界。
寒来暑往,一年年,在春花绽放、夏日艳照中跃动;一年年,在秋风萧瑟、冬雪纷飞里哆嗦。慢慢的,他内在的灵魂开始枯萎干瘪,他渴望温暖生命的抚慰,企盼真挚情感的滋润。当他再也忍受不了自受用的喜乐和悲痛,熬不住夜夜啃噬的寂寞时,他将父母、妻儿接过来一起住了。
有人说:“孩子在哪,家就在哪!”彷佛按钮乍启,五彩亮片随着声光四处蹦跳散逸,两个孩子放射的能量,其爆破力量,令人瞠目惊叹!
同样的,心系流浪在外的儿子,多年来,像放风筝的线,几度收放都拉不回来,既然“孩子在哪,家就在哪!”旅人的父母索性也把自己化成风筝,伴着儿子飞翔。
妻子,曾是最亲密的伴侣,也曾因个性的差异,有过摩擦、龃龉。像两条汇聚的河流,聚合时曾冲击形成无数大小浪花,如今已是深阔平静的大河了。
五年的聚少离多,险些支离破碎,及时拼凑成形之后倍觉珍惜。浓于水的相连血脉,让冰冷的屋子成为有生命的家,旅人慌乱的心总算笃定沉淀下来。
又过了一些年,说不出怎样的情愫又在发酵冒泡。经常就驱车往“中国城”买个豆腐、烧饼、油条等等,或去看场中国电影。电视也装上了小耳朵,为的是听听华文、看看曾经走过的山水、街道。过去和家乡一些亲戚朋友往来的趣事点滴,也成了家人茶余饭后闲谈的内容,谈着谈着,最后都在静默中收场。
总不能叫亲戚朋友都搬过来吧?总不能把家乡土地都移过来吧?旅人叹口气,只好带着父母妻儿及全部家当回到家乡;只因心中未悄然,空费了许多草鞋钱,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生命的勇者
刘侠(杏林子)走了!走得让人错愕、让人惋惜、让人怀念。
十二岁即罹患类风湿性关节炎,五十年来,她全身的关节和体内器官早已遭病魔侵损殆尽,她形容自己日日生活在小痛、中痛、大痛、巨痛、狂痛五个等级的疼痛轮回中。虽然如此,直至临终前,仍让人感受到她弥天盖地的侠义和大爱。
十几年前,有一次她病情恶化住院时,我曾和朋友到三军总医院探望她。躺在病床上,除了虚弱、话不多,她光滑的脸上无一丝愁苦的皱纹;她那清纯、甘心、无怨尤的神情,一直深深烙印在我心底。
她说:“除了爱,我一无所有。”自认早该回到天主的怀抱,拖着孱弱不堪的病体,是为了替残障等弱势团体争取应有的尊严和福利。从早期创立伊甸基金会,到后来获得“十大杰出女青年”及“国策顾问”的名位,她都以其苦难的经验,捍卫弱势团体,为他们说话。如同报载的,在亲友眼中,她“有着最脆弱的躯体,藏着最坚强的毅力,装着最深最广的爱。”
在我身边也有一位坚强的生命勇者。我的亲妹妹自小罹患严重的小儿痲痹症,为了治愈心爱的女儿,父亲曾背着她寻遍全省名医;母亲不放弃任何密方。才三、四岁的妹妹,也是只要自己能像其他小孩一样站起来自由的走路,再滚烫的泡脚药水,她都咬紧牙根忍耐;再苦的药,她都眉头不皱的喝下去。
动了几次手术,她终于能穿上由钢条撑架的厚重铁鞋,拄着拐杖缓缓行走。软弱的她像浆糊糊成的纸板偶,稍不留意便往地上栽跌,必须旁人协助才能重新站起来。如此走过求学、就业的岁月,虽然衣食无缺,又有父母兄姐加倍的疼爱与照顾,我想她心中的无耐、酸苦,应远非一般正常人能体会的。
二十六岁那年,小儿痲痹所衍生的脊椎侧弯已严重压迫其心肺,医生说若不开刀矫正,将活不过三十岁。家人二话不说,很快的将她送到当时脊椎侧弯手术权威的屏东基督教医院。
脊椎侧弯矫正手术之前,须先做骨骼牵引手术,我永远忘不了她从手术房被推出的那一幕,额头两侧和两只小腿上各钉着一只粗粗长长的钢钉,钉子周围的伤口涂着厚厚的黄色优碘,强烈对映苍白的脸庞,我乍一见,深深的不舍顿时让我泪流满面!麻醉药尚未完全退尽,妹妹隐约知道我在旁边,眼角也渗出些许泪珠。
三周后的脊椎手术才是真正痛苦的开始。手术的过程并不清楚,只知道妹妹的背部从颈部到尾椎,长长的刀痕共缝了五十来针,从肋骨至腰部也斜斜划上一刀。如此重大的手术,骨骼的矫正、骨钉的固定及表皮伤口等内外交集之痛,必然剧烈难忍,但是在我照顾她的那段日子,我没见她流一滴眼泪。有一天,听到她对同病房一位呻吟啼哭的患者说:
“我们不能哭,家人看到我们开刀受苦已够不忍心了,我们再哭,他们一定更难过!”
