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名的订正
肥佬由者,肥佬状其形体、花名也:由者其字。大号为林少由,与“苏小妹三难新郎”的秦少游有点音谬之误。然此“由”非彼“游”。彼“游”宋代才子,风流倜傥,才华横溢。连大戏也有得演,还是演小生最拿手的著名粤剧演员罗家宝所演的。苏小妹是名旦林小群所演。不但倾倒全广州的戏迷,且久演不衰。这缘故,厂里爱看粤剧的人常常把林少由听成秦少游。然而,一看林少由的形态,很使人大失所望。此“由”非彼“游”真令人感慨系之。然而,阿由感到很自豪,他是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而秦少游,说实话,阿由打心里看不起他,况且他还是古人,是个舞文弄墨的寒酸秀才,有什么了不起。九儒十丐,仅比讨饭的高一等。不过,阿由没有说乞丐也是无产阶级。
以肥佬直呼阿由,其实也太徒有虚名。阿由并不肥,甚至干瘦,有人叫他马骝干。猴子,还是晒干了的,其瘦态可鉴,不言而喻。偏偏修理机器的机器仔相当会在累得筋疲力尽的情况下说说笑笑,有点在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的味道。千千瘦瘦的人偏叫他为胖子,乍一听有点令人咋舌,但一想,便会捧腹大笺。笑得痛快,把一天的疲劳消除殆尽。这比躺在床上,吸闷烟,想着老婆孩子,更能得到休息的效果。
阿由听人家称他为肥佬也不感到自惭形秽,且颇有点洋洋自得。不是说“失败乃成功之母”么,阿由也很有这种辩证观点,推而广之,“瘦乃肥之母”可不是,瘦的只要肯吃,成为肥佬是势在必行的,至于肥了,再贪吃,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所以,阿由很为自己有个“肥佬”之称感到沾沾自喜。常常从别人亲切、戏谑的“肥佬”声之中,为自己赢得安慰。他想,总有一天我会是个肥佬的。所谓“崩口人忌崩口碗”倒是人家真的说:“阿由你怎么这么干瘦,去检查检查,肚子会不会生虫了?”他听这话,心里很有点黯然神伤。但再有一个人喊他一声“肥佬由”他又马上兴奋起来。马上爽快地答应,把两个肘尖也撑开了,真以为一下子把他吹成了一个胖子,一个名副其实的肥佬。
二、一直以为命不好
肥佬由的命,说来是一勺勺的眼泪,他的身世,足可以使“忆苦会”四座唏嘘,涕泪纵横。阿由是个孤儿,自幼便死了娘,十二岁那年父亲被机器轧伤,不久就死了。老板看他可怜,便让他进厂当了童工,只管饭不给薪水。
阿由那时瘦伶伶的,从早干到晚,手脚忙个不停。吃饭了,还得在一边同候,给师傅盛饭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睡觉前还要伺候师傅洗脚,洗完了还要去倒水。等到夜阑人静,该他睡了,师傅们已经鼾声如雷。这时候,楼上老板房里的古老时辰钟已经打过了十二响。阿由只有叹口气,他认定这是命,他的命苦,不过他感到忿忿不平。他咀咒阎王爷偏把他投生在这倒霉的人家。他常常欹仄着昂起头,无论对谁,不管是师傅抑或是老板。师傅们笑他是“硬屌颈”,说得斯文点是“牛颈”。大概是所谓“强项”的意思。
不过,他干活倒是很勤快的。他有时会呼哧呼哧喘着气把煤块拉到火炉间,把炉火烧得通红。赤着膊显出肋排骨,举着锤子叮当叮当打铁。甚至把地上撒的螺丝、介子、垫片之类的东西拾起来。或者操着弓锯把一条长长的铁管锯成一截一截。当然,这是在他高兴的时候,老板得多说他的好话。
