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仙桃”这种水果刚推出时,母亲买了几颗回来,黄澄澄、亮晶晶的表皮,及比桃子修长的流线造型,予人饱满温暖的甜蜜感觉。母亲说要放软了才能吃,于是我每天总会张开五指,一颗颗的轮流摸一摸、压一压。
终于它们的表皮变湿薄了,色泽转橙红了,满心期待品尝这种“仙人才吃得到的水果”,第一口咬下去──果肉含在嘴里,迟迟不肯吞下去;直到现在犹留存当时“口感似地瓜,又比地瓜难吃”的记忆。
第一次吃石榴,就是一桩美丽的记忆!剥开不起眼的外壳,严密的蜂窝组织里,藏着红宝石般剔透晶莹的果实,一粒粒在齿间回荡着细致的酸。
人的一生中,食衣住行育乐各方面,常常会有尝试新品的机会,像点亮一盏盏油灯,也像吹肥皂泡泡,回回都是惊喜。不过,新品初试前所酝酿发酵的悄然、喜悦、等待的情愫,似乎更具魅力呢!
良药毒药
一时疏忽,忘了人工泪液瓶子里装的是薄荷油,往右眼点了两滴,接下来便是惨痛的后果。
此一错已愚昧不可谅,再错是竟无基本的应变常识(或慌乱导致失去记忆?)──赶紧用清水清洗;三错是逞强忍痛了七小时才去就医。
错错错,连三错,必然要付出代价的!已被腐蚀百分之九十九的眼球表皮,和肿胀发炎的整颗眼睛,经过半个多月才逐渐复原;损伤的视力,则让我重新跌入六、七年前未开刀时的蒙眬生涯。
或许是前辈子障人光明,此生的躯体最不堪用、最受其折腾的便是眼睛。遗传而来的高度近视,当度数已高至极限,超过仪器所能测量的最高限度,才知各种病变已潜伏深埋许久。
那三、四年,我能独立自由活动的区域是普贤寺,走出大楼,就需依靠别人的眼睛了。曾有日文班的学生形容我:“老师的眼睛很不好,站在教室门口叫同学,同学来到眼前还不知道。不能穿针的双眼如同阿那律,衣服破了,只能用双面胶带黏合……”
那几年,一公尺以外的脸孔,都只是模糊的一片肉,周围相处久的人,我则以音声和隐约的身影来辨认。查日文辞典时,用放大镜还看不清到底是“浊音”的点点,还是“半浊音”的圈圈。
虽然如此,当有的老师跟我抱怨学生上课不专心、打瞌睡、没有表情时,我庆幸自己看不到,能不受影响,快乐、认真、滔滔不绝的上完每堂课。
那些年不只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整个三千大千世界皆在我心呢!(看不到,当然只能用心想象,用心勾勒。)
“薄荷油事件”让我深深体会:万物皆各有其用,错乱不得。尽管黄金贵重,但金屑在眼,疼痛难忍,除之唯恐不快;薄荷油是提神醒脑、治头晕的良药,却是脆弱眼根的致命毒药。
无独有偶,过了几天,打开抽屉寻找肠胃药,发现药包被咬破一个大洞,药粉四处散落,是谁偷吃了我的药?
正这么想时,看到抽屉角落躺着一只躯壳僵硬、六肢卷曲的蟑螂;可怜的蟑螂饥不择食,找不到食物,只好啃药裹腹(或是牠也肚子痛,寻药来着?)没想到竟呜呼哀哉,药到命除!此亦良药耶?毒药耶?
养生概念
以前在家时,家里的习惯都是饭后才端上水果的,最近几年却到处流行着饭前吃水果,说是如此水果才能被吸收。我请教一位念生物科学的亲戚,他的专业知识融化成无奈又宽宏的微笑,他耐心的说:
“同一个时段吃下去的食物,到了胃里,已糊在一起,它们不会依吃下去的先后顺序,乖乖排队,逐一消化。真要让水果单独被吸收,须和其他食物分隔一些时间,无论饭前饭后……。”
看到儿女们拼命补充维他命,母亲摇摇头:“小时候为你们炖补都不吃,现在才来吃药!”
是呀,记忆中母亲经常就会炖一锅补汤,一碗一碗端到我们面前,望着散发浓浓中药味的深褐色补汤,幼小的我,总是皱着眉头,抗拒不吃,还故意顶嘴道:“吃补有用吗?越补越大洞罢了!”辜负为人母的爱心,还出言挑衅,现在想来真是不孝呀!
