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进大山,他顿时置身于山的夹缝之中。地越走越窄,天却更高了。峭拔的巉岩上长满了绿幽幽的苔藓蕨草,湿漉漉地滴着水,寒气袭人,砭人肌肤。他整整走了一天,只穿着一件背心,光着膀子,走得汗流浃背。这骤然一冷,鼻子一耸,喷嚏惊天动地吼响,山呼谷应,化作好几处震响,余音袅袅在山间回荡。他只觉得一阵寒噤透过全身。
眼前山重水复,疑是无路。蛇一般小径逶迤隐入丛林,出没着山獐野兔,远处有一两声鹧鸪哀怨的啼声,也有令人毛发俱竖的狼嗥。他的心不由得觳觫,很是怆然……没看见一个人,只有野兽神出鬼没的踪影,有时扑愣愣从草丛突然飞出一只受惊的山禽。这使他提心吊胆地赶路。
羊肠小道盘桓至半山,一条小山涧曲曲湍流,飞漱其间,疏疏落落两三茅舍,缭绕着几缕炊烟,飘散在山岚嶂气之间。他拾级而上,气喘如牛。忽想起古代文士都在林泉间结草为庐当隐士,不由得喘角撇了一丝苦笑。
茅屋里黑洞洞,探出一张两张丑陋的脸孔,头发乱蓬蓬挽着,穿的竟是先民的褡祺。惊讶地打量这个陌生人。几个小孩围拢来,赤条条,鼓着肚皮尽沾着泥垢、把手指放在嘴里啜,常常用鼻翼抽吸起青涕。两眼如豆、无光、相距又宽。嘴角流涎,仰着脸傻笑,嗷嗷叫。他发怵、纳闷:这山奇秀而人奇丑?听说楚亡于秦,楚民为避暴秦而藏入深山与世隔绝。莫非这便是楚之遗民?他们的打扮颇类古楚先民服饰。
他找到了一间被遗弃的棚屋,茅草为顶,竹席为墙。自己动手修补一番。他推开竹篾扎的扉门,屋里黑黑一片。于是用竹子撑起竹席搭的窗,这才透进冷冷的山光。白森森的光柱里飞着丝丝蛛网的残丝。这里没有电灯,点松明烛光。四处死静死静,黑幽幽……犹如倒回几万年前的蛮荒。他忽地想起几时看到过的“轮回图”黑森森的冥间,幽幽一片青石獠牙的鬼魅。于是顿觉得失去了色彩,只有黑与白;黑的山、树、茅屋;人的眼球、头发、身躯……白的云、水、石径;人的眼白、牙齿……
“嘻!”他惊瞥一下,是一个人影堵住了门口。屋里刹时暗了,只看到人眼是白的,牙是白的。
他吓了一跳,毛骨悚然地盯了一眼,与其说人,说鬼倒更像,黑影幢幢,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笑声如鹘,他本能惊叫一声,退几步。
那人进来往屋里打量,眼睛贼亮贼亮。他心怯了、手微微颤抖。
那人嘻笑,笑得人毛发皆竖。看来并无恶意,于是他迎上去很客气,“喔,请坐!”
其实无处可坐,来人也不理会,讲个两句他听不懂的话,他觉得这话无恶意,比在厂里听的好多了。他昕惯了呵斥的。于是他颇有点受宠若惊,连连点头。他也奠名其妙,这话到底说什么?只是为了表示对客人的故意。
客人也真一屁股坐在一垛柴上,竟把柴垛坐塌了。“吱——竟蹿出一只受惊的大老鼠来。他不禁毛骨悚然。想到以后在这里过日子,每天都蹿出一只大老鼠,心里害怕。
那人却哇哇叫,七手八脚把柴垛翻了过来,居然翻出一窝小老鼠。红团团的肉芽蠕动着,还没睁开眼。“呀——”那人兴奋,把小老鼠一只只扔进嘴巴,鼓涨了腮帮,仰起脖子囫囵吞下。然后心满意足、扪扪肚皮、好像饱餐了一顿美食。他在一旁看了,心里发毛,直想呕吐。分明还听到那人嘴巴里“吱吱吱”小老鼠悲惨的厉叫。
客人似乎觉得不该一人独吞,便把一只还在乱拱乱耸的小老鼠拎给他,做了手势指指张大嘴巴。客客气气要他也尝尝,他吓得浑身鸡皮疙瘩、连连退缩,两只手使劲乱摆。那人藐笑他一下,毫不客气又把那只小老鼠吞了,他看了总觉得肚子在蠕动反胃,闷闷欲呕。他怯生地打量良久,想起“茹毛饮血”这个词。
