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九直通的空调车里下来,阿珍觉得松了口气。天啊!坐两个多钟头的火车真不是滋味。总算到了,广州!阿珍舒叹一声。
火车站还是老样子,接九龙直通车的,都只许在铁栅外等。这真够呛,两个大提包,累得阿珍娇喘吁吁,粉汗淋淋。
阿珍是第一次回广州。她感到激动,现在她珠光宝气,年青时所向往的,她都得到了。在香港,她拥有一辆小轿车,一座别墅,彩电之类更不在话下,要什么有什么,丈夫是个大老板。
铁栅外挤满了延颈企望的广州人。一双双眼睛在她的身上搜索而过。她不由得扬了扬头,挺了挺胸,仿佛这些人都在她的脚下了。“唉!这些可怜的人——”她心中感到骄傲极了。她知道这些人一定在盼望自己的亲戚能给他们带些什么,诸如电视机、收录机、电冰箱……即使是几套香港时装也好。她想到给妹妹阿玉一家带这么多东西,她一定会千恩万谢的感激。一想到这里,她又想神气一下,可是,刚想挺挺腰,只觉得一阵痠痛,她实在太累了。不知为什么,现在动一动也会觉得累。那时还在工厂,干8小时也不觉累。夹上转盘的毛坯比这提包还沉。大概年纪大了?阿珍这么想。其实她只有30来岁。不过看上去年轻得多,任人猜,也不会说超过30的。她丰满颀长,虽是拖着两个大包袱,但走起路来,还像玉树临风。她,柳眉描黛,桃腮施粉,衣着丽都,羽化而仙。光这身打扮,她巴望了多少年,现在如愿以偿了。
“家姐——”声音是那么熟悉,只是叫得不自然,她听来也觉得别扭。
阿珍寻声望去,正是他——阿伟。
阿伟看上来还是那么青春、英俊、健壮。阿珍心里不由得勾起一股酸楚的滋味。他叫自己为“家姐”,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叫“阿珍”。那时,她叫他为伟哥,尽管她和他同年生,但阿伟比她大了几个月。她尴尬了一下,望了望阿伟热切的眼光,只得装模作样以“家姐”自居:“啊,阿伟,你来了,阿玉呢?”
“阿玉在厂里忙着赶任务,来不了,只好我来了。”
阿伟一手抓起两个大提包就挟着走,大步流星。
“哎呀呀,放在地上拖,不用这么吃力。”阿珍气喘咻咻地紧跟着。
“不要紧,力气有的是,拿着走快!”
阿珍在后面望着阿伟魁梧的身躯,不由得想起当年……
那时,阿珍是车工,阿伟是车床维修工。上中班时,进刀箱不知为什么紧了。阿伟见了,捋手捋脚的过来,“出毛病啦?”他几下手势就把进刀箱全部解体了。等到全部装好,交给阿珍验收。阿珍一摇果然轻快,一个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出现了。下班时间已经过了。12点多了,路上黑沉沉,静悄悄。阿伟骑在车上,两条长脚撑着地,“要我送你回家?”
这个时刻,讲不得“温良恭俭让”,阿珍红着脸上了车。车“呼呼呼”的飞快,不一会便到家了。阿伟还是用脚撑定了地下,“下车吧!”可他一点也没考虑到,阿珍的脚可没有他那么长。她得纵身下来,地上黑咕窿冬,她不由得伸手扳住了阿伟很富弹性、坚厚的臂膀,只觉得一阵男性气息,使得她心怦跳不安,浑身火辣辣。阿伟也不禁回头看了她一眼,四目交视,像火苗闪了一下,急忙避过了……
第二天下中班,阿珍居然在车间门口又发现用两脚撑着地,骑着车的他。低沉而羞涩试探地问:“送你回家吧?”
阿珍没有回答,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男子的肌肉、气息、力量……阿珍在车尾架上细细地感受着,仿佛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舒畅。她真想就这样无休止地搭着车尾……
“叫一部‘的士’吧!”阿伟扬手叫停了一辆出租小汽车。阿珍这才从沉思中醒来。她连忙说:“好呀!”这一声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应的,阿伟给她掀开车门,她顺从地上了车。
小汽车驶过了中山纪念堂,这座宫殿式的建筑还是那么富丽堂皇,门口的草地,一丛丛的花叶。
两人不约而同的往那一丛大丽花望去。那条石凳还在。在那里,他俩度过多少个美好的夜晚。这里依然是这么宁静,这么清幽。
阿珍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阿伟连忙低下了头。
“阿玉给我来信说,你准备考技术职称,工程师?考上了?”阿珍找到话题打破沉默。
“哪里?不过是助理工程师,唉!年纪大了,记性差了。”阿伟谦和地叹道。
“那一定捞得泰泰条条……”一种香港太太的口气。
“工作还可以,只是责任重了。现在干活不像那时,可以偷偷懒,月尾照样支薪水。现在分分钟讲效率。阿玉现在在你干过的机床干……”
“那台机床还在?”阿珍动感情地问。
“那当然!不过,现在大家干活比那时爽手多了。谁肯执输?也不光是为了几个钱,主要是有奔头。谁拿钱多,说明他干得好。讲起话来声音也大。”
是呀!老公说话声音就很粗,阿珍觉得很有道理。在香港,她也看过香港工人干活,那真是比打北派还紧张。要是自己来香港当工人的话,肯定吃不消,累也得累死。幸亏她当了大老板的姨太太,惬意倒是怄意极了,养尊处优……
“喔,对了,你在香港一定很快活。”阿伟问道。
阿珍心里一阵慌,但表面上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也还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头子钱是有,唉!越有钱越孤寒,抠得紧,所以我这次来,也没带什么。”
这么回答,阿伟竟慌乱起来:“不不,我们什么也不要!”