看来在营养常识和身体保健上,也有蛮大的“代沟”呢。现代的养生概念是“日新月异”,口耳相传的流行风潮,往往带出许多新贵食品。曾经卵鳞脂喧腾一阵子,现已一蹶不复,后来的苜蓿芽、绿色花椰菜、芦荟、蒟蒻、水果醋、酸奶……,有的热过已冷却,有的败部复活,有的是常胜军,目前当红的应是饱含茄红素的蕃茄,搭上有“利”的流行列车,于是蕃茄方便面、蕃茄面包、蕃茄梅子棒冰就纷纷出笼了。
商业行为搭配专家的养生概念,似乎就能一路长红?
很早以前,曾到澎湖友人家作客,桌上有道名为“珍珠丸”的菜。当时有些讶异,珍珠丸裹的不是白色糯米吗,怎么是一粒粒的黑球?坐下来,筷子往前伸,密密麻麻的黑头苍蝇轰然飞起!我吃惊的举箸不动,旁边的澎湖人则若无其事的挟起来往嘴里塞。
后来才知道,澎湖是渔港,渔民们相信有鱼才有苍蝇,他们是不轻易扑灭苍蝇,也从来没有人吃了苍蝇沾过的食物而生病的。
“肮脏吃,肮脏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是老一辈的口头禅。根据统计,越讲究卫生的都市人,越容易得到过敏的疾病。我们的身体有自愈和免疫的功能,现代人毛病多,除了自然生态环境的不健康之外,文明人养尊处优,过份保护身体,这个不能吃,那个不敢吃,致使对病菌的抵抗力变弱也有关吧。
佛门有句话说“五观若明,千金易化”,平时正意受食,不挑三拣四、不过量,也是良好的养生概念哦!
洛杉矶的星空
黝黑无垠的夜空,遥远的天边闪着一颗雪白亮丽的星星,一眨眼,这颗星往前移动了几步,难不成是流星?我脑海里才冒出“许愿”的关联词,这颗迎面而来的星星两旁,又出现红蓝左右护法星星,轰轰音声同时响起;原来是飞机!
了解真相之后,稍稍留意,发现到洛杉矶的天空竟是出奇的热闹。一行人沿着西来寺周遭的步道漫步,时而停下来仰观天空的交通状况。想起以前在三重文化广场时,曾估算过平均三分钟就有一架飞机从屋顶飞过,师父听罢说:这里每分钟有三架飞机出现在天空!
每天有多少国家、多少不同种族的人在这辽阔自由的空中飞来飞去?
和东京完全不同风光,日本人拘谨沉稳的民族性也表现在他们的汽车上,几乎大部份的车子,不是灰色、白色,就是黑色,美国的车子则无论造型或色彩,都和他们年轻活泼的个性一样丰富多样。
宽广的道路两旁,可以看到不知名的树,有的亭亭玉立,有的盘根错节;有的整齐如伞盖,有的散乱如茅草;有的青翠茂盛,有的枯干颓靡;高挂枝头一串串的红花迎风招展,在地上匍匐蔓延的黄白小花也煞是可爱。在美国这个民主大熔炉里,卧虎藏龙亦龙蛇混杂;容许各个生命展现独特性,不压抑、不排斥,但也不突兀、不显眼。
街道上不乏五颜六色、怪异多端的发上功夫,一无所有的圆顶原貌亦蔚为流行,因此,我们出家人的光头,在此不会令人侧目,倒是这一袭飘逸长衫颇吸引人,曾有位美国人用生硬的华语问道:你们的中国功夫装很漂亮,请问哪里可以买到?
西来寺正值佛七,大殿里庄严和雅的念佛声,萦回天际。而殿堂、客堂及办公室里一个个端庄秀丽的义工师姐,犹绽开亲切热情的笑靥;庭院、路边、廊下,来自不同国家的小朋友,仍以清脆的英语快乐交谈、自在玩耍;佛国世界即是如此圆融无碍!