客人连吼带叫,比划着手势要和他说话。他只能瓮声瓮气,含混不清地噏动嘴巴,犹如风马牛不相及。
那人伸出三指头指指自己,不住地晃动,他猜了好一会,知道那人自我介绍,名叫阿三。他的名字,那人竖耳朵瞪眼睛,怎么也猜不着。
这次进山,要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过去当工程师不算劳动者。不劳动就没有劳动人民感情。就会当右派。现在连口粮也得自己种,这里吃木薯。他就得种木薯。这山地除此外也种不了其他东西,尽是砂砾岩石,一镢头下去火星四溅。他早料到了,所以要求自己打制锄头。他是学金属矿冶的,自然懂得热处理。把锄头烧红了,渗碳、淬火、磨砺,铮铮响的锄刃锋利无比,掘断一块岩石不在话下。
阿三看他把石碴刨得段砍木薯似的。心痒痒跃跃欲试。阿三劲大,锄头到他手里更是呼呼生风,铮铮直溅火星,只见石头碎开,锄刃锃亮,毫无崩缺卷口。阿三高兴得嗷嗷直叫,爱不释手。拼命地刨地,再不肯还了。哇哩哇啦叫着,死死捏住不放,硬要把自己使钝了的鐝头换给他。于是两人扭作一团。阿三自然占上风。
“你怎么不讲理呀!”他恼了,可阿三根本不会听。哇啦哇啦,振振有词。他实在扭不过阿三,只得松了手。
村人也为阿三呐喊助威,呲牙咧嘴的,还朝他扔石子,“嗬嗬”地轰叫。他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特制的锄头被抢走。这年头,他被抢走的东西岂止一把锄头。多年心血写的《矿石志》也被抄走付之一炬。他一无所有了,孑然一身被发配到这穷山僻壤。他念大学实习时常去荒山野岭。原以为可以重温旧业,从中自得其乐。山野之民虽蛮,只夺其锄,未焚其书。
他拿起阿三的镢头打量着,打制得粗糙笨重。他想弄到一炉煤,把村子里的镢头都收来重新锻打,淬火。但这里从不烧煤,都烧柴草。他一想,柴可以烧炭。
阿三的镢头刃口上黄黄的发亮。他诧异,细细地看。心中猛地怦跳,这……这……这会是真的玛?他打算进深山去……
“妈,我得了一把神锄。”阿三一进家,兴冲冲告诉他瞎眼老娘。
“阿三,这神锄只有山神爷才有,你怎么得的?”老娘似乎看出儿子的神色。
“这……,,儿子不敢在老娘面前撒谎。于是老老实实把如何抢的告诉老娘,老娘一听,大叹一口气:“作孽呀!阿三,大凡落难的读书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界,受了苦要显圣的,都要做官的。万不能得罪了他们,要遭报应的!”
阿三没吱声。老娘是受苦受怕了,指望来世投生个好人家。总想积点阴德,走路走得轻,怕踩死了蚂蚁。她是一寡再寡,克了两个老公。山里穷,只有木薯,有时还吃不上。儿女生得多、但一个个饿死了,只剩下阿三阿四了。她是带阿三过来的,后来生阿四的。阿三三十多岁了还打光棍,阿四也不小了,也嫁不出去。这山里从没有什么人来过。
“还给人家吧!”老娘几乎是求。
“娘,我是换的……娘,有了神锄,我可以开山,多种些木薯,不怕饿肚皮了。”
“阿三,你不知道。神锄要在山神爷手里,他老人家一挖,挖出的石头部变成金子。你肉眼凡胎、白自糟蹋了这把神锄,要遭雷公劈的呀!”老娘说得煞有介事、连吓带哄。
阿三没被吓着,“娘!看你说的……我没看他挖出什么金子来,只是这锄头厉害,石头也掘得动。”
他拿着锄头走出门外。朝地上就是一锄,“噹”一下,一块大石被削下一块来。老娘虽看不见,但听得真切。连忙嗫嚅着嘴皮;“山神菩萨保佑!山神菩萨保祜!”