可是他干活反应迟钝,不是“话头醒尾”的后生。那时私营厂是爿小厂,设备很简陋,厂房也是用汽油桶剪开,一块块搭成的洋铁皮小屋。车床是用皮带拉动的。车床车削机,件没有精密的量具来量,垒靠手工的精细。那量具是相当简便的,是用铁片做成的一副弯形卡钳,叫的名称却很洋,外卡叫“卡拿巴”,内卡叫“烟西”。使用得准不准确就看手指触觉灵敏的程度如何了。这是钳工很见功夫的手艺,即使只有头发一半直径那么一点的误差也能量出来。于是捧着那,卡钳得小心翼翼,比捧一碗盛得满满的热汤还要小心。偏偏阿由把卡钳捧在手里颤颠颠地碰了一下,师傅花了半天功夫好不容易才量出来,被阿由这么一碰,这半天的活白白干了,气得师傅刮了他一巴掌。阿由捂着脸,硬撑着脖子,嘀咕道:“只不过轻轻一下。”他心里很是恼恨,他恨不得拾起车床前的一根铁棒给师傅一下子。他想他终有一日“媳妇熬成婆”非出这口鸟气不可。
他常常偷偷地哭,怨自己的命太苦,他恨欺负他的师傅,于是他暗中报复,比如在替师傅盛饭时,把口水吐在饭里搅拌匀,师傅吃得狼吐虎咽,根本没有吃出来。他看见师傅吃下他的口水,心里很觉痛快。有时,他抓了些臭虫,用火柴盒装住然后倒进师傅的枕头里,使得师傅寝不安席。听着师傅半夜爬起来,嘀嘀咕咕满床翻,他便捂着被子,偷偷地笑,只有这样,他才感到做人的愉快。
不过,阿由也不尽是千得这么糟糕,有一回他干的“顶呱呱”,老板很是满意。
当时刚刚解放,物资很紧缺,老板急需用一批木材,他看到珠江上来了一排排木筏,那是从粤北山区流下来,进城支援建设的。老板要工人们到夜里去弄几条来,阿由也去了。阿由敢干这种事,因此老板也另眼相看。在除夕夜,老板照例要请工人们吃“无情鸡”一个个被老板叫上楼去,有欢天喜地的下来,也有嗒然若丧的下来。总之每个工人都提心吊胆的。要是老板笑嘻嘻的夹一块鸡腿肉给你吃,叫帐房先生给您算了帐,那就意味着解雇,要另谋高就,所以这叫“无情鸡”。阿由也是提心吊胆的被老板叫上楼去,老板绷着脸训他,“你这契弟干活不够醒目,以后要用心机干活,好吧,明年就让你满徒,怎么样?”
阿由这才放下心中的那块大石,松了一口气,他简直激动得连说话的声音也发颤了:“老板,我,我,我一定好好干!”
老板笑笑,一挥手,“好吧,回去好好买点吃的,看你瘦得像只马骝,要吃,吃肥点,吃成个肥佬,这样干活才有力气。”一听这话,阿由有点难堪,老板这话无疑触动了阿由的痛点。他真有点恼恨,只是不敢表露出来。好在后半句话,说得他心里痒痒地解了恨。
但阿由决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他也给老板捣过蛋。那时修的船也不大,连海珠桥也穿得过,跑跑广州邻近的四乡而已,最远也不过去到梧州。这样的船多是木船,只是装了一台柴油机,要开还得“拜神烧香”一番,把化钱的纸捻成引信,点着了,捧在手里用嘴吹旺,连忙塞进汽缸,才把油气点燃,“轰隆”-声把柴油机开动。这是一种老爷得不能再老爷的轮船了。可当时是广州埠的水上交通主力。阿由便是修这种船的。这船要拉上来修修螺旋桨,得一帮后生跳下水去,潜倒船底下,在船排和船底间垫好木楔,再用绞车把船拉上来。这活在大热天无所谓,凉快。可一到天冷,那就不好受了。在水下呆一分钟也不容易,浑身鸡皮疙瘩,嘴唇青紫,上下牙格格乱响。这活要是请潜水员来干,一个潜水员下一次水就得十块大洋。而后生们只管饭,每人一桶热水浇身。那船尾处离船排枕木空裆间隙小,阿由正好摸得进,块头大点也进不了。阿由索价四块大洋下一趟,少一个也不行。阿由不肯下,其他的后生也看样不肯下。老板想想,这比花十块钱请一个潜水员还便宜六块,咬咬牙便答应了。这一番,阿由感到出了口气。