离开学校多年,早成了“英盲”。来此第一次洗碗,水槽边那瓶淡橙色、透明状的洗碗精,无论倒多少、多用力清洗,一堆碗盘始终油腻腻,原来那是擦玻璃的,非洗碗精也!当时我还开玩笑:“哪天别错将清洁剂当果汁喝了!”语言不通,只要不闹出人命,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吧?在这样的国度里。
体肥与心肥
近日读纪晓岚的传记,这位聪明绝顶,博学多识的清朝才子,在乾隆皇帝身边任文学侍从达四十年。自称“十全老人”的乾隆才情洋溢,也喜舞文弄墨,纪晓岚的文采、机智和诙谐,颇能与之相匹配,他凭着聪敏智慧,几度为皇帝解困,其出口成章,巧联妙对的功夫,更令龙心欢悦。
虽然纪晓岚享有盛誉,但一生以廉洁自持,他身体肥胖,尝自言体肥尚可,绝不能“心肥”。他晚年给家人的信中一再述说心肥之害,劝子女须以贪为戒:
尝见世禄之家,其盛焉,位高势重,生杀予夺,率意妄行,固一世之雄也。及其衰焉,其子若孙,始则狂赌滥嫖,终则卧草乞丐,乃父之尊荣安在哉!……尔辈睹之,宜作为前车之鉴,勿持傲谩,勿尚奢华,遇贫苦者宜抚恤之……
在满朝多贪官污吏的大环境中,纪晓岚能独善其身,以心肥为戒,实相当难得!
同为乾隆宠臣的和坤则不能渗透此理,由于贪求无餍、权力欲强的心肥,最后让嘉庆赐令自尽;汉文帝时的邓通,曾富可敌国,却饿死牢狱中。自古以来,因心肥而自取其辱,而惹来杀身之祸的例子,可说不胜枚举。
中国造字很有意思,吃饱、满足了叫“餍”。胃口大,贪吃无餍,导致体肥;对财富、名利、权势,贪求无餍是为心肥。身体肥胖,容易胆固醇、尿酸过高,引发糖尿病、心脏血管疾病等,不过经由运动、饮食控制也能有所改善。而心欲养肥了,要再缩小,似乎就困难多了!况且心肥引来的祸患,岂止倾家荡产,身败名裂,自己恓恓惶惶不得善终,更会贻害后代子孙,无怪乎纪晓岚说“心肥为取祸第一事”。
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因着“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挂官去职后,把自己融入大自然,过着逍遥适意的田园生活;屡遭贬谪却依然单纯、真挚又乐天的苏东坡,形容自己:“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这两位中国历史上我极喜欢的文学家,他们的际遇、才华、个性,有不少相似之处;都是洞彻世情,不为名利羁绊的率性者。
《菜根谭》里说:“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中大有佳趣。若至烂漫酕醄,便成恶境矣!履盈满者,宜思之。”花,见其盛开;酒,饮至烂醉,最后就会转成伤感颓废了。花开花谢,虽是自然生灭现象,但在成坏聚散两极之间,能淡泊寡欲、谨慎惜福,方能持平保泰过一生。
与蚂蚁共枕
刚刚调回本山时,最好奇也最不习惯的是,山上怎么有那么多的动物!
在路上走着,可能冷不防就会遇上过街串门子的松鼠,满山的树赐给牠们华屋美食,一只只养得肥嘟嘟的。燕子、鸽子、麻雀、八哥……许多鸟儿以佛光山这个大丛林为家,到处都能听到牠们此起彼落的交响乐,但是被空中洒下的“屎弹”打中,可就懊恼了。天黑开始活动的蝙蝠,虽然长得诡异,幸好牠们具有一流的声纳设备,绝不会无缘无故撞到人。
“人善被鼠欺”,原本猥琐见不得人的鼠辈,知道佛门有好生之德,不会对牠们下毒手,便越发猖獗。白天坐在办公室,会听到牠们在天花板追逐的脚步声,有时还会从隙缝垂下一条黑黑的小尾巴,肆无忌惮的宣告:“我在这儿,上来捉我呀!”
白天尚且如此嚣张,夜晚更不用说了。早上一进办公室:盆栽里的植物被连根拔起,泥土四处散落,种子当瓜子啃,磨牙又填腹,叶子含叶绿素又能解渴;当桌面找不到食物时,牠们竟聪明的学会开柜子的门,想办法饱吃一顿,然后再饭后运动,从桌底钻进抽屉洒泡尿,拉把屎。
山上人多、树多,自然是苍蝇、蚊子的天堂,我只能说牠们无所不在的干扰,是为了考验我们的定力与悲心。蟑螂早在三亿二千多万年前就出现于地球,比恐龙早了一亿九千万年,恐龙早已灭绝,牠们依然四处横行,相信以后人类灭绝了,牠们仍会继续留存;看在如此超强的生命力,还是让牠三分吧!