“阿三,还不快跪下,朝菩萨请罪,快!”她硬把阿三按倒。他只得顺从地弯下膝头,趴在地上“嗵嗵嗵”朝大山磕了三个响头。老娘这才如释重负叹了口气。
老娘摸着阿三的头,“阿三呀!你都三十啦!唉……”老娘一伤心,鼻翼一耸,又潸潸地落泪。
“娘,娘,你莫哭呀!”阿三跪着劝道。
阿四回来了,刚撂下手中的活件。老娘便叫她:“阿四呀,来……”她一手拉着阿三、一手拉着阿四,怎么也忍不住伤心,泪如泉涌,“你们,你们俩……就这么……”
从山的夹缝间望上去,天色苍黄,山是一爿阴、一爿阳。暮色很重了,树和石浑然一体,石径幽幽,山浸在暮烟中,莽莽苍苍有无之中。
他向山深处走去。刚刚刨了一块地,累得骨头散了架似的。阿三的钝镢头使他的手都打了泡。泡也破了,流了水便流血……
这地不错,一道山泉飞流直下溅起一团腾腾白雾似的水气。然后潺潺在石间流作小溪。水甚清冽,把手伸下去,也真凉沁心肺。他在浮土上捡了几块碎石。把一颗石对着天的亮处照看,隐隐可见一点一点微微闪光。他心里豁然亮了。把这些石子揣在怀里,拿回去细细看。
正想往回走,忽见一人影款款而来。他连忙猫着腰,钻进树丛里躲着。
那是个女人,远远看去看不清。待走近了,还是看不清……
阿四心里揣着撞鹿。她自知长得丑,这山里只五六家一个小村子。老娘告诉她只好配天婚了。于是她趁着天暮上山了,她脸上用蓝靛秒了图纹,这是天婚的标记。这里清幽,一片草地柔软。要真是天意,会有一个男人来的。于是她褪下了衣服,,慢慢地躺下去。只见天上闪烁着星星,山深处声声鹧鸠,四处静悄悄。她甚至听到自己的心在跳、血在流……她只觉得惊怕和幸福交错着在她体内袭过。她眯上眼睛,贴着耳朵搜寻着地上的声音,她在静静地期待……
他伏在树丛里不敢动,怕惊动了这个女人。他不相信有鬼,也不相信狐狸精。《聊斋》里的狐狸精可都楚楚动人,但这女人这么难看。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来了,是个男人。他也认不出来……
阿三也是听老娘说的。她求过神,神答应赐她一个孙子。要他晚上出去。
神说他会遇上一个女人的,所以他走路特别放慢了脚步,且走且张望。这穷山里从来没进过姑娘。他真有点惴惴不安。甚至想象在女人面前会有多窘。
阿三逡巡着,忽看到草地上白皙皙一条人影。那颗心几乎要踹了出来,热血直涌脑门。他连忙走近去,不能自己,手脚激动得直抖索,不顾一切扑上去……那女人没看他,把脸转过一边去,阿三纵情地颤动着。
于是只听到窸窸窣窣草叶声,急促的呼吸、惬意的呻吟......
天已经很黑了,只有星星俯瞰着他俩。还有一个躲在树丛中的他。
阿三发觉自己原来真是个男人,很是亢奋。他气喘咻咻站了起来。叉着腰心满意足地望着地上的女人。
阿四也才觉得自己是人,她在朦朦胧胧的快乐中感受到生命在搏动。两个人都觉得好像融为一体了。似乎呼吸同一气、气血共一脉。充塞着这深邃的星空,只有他俩的喘息,只有他俩的微吟。似乎星河也是在他和她的体内回流着。天地间什幺也没有了,只有温馨的梦……
当阿四认出那男人是阿三,竟然一下愣住了,急忙用衣服拖了身子,捂着脸呜呜哭了。
阿三一怔,俯下身子。扳开她的脸细细地看,也一下呆住了,久久作不了声。“你……你……说!你怎么上这里来?”