“这傻瓜真的……”阿珍心想,眼睛瞄了他一眼……
不一会、车子到了门前,阿伟付过了账,便招呼阿珍往屋里走。
一厅两房,两夫妻住得还可以,阿珍心想。
“这小房间,是你住的,阿玉已经为你铺好床了。”阿伟把房门推开。
“喔——”珍装作惊叹,这一声也算是表示谢谢的意思。
“就这么的条件,比不上你们香港。”
“得啦、得啦,这里就这个样子的啦!”阿珍打量着房间。当然,这比她在香港的房要差得多。一张单人床,摸一摸就知道是硬板床。倒是床单、被单雪白雪白,还散发着洗洁精的香味。她禁不住用脸去贴了贴,怪舒服的。
“坐了一天火车,肚子饿了吧?先吃饭。”阿伟居然像个主妇那么爽利,张罗着吃饭,做的菜都是她平时喜欢吃的,什么虾仁炒蛋、油泡鲜菇……
“这都是阿玉为你做的。”
“喔!那么等阿玉下班回来一道吃!”
“家姐——”正说着,门开了,两姐妹惊喜地拉着手,互相打量着。
阿玉穿着坚固呢劳动服,风尘仆仆的,显得比姐姐苍老,外人会以为阿玉是姐姐,而阿珍是妹妹。
“家姐,你一点不见老。”
“哎……”阿珍无语。
“家姐还等你吃饭哩,只顾得说话。”阿伟抱怨着妻子。
“对对,先吃饭!”
席间,两夫妻轮番往阿珍碗里夹菜。
“好啰好啰、吃不下啦”——阿珍客气地推辞。
吃完饭,阿玉要收拾碗筷,阿伟按住她的手,“你两姐妹好好谈谈,我来!”阿玉嗔笑着,向丈夫媚了一眼,“那就谢谢你了。”
两夫妻感情的融洽,使她心里涌起一股酸味。她那个老头子,只会嘻皮笑脸地献殷勤。一排烟屎牙,冲出一股口臭,满脸的皱折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弹性。不过,她感到有一点安慰的是妹妹比她早衰,头发星星霜霜的夹着不少白丝,眼角也有了鱼尾纹,嘴巴也显得有点干燥,胸脯也不像她挺得那么高,看上去像个40岁的女人。
妹妹发现姐姐这么打量自己,也感到有点惭愧,“唉!我们这些打工的女人,忙了厂的,又忙家里,操操劳劳……”
“也真够她辛苦的了。”丈夫很体贴地说。
阿珍心里很感侥倖。倘若自己当年要是跟了阿伟,大概也就像阿玉现在的样子,老太婆一个。可是阿玉笑得那么甜,那笑容还像年轻时那样,大大的眼睛,睫毛扑摆着,眼波跳动着,皓齿微露,嘴唇像一朵绽开了的花……
看着阿玉笑,她心里又不胜妒意。在老头子面前,她的笑是挤出来的。那迫不及待,挤眉弄眼逗她开心的神态,她只觉得滑稽……
在阿伟面前,她也曾有过像妹妹那样的恬笑,那是10年前的事,也就是说,阿玉就像10年前的她。这一想,她忽又觉得妹妹并不老,她笑得那么妩媚,动作那么伶俐,看上去楚楚动人。
“家姐,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阿玉说。
阿珍脸红了。“日玉,你和阿伟日子过得还好吧!”
妹妹点点头。
“你在香港也不错吧!”妹妹问。
“唔——噢,来!这袋衣物都是送给你的,一点点小意思。”她怕妹妹会问老头子姐夫。连忙拉过手提袋,拉开拉链,拿出崭新的女西装和连衣裙,“穿穿,我是试过了,我想你也一定舍身。”
阿玉有点腼腆了,“这……”她回头望望丈夫,阿伟默默地点头笑笑。阿玉这才接过来,“家姐,多谢你了。”
从房间出来,阿玉前后判若两人。穿起那套女西装显得那么漂亮大方,庄重淡雅。她在姐姐面前转了转身。
“唔,挺合身。我想,我合穿,你一定合穿。”姐姐给以恰如其分的评价。
再出来,阿玉简直是霓裳羽衣的仙女,这身连衣裙,把阿玉原来被宽大的工作服遮盖了的窈窕身材全都显露出来,活脱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不要说阿珍,连阿伟也第一次发觉阿玉原来是这么美。阿珍心里懊悔不迭,真不该送这套连衣裙。这一回,她没那么热情,更没说称赞的话,她一眼瞥见阿伟望见妻子的目光激动得闪烁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
第二天阿玉上中班,白天在家陪阿珍,阿伟去上班。两姐妹促滕谈心。当然谈及过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