晚上回到寮房,坐在书桌前,常会看见窗户玻璃上贴着一只壁虎,牠不动如山的镇守窗台,两眼直视,一刻不移的盯着我。有时也会凭空冒出一只大飞蛾、金龟子之类的,我想不透牠们是如何跑进来?平时房门关着,纱窗又无破洞,难不成牠们和蟑螂一样,具有压不扁的缩骨功?
蚂蚁嘛,只要不刺激牠们的嗅觉,其实牠们是蛮安份的。有时天气寒冷,牠们会借我的床住一宿;将下雨准备搬家时,也会打我枕边经过。抱歉的是,第二天醒来,往往有一两只躲不及我大头的移动而呆呆压扁在枕头上。
大家都知道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但是当牠们侵犯到我们的生活,甚至影响健康时,要慈眼视之,恐怕有些困难。我那受过菩萨戒的母亲,近二十年来谨守不杀生的戒条,她常对蚊子说:“我疼你!你不要咬我哦!”果真蚊子从来不叮她;草木有情,何况动物,不妨姑且试之。
徒长
有一年春节,在山上园艺组的义卖区买了几盆植物,其中一盆名为“姬将军石化”的仙人掌最获我心。五根翠绿的茎,如同五位圆润厚实的将军,挺立在小小的塑料花盆里。
一般仙人掌大都如刺猬般,以尖锐扎人的刺裹身,威德具足的“姬将军”不需要,它润实身躯上的刺,亦如细嫩柔软的胚芽。
见它长得肥硕,靠近泥土的根部周围,又有几粒芽努力的炸开抽长,却挤在小小盆子里,实在于心不忍,找来一个椭圆形、如小玉西瓜大的古朴瓷器,将它小心翼翼的移植过去。果然,它搬进大房子,好似鱼缸里的小鱼被倒入大湖,快乐的遨游腾跃,姬将军在肥沃的培养土上尽情放肆的伸展。
短短一个多月,每位姬将军身上都陆续冒出许多“小卫兵”,一根根淡黄、透明如嫩绿的玉葱,顶端则绽开如花。晚上回到寮房,我常将它端到书桌,在台灯下细细观赏,也打从心底赞叹它的美丽。
想到独享不如共享,我将它移至办公室。献宝似的,喜孜孜的告诉每一个过往的人它的来历、它的成长过程。于是在众人的注视、赞美中,它欣然回应,更加一天天往上抽长,大大小小数十根,错落有致,就像海底的珊瑚,我叫它“绿珊瑚”。
有一天,对动物、植物悲心特重的慧延法师偶然路过,看到这棵绿珊瑚,叫道:“这棵仙人掌怎么长成这个样子?”
我赶紧重复献宝的言词。
没想到他竟沉重的说:“这棵树快完蛋了!”他指着黄绿色的小珊瑚,说:“它们都是‘徒长’!”见我一脸迷惑,他进一步说“马齿徒长”的“徒长”,并耐心的解释。
原来,仙人掌需要大量阳光,我养在室内,它吸收不到阳光,便想办法伸出许多手去捕捉,这些徒长出的根茎,一点一滴消耗母枝的营养,最后母枝就会枯死!
奇特的绿珊瑚竟是它生命枯竭,甚至死亡前的美丽告白?
我心疼的望着它,为自己的无知而愧疚。
马的牙齿会随着年龄而增加,后来的人则以“马齿徒长”自谦自己年岁增长,但智慧无长进或事业上无作为。以“徒长”来形容植物无用的生长也颇贴切。
不禁进一步联想,当我们内在空虚匮乏,不也是向外撷取各种知识、信息来填补;或借着财富、名位、权势来扩撑;或以胭脂、华服、珠宝来严身。“徒长”到最后,会不会也落得“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下场?
净房侧写
“哇!佛光山的厕所好干净,大饭店的厕所也比不上!”
“公共厕所能打扫得那么干净,实在不简单!我家厕所还没有那么清洁呢!”
几次听到信徒(或游客)走出厕所的惊叹声,引发我对它的“兴趣”,于是特意的四处光顾巡礼。
佛门将厕所称为“净房”,顾名思义,当然须维持它的洁净。丛林四十八单的职务里,有一个专门清扫净房的叫“净头”,它可是一个重要的工作。过去不少高僧都是自愿发心担任此职,雪窦重显禅师住在灵隐寺时,也曾担任“净头”,所以净房又有“雪隐”之美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