“哥,你……呜呜!是娘说……说的!”她声音很小。
“唉呀!老天哪!”阿三跺了一脚,抓着自己头发,呼天抢地。
一下子,他俩都忽觉得跌落了万丈深渊,黑黑一片,幽幽的星光,那是冥间……
他躲在树丛里一动也不敢动,不禁毛骨悚然。他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的孩子都这么丑,都这么傻呼呼……
阿四拖着疲乏虚弱的身子攀着藤萝树蔓从小径走上山。那山两壁陡起峭立。阴阴的风流过一段段云,天一线很蓝。然而,她觉得是一下子从天上掉落在此。她奋力向上攀着。终于上了岩顶。她抬头一望,天高地迥。浑身的衣裾在拂动,她撩起头发慢慢地跪下来,默默地祷告着。她并无奢求,只不过想做个女人。但她却祈求上苍让她死……
“阿三、阿三,你家阿四落崖啦!”忽有人来报。
阿三一直沉默着。天天只埋头干活,把神锄乱斫,开了不少石头。然后在石碴地上种木薯。他木然了。
“你家阿四落崖了。”
他抬起头,惊诧地望望那人。呆呆立了一阵,手足这才无措地抖索,脸煞一下白如纸。嘴唇嗫嗫嚅嚅“阿四、阿四……”
“阿四……”老娘一声嘶叫,摧肝裂肺一般恸哭,跌跌撞撞摸索着向门外扑去。
“阿四,是娘害了你哇!”老娘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痛哭流涕。
“娘……娘……”阿三甚是悲恸,连忙搀扶着老娘。老娘怀里还有婴儿。
那是个怪婴,屁股一截尾巴红嫩红嫩。额头低窄却鼓着两只眼泡,扁鼻阔口,状如青蛙。分娩那夜雷声大作,蛙声四起。老娘眼虽看不见但也摸得出,确认是青蛙投生,因此取名蛙子。生下蛙子,阿四便吓昏过去。阿三认为是不祥之物,执意要扔进山里喂狼。但老娘要积阴德,阿三也没了办法。
傻儿全然不知家变,呆头呆脑望着大人恸哭,流了一脸涎水。老娘胸前衣衫尽湿,是泪和着傻儿的涎水。
“天呀——”阿三向天惨号。
他藏进了山洞,整天弄石头,把挖来的石头砸碎了。碎石置于大青石平台上,再压上一块平石,来回推磨,终研成碎末。然后用畚箕到山涧筛淘。淘尽泥沙,再用坩锅封了,放进炉火熔炼。炉火熊熊,把山洞照得通红。烧了三天三夜,火红的坩锅取了出来,敲开了封口,红光冲出,山洞更像烧透似的红亮。他激动得脸也红了,忘记了疲困,浑身汗水沾着炭灰,喘着气,手颤颤地把白色的粉末撒进坩锅里。于是红光渐渐暗下来,泛起泡沫渣子……
坩锅渐渐冷却了,他把坩锅翻倒敲敲,敲出来的沉淀物就是一小颗金子。他激动地捧着那颗金子,翻来覆去地看。他在山洞里摸来摸去,把金子塞进一道罅缝里,又不放心,又取了出来;朝洞壁四处审看,总觉得藏在哪里都不安稳。山洞是人人都找得来的……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颗金子感到疲倦极了,于是靠在大青石上舒舒坦坦地伸伸胳臂,长长打个呵欠,很惬意地伸个大懒腰,只手掌一伸,那颗金子失落了。于是他睡意顿失,马上蹦了起来,照着火寻找……
“呀——”隐隐传来一声惨叫。
他的心颤栗一下,头皮也发麻,瞥了一下埋没了金子的石砾堆,举着火把跑出了洞外。
四处的山谷还在回荡着叫声的回响,黑影幢幢的山峰也被震得觳觫。
在一棵虬动的老松树杈上,他找到一个昏死过去的女人挂着。她浑身被石尖和树梗划破,鲜血淋漓,褴褛的衣服更是鹑衣百结。
他把她背进了山洞,让她躺在大青石上,喂她木薯粉熬成的糊糊。捧来山涧清水,为她清洗血渍。她眉头紧皱、发出呻吟声……
浑山的草多是药,他不知该采哪一种。但阿四知道,她已经醒了过来。原来死是那么痛苦。等他刨土回来,什么草都采摘回来,阿四挑了那些可以治伤的。他一边碾土、一边给她熬。
阿四默默地看着他干活。不知道他忙什么。他胡子很长了,披头散发的。赤着膊,虽不及阿三健壮,但也有些肌肉。映着火光,油红发亮。她盯着那绽动着肉疙瘩,怦然心动。他的气息充斥在这洞中,雄浑炙人,直迫着她的呼吸。她隐隐感到血流和心脏在张开,气喘咻咻,那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直盯着他……
他把火红的坩锅箝了出来,沸腾的熔汁炽红刺眼。她掩上了眼睛,怕有什么魔法出现。因为她看见他向火红的熔汁撒了什么仙药。
她的仿痊愈了。他也让她帮着筛士,到涧边淘沙。她以为在干一种神圣的活,表情很严肃。她想,老娘说他是山神,是山神救了她。神仙往往救好人于死难。既然是神不让她死,她就得活下去。
“你该回家了。”他说。
她只能从他讲话的神态和手势猜他的话,于是没吭声。
“你该同去了。”他加强了语气。
她摇摇头。
“你的伤完全好了,该回去了。”他再一次强调。
她跪下了,向他磕头。
他还是坚持要她回家。
她噙着泪,嘴巴焦急地嗡动。他听不大懂。但一看她的神情,他也猜到了,于是脸刷一下红了。她的心烘一下像点着了火。竟当着他的面褪下了衣服,他知道她的话的意思,她要生一个真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