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进入堞城,穿街而过。堞城的繁荣景象不逊于永宁镇。其实永宁镇只是因为地处皇城,所以经济比较发达,而堞城则是靠各地的商人才兴旺发达起来的。
到了一条巷弄,越来越多涂脂抹粉的风骚女人晃着薄纱丝巾招揽客人。西凌风知道,这是烟花之地。
他在心底里鄙夷那些不懂自爱的女子,却又悲悯她们的遭遇。西凌风投以同情的目光,因为他想起倾城曾经爱过的一位青楼女子,是个温柔痴情的女子。虽然身处泥淖,染指风尘,但性情高雅脱俗,更是才华横溢,琴艺卓绝,诗词歌赋不输男子。
“夕阳坠,雁南飞,梦断愁肠望秋水。江长风瑟楼倚月,落花深处故人归。”西凌风的耳边蓦地响起一首凄婉的词曲,他掀开帘子望向声音来源,只见一个瘦削女子坐在某间茶楼,弹奏着手中的琵琶。她也顺着西凌风的目光回望,四目相对,但很快就交错而过。
马车穿过长巷,自西门而出,堞城的喧闹声逐渐背离。山路崎岖、泥泞,马车一路颠簸,而不远处的天际,越来越阴沉,这地段一直在下雨。
“公子,前面还要穿过一片密林,这天色已经越来越暗,又下着雨,夜里山路很难走,我看我们还是先找客栈休息一晚,等明早再走也不迟,反正很快就能到永宁镇了。”车夫建议道。
西凌风听后想起倾城在去冥安镇的时候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人在伤心时总能回忆起一些似好似坏的过往,或多或少。尤其是和自己有关的人或者事。你曾经不在意的,反而会变得刻骨铭心。
西凌风掀开挡着的帷帘,轻声说道:“就听你的,若是前面有客栈,我们就先歇一晚吧。”
“我知道前面不远就有间悦来客栈。”马夫笑着说。然后又用手擦了擦脸上微微透出的汗液,以及飘到脸上的雨水。
西凌风顾着自己沉思,任马夫挥鞭赶马车。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的速度渐渐缓下来,停在一间陈旧的客栈前。客栈的正门上方悬着一块匾额,明晃晃四个大字“悦来客栈”。
“公子,我们到了。”马夫在帘子外说道,正准备掀开帘子牵西凌风下来。事实上马夫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因为西凌风非常不喜欢别人这么做,尤其还是个男人。
西凌风抬头仰观那块匾,所题之字笔锋遒劲有力,犹如蛟龙。落款处的名字令西凌风怔住,那三个字再熟悉不过了——秋木叶。
悦来客栈座落在贯穿南北的要道上,它的布局与别处客栈有所不同。宽敞的厅堂,漆木犹新的桌椅。两边为转入后院的侧门,绣着图的垂帘。柜台旁的店小二正忙着倒水沏茶。
西凌风和车夫迈进了悦来客栈的门槛。
店小二匆忙迎上来,笑脸盈盈,问道,“两位是住店吗?”
西凌风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三个人,还有位朋友在外面,麻烦你也一起帮我安顿一下。”
店小二蹒跚着步子走去探出头一瞧,门外的马车上竟是一具苍白干瘪的尸体,俨然吓了一跳。
他回转身,脸色铁青,神情恍惚,片刻后才回过神,冷冷道:“很抱歉,公子,悦来客栈素来只接待活人,从不接待……死人。这是我们客栈的规矩。来这儿住店的,怎么来的我们保证让他们怎样离开,绝不会少掉任何东西。这是我们的宗旨。可是要我们安排死人……确实是有点为难啊。”
“小二,你看能通融一下吗?”车夫问道,“我们已经赶了好几天的路了,需要休息。而这荒郊野岭的,就你这儿一间客栈。”
“活人可以在悦来客栈留宿,但是死人绝对不可以。否则这生意没法做啊。”店小二一本正经地说。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我们去别处看看吧!”西凌风转身欲走。
店小二眼珠一转,接着表现出一副对他给予同情的表情,说道,“方圆百里,除了悦来客栈再无其他客栈了。看你们也挺可怜的,只要你们多付些钱,暂且就破例让你那位朋友睡在悦来客栈旁边的那间空柴房里,这已经是我们的底线了。要不要留下,你们自己决定吧。”店小二看得出来西凌风不差钱,而且这荒山野岭的就只有自己这一家客栈,他们没处可去,必然会留在这里。
西凌风停下了脚步,虽然挺讨厌别人同情的目光,但还是决定留下。“那好,先帮我安排外面那位,柴房在哪儿?”