善良的妹妹即是如此的体贴细腻,也懂事得令人心疼。为了排遣病友们漫长的卧床日子,并帮助无力支付庞大医疗费用的脊椎伤残者,她更教大家打毛线,以编织成的围巾、背心,提供作“脊椎伤残基金会”的爱心义卖。
那些日子,我常骑着机车出去为她们张罗钩针、毛线。看着她们躺在床上,忘却痛苦,一边开心的闲聊,一边认真的钩织,我为妹妹这种隐忍苦痛,舍己为人的悲悯胸怀而骄傲、而感动。
这些年来也常见她随缘随力、默默帮助一些弱势的人。如同刘侠所说的:“我的爱有限,能力亦有限。然而,就像一棵苦楝树,稀稀朗朗几片叶子,却不自量力地想要遮掩整片大地,拼了命似的把枝子挣扎向天极。”
妹妹和刘侠同为基督徒,她们此生的躯体虽然有残缺,但是却同样拥有丰沛的爱心。以她们那美丽的灵魂及高贵的行谊,相信耶稣和佛陀都会微笑颔首嘉许,下一次再来时,也定会还给她们一副完美的身体。
满天星斗
友人给了我一包星星贴纸。一大片淡绿色纸板,压印着大大小小的五角形星星,我撕下三、五颗,贴在一座灰黑色石雕花瓶的瓶身上。当天晚上关上灯,黑暗中几点绿色星光,竟让我似摘下星星的小女孩般开心的进入梦乡。
每天睡前熄了灯,总会望一望它们才阖上眼。
有一天,突然想起十八岁那年夏天,在澎湖一间古老房子的屋顶上,仰望满天的星斗,宛如一颗颗晶莹的珍珠、钻石,满满镶嵌在漆黑丝绒布上面;顿时,我被这华丽无比的夜空震摄住了!好友则为能呈现故乡的特殊及美丽而骄傲,还神采飞扬的告诉我怎么寻找北斗七星。
从此,我再也没看过星星洒满整片天空的画面,即使在我那洁净的家乡──花莲,亦无缘和满天星斗相遇。
如此过了十多年,有一次公司举办员工旅游,目的地是澎湖,旧地重游,已是景观不再,人事俱非。夜深了,大伙儿犹在海边的渡假小屋里嬉闹,我独自坐在沙滩上,听着拍击岩石的海潮声,一边极目从广袤的夜空寻找十多年前的记忆,却只见稀疏星点在薄云中若隐若现。
缘着这两段记忆,于是我拿出那张贴纸,将大大小小的星星,一颗颗贴满壁橱门面及书柜框边(天花板太高了,构不着),果真灯一熄,荧光星星像结晶雪花轰然迸裂,飘散整个房间。
我有着如偿宿愿的满足,每次熄灯,有了期待,也着实打从心底欢喜的进入星光世界。
又过了一些时候,是习以为常,新鲜感渐渐消失了?或是?不知怎的,竟有些烦躁起来,为它们扰乱原本光溜溜的壁面?为它们那非真是假的繁星,却夜夜欺蒙我的视觉?
同样是没生命的“物”,银河里真实的星星,或稀疏或麻密,或静止或闪烁,都予人宁静和温柔的感觉。贴纸的荧光星星不闪不动,倒令人躁动不安。
不久,我平静的把这些荧光星星一颗一颗的撕下来,壁橱、书柜恢复原本单纯的面貌。熄了灯,不再有艳丽又诡异的星光冲入眼帘,躺在床上,黑暗中,一排一排的书,隐约、静谧的端坐着;我有着繁华落尽,重归原点的踏实和心安。
“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回忆毕竟只是回忆,不能再重现,美丽的剎那,留存心底即是永恒吧。牵强附会,以假乱真,终究经不起情感和感觉的考验!
当生命走近尾声
早年有份《爱书人》杂志,曾经以“假如我的生命只剩三十天”为主题公开征文。当我的文章被录用刊登时,或许是写得太逼真入戏,竟然有人看过后写信来慰问,亲朋好友也纷纷相互走告地关心:
“她得了什么病?怎么那么快就要走了?”
当年儿女情长,割舍不下许多人与事,想到即将幽冥两隔,不禁悲从中来,落笔时自然至情至性,滴滴血泪。
事隔十多年,年龄的增长,际遇的变迁,现在似乎写不出那样的文章了,倒是让我重新思索:如果生命将尽,我该如何?
首先理性的直觉冒出来:是如何死的?若是突然之间的横死,甭说思考计划,恐怕神识也来不及和身体道声再见呢!