三、算了个好命
机器仔人人都有花名,他们的花名常有些恶作剧的味道,除都把干瘦的阿由叫作“肥佬由”还把全厂最矮的阿七叫“高佬七”,而又高又瘦像条竹竿的阿南叫“长人”。说起来,高佬七和长人还是阿由的师兄弟,高佬七人矮,他颇有自知之明。人叫他高佬,他只有无可奈何的一笑。人家说“矮仔多计”阿七是比阿由聪明,他学技术很是“话头醒,尾”,一点便明。阿南头尖额窄,人又长,师傅的话一出口,当然人矮的阿七先听到,其次到阿由、阿南听到时,已经是从阿由另一只耳朵钻出来的第三趟,阿七、阿由听过的,有“油水”也早已让阿七灌满了耳朵。等到他听到已经是有“水”没“油”了。所以长人吃亏就吃亏在这里,他老听不明白,常常惹得师傅发火。比阿由还糟。这使得阿由觉得很自慰,看来并不是自己笨,真正的笨蛋是——长人阿南。阿由妒忌阿七,常常以“三寸钉”来挖苦他,讥笑阿七是卖烧饼的武大郎。对阿南,阿由便常常流露不屑的神色,暗暗的用以自比,这么一比,便显得自己是那么出色。如果生成是.阿南那才可悲。于是他不止一次仰着脸扪着长人阿南的肚一脐,(广东人习惯把裤子结得很低把肚皮亮出来)一副悲天悯人的腔调:“阿南哇!看来长相不好哇,命中注定是个傻瓜。”
阿南当然不服气,他决不承认自己是个傻瓜,于是他俯下脸,拍拍肥佬由的头顶:“嗨,肥崖,我长人笨是笨点,但也还没有挨过师傅的一巴掌。那天师傅说你什么来着?”长人咧着嘴反唇相讥地问道。这使得肥佬由很是难堪,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喃喃地说:“严师出高徒嘛,你知道个屁!”
阿由开始交上好运了,那是三反五反时候,他把老板要他去割断木排偷木头的事告诉了工作队。那可是国家的木材。老板这回得赔出来。明明是偷了十条,阿由说是二十。条,气得老板嗷嗷叫,暗里骂他是“反骨仔”。
那时老板在厂里差不多抬不起头来_了,肥佬由则趾高气扬的。他这时感到他的命还不错。老板虽然有钱,但也感到当个穷光蛋好。用肥佬由的话说,“有几多的风流,就有几多折堕”现在他在老板面前不必唯唯诺诺了,他可以挺着胸昂着头,大口气地和老板说话,还可以吩咐老板几点钟到他那儿去一下,拍着桌子、戳着老板的鼻子骂娘,要老板坦白交代,“你偷了多少国家的木材?说!”那声音简直是九天霹雳,震得老板浑身哆嗦。他嗫嗫嚅嚅地说:“阿……阿由,这事是你去办的,你拿了多少条?”
“晤!”肥佬由很是气忿,他最气忿的是老板居然不称他为同志,而叫他做阿由,阿由是他叫的么。工作队的同志尚且和和气气的称他为“阿由同志”。他并不知这同志是什么意思,只道是有身份的称呼。解放了,不兴称老爷,连先生也少叫,都兴称同志。老板居然还敢把他当作是凭他使唤的后生,直呼“阿由”真太岂有此理。这“同志”是他好不容易才挣到的称呼。怎能让老板随随便便给“贪污”了。他对老板嚷道:“别摆你的臭架子了,现在我是同志了,翻身了,当家做主了,你还想剥削我!”老板只有战战兢兢地告诉他:“是工作队不让我叫你们同志的,说我是资本家。”
老板的话使得肥佬由愣住了,他皱着眉头想,也想不出个道理来,心里嘀咕;
“难道我还不配做同志,可工作队的同志也称我做同志呀?”