店小二笑着说,“我可先说好了,死人住店要付双倍价钱。”
“带路。”西凌风亲自把倾城的尸体背到柴房,倾城的身体似是比先前重了许多。
“要不要我帮忙?”马夫问道。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西凌风回头对马夫说道,“今晚我和他一起睡在柴房,我要一直陪着他。你去客栈找间房住下吧,房钱让小二找我结算。”
“他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好福气!不过这柴房四处漏风,我担心你的身子承受不住吧!”马夫关切道。
“一个大男人,还会怕夜里的寒风吗?”西凌风笑笑,“何况我不可能丢下他一个人在外面吹夜风。”
马夫叹着气跟店小二絮叨了几句,接着便看到马夫和店小二抱着两床棉被进了柴房。西凌风疑惑道,“你这是?”
“住一块儿,大家也好有个照应,更何况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天,难免会有些情谊。”其实马夫是怕西凌风半夜溜走,不付给他这几日来的车马费。而他口中所谓的情谊其实就是个屁,就俩大男人相处才没几天,哪里来的情谊。
西凌风默然。当然要一个大男人说些肉麻的话去谢谢马夫,好像也不是他西凌风的作风,更何况他知道那车夫是怕他不付钱就跑了,所以故意找借口盯着自己。
…………
夜深人静,店小二送来了饭菜,有酒有肉。服务态度也还不错。倾城享用东坡肉时赞不绝口的影像浮现在西凌风的脑海,仿佛那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然而现在都已经阴阳相隔了,他不禁感慨世事多变,人生无常。
“你怎么了?”马夫望着凝然不动的西凌风,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人一些事……”西凌风简单地笑了一下,也就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敷衍。
“公子,冒昧问一句,你手中的卷轴是什么?你似乎很在意它。”马夫指着西凌风手中的画,好奇地问。
“只是一轴普通的画。”西凌风浅浅一笑。
马夫知道他不愿意回答,所以也没再追问。
“我们还要多久才到永宁镇?”西凌风问道。
“两天。如果不出意外。”马夫笃定地答道。“最近这段时间雨水不断,所以原本只要一天的路程现在都要两三天了。”
店小二再次敲门是在三更,马夫拖着疲惫的身躯硬睁开惺松睡眼去开门。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马夫半睡半醒地问道。
“我是来送宵夜的,这是本店的规矩,只要客人没睡,就会提供宵夜,但是过了三更就不再提供任何服务了。明早的早餐会摆在客栈大厅,二位的位置是在正厅靠墙临窗柜台左边的拐角的角落那儿。”店小二又重新念了一遍,怕他们没记住,随后又嘱咐道,“记住了,别坐错了。”
“对不起,你可以再重复一遍吗?”马夫打着呵欠道。“你说得太快,我没听清,也记不下来,呵呵。”
店小二于是又耐心十足地讲了一遍。马夫喃喃道谢。
“如果没有其他吩咐,那我就先回去了。”店小二转身刚要离开,马夫又叫住了他。
“唉,等一下,请问茅房在哪儿?”马夫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茅房离这儿很远,不过没关系,这儿除了这间柴房和客栈不是茅房之外,其他地方都是茅房。”店小二说道。
“额……谢谢!”马夫露出十分感激的微笑。
马夫刚要关上门,西凌风从后面迎了上来。问道:“小二,能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你什么时候醒的,突然窜出来,差点被你吓死。”马夫拍了拍胸口,端着饭菜和酒回到原席。
西凌风接着问道:“你在悦来客栈多久了?”
“大概有两年的时间了。”
“那你听说过秋木叶吗?”
“哦,你是指那个给悦来客栈题字的人?”
“正是!你知道他?”
“我只是私底下听人谈起过,据说他是个风流倜傥的才子,平生写了无数首诗,其中以《月满西楼》最著名。”
“《月满西楼》不是一幅画吗?”
“确实没错,其实那幅画是根据他的诗而画的。”
“那你知道秋木叶为什么要给悦来客栈题字吗?”
“这我倒是不清楚,我也曾私下问过小姐,只是她脸色一沉,什么也没说。她也不准我们私底下谈论秋木叶以及和他有关的任何事情。”
“你们小姐?”
“嗯。她一个月前去了冥安镇,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店小二还要说时,却见一个中年男人摆着一张冷峻的脸在门外咳嗽了两声,店小二一听顿时脸色发青,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接着转身低头往回走。
“实在不好意思,打搅你们休息!”中年男人陪笑道。中年男人拽着店小二,怒斥道,“就知道偷懒,快回去干活儿!”
夜又一次静了下来,隐约听到中年男人厉声训斥店小二的声音。
“公子,这悦来客栈的宵夜还不错,你也尝尝!”
西凌风显得有些失望,他掩上门,走到马夫身边坐下。他端起一只空杯斟满酒,一饮而尽。
酣畅淋漓地喝酒,尽兴之时,壶中的美酒却没了。西凌风只觉一阵晕眩,倒头便睡,马夫也是如此,也许是赶路太过疲惫了,又或者是酒不醉人人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