除了要免于横死,还不能缠绵病榻。生平有几次遭逢身体的剧痛,在摧心刺骨抽痛绞痛至身心已无法承载当儿,只求如何解除痛苦,即使一针毙命也罢;在那一刻才知道一心不乱、专注念佛有多困难,而观“病体本空痛亦空”更须有深厚的般若智慧和禅定功夫。
生命的脆弱不可恃,死亡的到来难抵挡,期望真能“身无病苦、心不贪念、意不颠倒”般自如自在,另外,也寄望再来时,无论在哪一道受生,都有机会亲近三宝,听闻佛法,都能清楚明白因果,即使遭受苦难也能无怨无尤、甘心受报。
此身非我有,何况其他!依正常状况,我死之前,母亲应已先走,免除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恸。其他亲人手足各有生存因缘,无从牵挂也不必牵挂了。未了之事,如真有“愿”,下辈子再来完成吧。
在《楞严经》里叙述波斯匿王不明白心何以不生灭,善于引喻的佛陀问他:三岁、十三岁、五十三岁,不同年龄见恒河水时身体如何?见恒河水之心为何?波斯匿王回答:肉身有变化,已由童稚、润泽、强壮,走向衰耄、枯悴,且终将坏灭,但见恒河之心识则不变唯一。
于是佛陀告诉他:“汝面虽皱,而此见精,性未曾皱,皱者为变,不皱非变。变者受灭,彼不变者,元无生灭。”
我很喜欢这一段描述,每读一次,对生命的执着就淡化一分,而想到这颗澄明不染的元心,不只在今朝风月,更在万古长空里永远闪烁,便不禁愉悦地笑开来!
绿色窗口
她刚从万寿园出来,准备乘车下山。寻常乡下女人的打扮,吃苦耐劳的沧桑痕迹,镌刻在黝黑的面庞与粗壮的身材上。
无疑的,她需要有人听她说话。
“我老母的骨灰放在这里,我终于放心了!”
我顺势夸她这是明智的选择,万寿园明亮宽敞,周围景观优美,更重要的是平时有法师照顾、为亡者诵经……,她说:“是呀,好多年前,我老爸就已住进去,现在我老母也放在这里,心中的石头总算放下来了。”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你知道吗,我爸妈生病及他们的后事,都是我一个人处理的,其他兄弟竟然都不管,他们不是没钱耶……”她不停数落其他手足的无情冷漠。
趁着空档,我插进话说她是孝顺的女儿,一句称赞话稍稍抚平她脸上的怨怼。我继续说:“你对父母的孝顺即是很好的身教,你的孩子也会孝顺你的。”
她一听,马上笑逐颜开:“我的孩子确实很乖、很孝顺,我姐妹的孩子就没那么好了!”
当我说到她“所做功德会庇荫孩子”时,她整个脸像发光似的:“师父,你说得没错!我儿子都是大学毕业的,有一个还是博士,现在在大学教书哩!”
换我睁大眼睛,看不出她有个教授儿子呢。辛苦半辈子,委曲满腹,不平填膺时,想到育儿有成,孩子就是她生命的绿色窗口!
每一个人赤裸裸来到世上之后,走过童真、走过无邪,慢慢的,能自由奔驰的翠绿大草原渐行渐远。我们像做苦工似的,努力为自己砌上一道一道的灰墙。待壅塞气闷得受不了,挖个窗户,但是窗外亦是黯淡的色彩和沉浊的秽气,只能掩窗而叹而泣。
总是如此吧。
也总是有一扇窗口会悄悄打开。一段刻骨铭心的甜蜜回忆,像温暖的春风吹拂冰冷的心头;善体人意的乖巧儿女,如解语花不时在眼前灿烂摇曳;情深义重的伴侣,似阳光流泄热力光彩……。
一份自我肯定的成就,如事业、工作、专长;一份自得其乐的兴趣,如唱歌、绘图、种花、下棋;一份和佛菩萨交会的喜悦、一份善念、一份付出……像隐约飘散的花香,像蓝天里自在卷舒的云朵。这些都在美丽的绿色窗口里!
陷入黑暗的谷底,面临走不出的窘境,不要忘了,找寻并打开生命的绿色窗口,你将会领受拂面的春风、温暖的煦阳,也会嗅到久违的花香,不经意,或许还会看到燕子从窗口翦翦掠过……。
爱,直到成伤
“爱,直到成伤!”我直直的盯着这几个字,一股热血直贲脑门,强烈的电流将我的心震得颤抖紧缩!
这是特里萨修女的格言。这位外表瘦小、柔弱的修女,以她坚强的意志和高贵的灵魂,致力服务“穷人中的穷人”。她创办垂死之家,让孤苦无依者能在关怀、安静中走向死亡,也陆续成立弃婴之家、麻风病之家;她对穷苦者、受难者,有着无以挡之的丰沛大爱。
父母对子女的爱是无怨无悔、无条件、无私的。平时不计较的付出,遇到灾难,往往更是本能的卫护子女,岂止成伤,赴汤蹈火,碾成灰亦在所不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