到了公私合营时,肥佬更是不得了。他已经是厂里的工会组长了。他觉得从此抖了起来。什么体面的地方他没去过。就连全广州最堂皇的中山纪念堂他也去听过报告。那可是不得了的事。那天,他梳了个小分头,是用女人梳头用的刨花柴浸的水梳的,虽比不上用头腊那么油光鉴人,但也很是又亮又滑。那件白恤衫一直放在藤箧的下面,只是逢年过节拿出来穿穿,平时是舍不得穿的。这还是捡了长人的便宜货,长人穿了嫌太宽太短,阿七穿了又太长太窄,只有阿由穿了正合适。长人要原价让给他,阿由不肯,他要七折,长人觉得自己穿不下,丢了太可惜,只得忍着痛咬咬牙让了给阿由。阿由得了这件白恤衫如获至宝收了起来。现在要去中山纪念堂听报告听说还是市里的“大粒佬”讲话,这可不能等闲视之。“大粒佬”无疑是大人物了,那是阿由说的,他自认是“细粒佬”也即是小人物了。说不定“大粒佬”还会下台来和他拉拉手呢,不穿得体面-点行吗?阿由考虑良久,最后决定非得把这件自恤衫穿出来就显不出他见过大场面的身价。他感到遗憾的是没有一双皮鞋,只有一双解放鞋。他想起高佬七有,便向高佬七借,高佬七有点舍不得,因为他也没穿过几回,那是他在信托商店买的旧货,但也有八成新,擦些黑鞋油,也可以闪闪发光。肥佬由看阿七不乐意借,于是便晓以大义:“阿七,你想想,敝我们这些穷工人,能上中山纪念堂这么大的场面吗?这还不是解放了,工人翻身做主。主人翁就该有主人翁的样子,我穿得体面些,是代表我们厂的工人阶级。说不定有哪个大粒佬问我,‘哟!同志,工人阶级也穿上了皮鞋,真是大翻身罗。’我肯定会告诉他,这是我的工友阿七的皮鞋。”阿七可不是傻瓜,他并不指望省市领导知道这双皮鞋是他的。只是碍于师兄弟的情面才勉强答应借给阿由一穿,并千叮咛万嘱咐阿由走路要轻些,要拣-些平地走,千万别走那些砂石路,尤其不准看见石头就脚发痒去踢。阿由--答应,阿七才拿了出来,递给阿由时,还临时加了一个条件:“肥佬,看见擦鞋的,花一毛钱上点油要他擦擦,这才亮。”阿由一怔,就穿这么一回,还得花一毛钱,但已经不容他再犹豫,把心一横,闭着眼,咬着牙应了一声:“好啦!”
还有一样关键的东西,就是还差一条蓝长裤,当时最流行就是蓝长裤、白衬衫。他最好的一条裤是黑色的唐装裤,裤筒大得像裙子,走起来真是“两袖清风”飘呀飘的。那裤头宽得是可以再穿进两个人,就在肚皮摺迭,卷起来结成一团包,再用一根绳子捆住以防万一掉了裤子。这么穿着显然有损于肥佬这个工会组长的形象,肥佬由很感为难。阿七不好再向他借什么了,已经借了一双皮鞋,再借裤子肯定是像割他身上的肉那么难,何况他这么矮,这么短的裤子穿上去成何体统。于是他想到了阿南,长人的裤子肯定够长,这次倒很顺利,长人一听阿由说的伟大意义,感到这是责无旁贷应尽的义务,很爽快的从他的藤箧里找出那条蓝长裤。阿由穿,上去显然觉得窄,几乎蹲不下去。且裤裆几乎看到膝部,脚还在裤筒里没出来。阿南很感遗憾,阿由安慰他,“不要紧,我能穿的。”于是他把裤头提到胸部再像穿唐装裤一样卷了好几卷才卷到腰间,用皮带束了,裤筒也卷了好几卷才露出脚来,把阿七的皮鞋穿上。最严重的问题是阿七的皮鞋刚刚穿还好,可在地上走几步,觉得脚趾压得难受,且脚踝处也磨得发痛。好在穿长人的裤子也容不得大步走,只好“小脚女人一般”地慢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