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您回来了啊。刚才有人捎来家信,小人放您书斋里了。”
“嗯。”萧涵以帕扣嘴,从门处到院内一直铁青着脸,冷厉的双眸不用看都能让人抖擞半天。见他步履匆匆,管事也不敢多嘴,说清事由之后便退到旁侧垂首侍立。萧涵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随后侧过脸低声问道:“二爷呢?”
“二爷服完药正睡着呢。”管事的始终低首垂眸,不敢与他对眼。萧涵听后微微点头,径直往里院走去。
一封家书摆在案中央,绢秀字迹跃然而上,推开门见此,萧涵的厉色缓和不少,进门之后他走上前展信细阅,纸上浓烈墨香好比信中慈母思儿之情。萧涵一边看着一边蹙起剑眉,眼底的冰冷渐渐化去,来到都城也有半年余,娘一人留在老宅中难免寂廖,想到此处不由惆帐落寞,阅完他便将书信叠整放入柜中轻叹一声,这稍稍一动口里就疼得钻心,萧涵“咝”地倒抽口气,两三步走到衣镜前端详起来。唇角仍有血迹,看来还有些红肿,刚才那贱人真是够狠,差点没把他的舌头咬下来,见到镜中狼狈模样,他不由怒火中烧,“嘭”地将镜边巾架盆盒甩倒在地,乒乓铿锵一阵动静,把门外之人引了过来。
“怎么了?”
听到有人在问,萧涵转身看去,没料进门的正是萧清,他双眼迷离,两腿虚浮,似乎是刚刚睡醒。
“没什么,不小心撞倒了。”萧涵硬是按捺心中怒意,弯腰扶起盆架。
萧清进门,随便找了处地坐下然后给自己斟了杯茶。萧涵见之便开口问道:“你不是去睡了,怎么这么快又醒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出来走走,娘是不是来信了?信上说了些什么?”萧清边问边捂紧茶盏,时不时地偷瞥他的神色。
萧涵正色道:“还是和以前一样都是些嘘寒问暖的话,她还问什么时候回去给爹操办生祭,我想过几天就回去,办完之后顺便把娘和弟妹接来,娘一个人住在那处自然寂寞,而你刚刚成亲没多久,总不是让弟妹独守空房。”
“任由哥哥安排,到时我照做就是。”萧清蜷在小榻上抿口香茶,身子一直发颤,他看起来萎靡不振,似乎连茶盏都握不稳,也许是因为服过药,至少气色不像前些日子青里透灰,如今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哥,你的嘴怎么了?”萧清突然问起,似乎是无意间看到他嘴唇红肿。萧涵不自觉地拿手去遮,垂眸掩住心虚。
“用饭时不小心烫了,没什么大事。”
“这肿得怪难看的,还是请人来看看为妙。”
“我说没事就没事!”萧涵像是燃火爆竹一下子炸了,眼眸怒瞪大如铜铃。萧清怔怔地看着他不明所以,片刻,萧涵觉察到自己失态,又缓软了语气说:“不过是小伤,过几天就好。你还是回房歇息,免得到时又晕了,那女人开的方子还不知是好是坏,凡事小心为妙。”
萧清听后也没多舌,起身趿上鞋拖着腿,如游魂一般出了书斋。见门关上,萧涵暗舒口气,转头又对着衣镜照了番。一缕微光落在镜边,恰似当年车中恍惚光景。
“爹,你让他们进来做什么?”
“涵儿,不得无理!”
他看见座上乞儿睁开双眼望着他,清亮的眸子秋波盈盈,通透得如同琉璃。
“你叫什么名儿?”
“卿卿。”
卿卿。念到这个名字,萧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硬是要甩头忘掉它偏死缠不放,就似一株藤缠上他心头扎根发芽。爹根本就不应该把这两个祸害捡回来!当初就应该杀掉那个贱人!他咬牙切齿,扶在架上的手指都捏得发白,莫明的怒意几乎要将他燃成空壳,烧得他骨头咯吱作响,睁眼闭眼全是那贱人模样,想起恨得牙痒。
“涵儿,夫子今天教得你可记熟了?”
“记熟了。”
“那好,我便考考你。”
“大少爷,待会儿还得习字,您别到处晃悠。”
“知道了。”
“那您还不快些回来,老爷知道定会骂的。”
“涵儿,别尽和你弟弟学,他是野惯了的,咱们不去管他,以后萧家可得靠你。来,娘给你煮了银耳粥快来尝尝。”
“娘……我也想玩,只玩一会儿。”
“这可不行,快些吃了,吃完便去看书,若不用心,小心爹爹晚上打你。”
“涵儿,你可是萧家嫡孙,必须得好好花功夫,不能丢了萧家脸面,也别惹祖父生气。”
“孩儿明白了,此次秋闱我定会夺魁,请爹爹安心。”
“明白就好,你可别像二弟成天疯疯癫癫,尽和鬼丫头们厮混。”
回想那年,他如愿以偿得了解元,十三岁便名满都城,不知羡煞多少旁人,说到萧家大公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此时的萧清依旧是不学无术,整天和潇湘院的野丫鬟混在一块儿的浪荡小子。
“还我,快把泥人还我!”
“不给,叫声好听的,我才还你。”
“你尽欺负人,我不和你玩了!”
“好,好,还你!你别生气。走,我们放纸鸢去。”
听到两人嬉笑,他不由驻足,碧草白云间两个玉般小娃笑得欢畅,可那人回眸看到他后就如惊弓之鸟仓惶逃离。
“卿卿!你跑什么呀?”萧清紧追在她屁股后,但她跑得飞快,转眼连影都没了。
那一刻,他不知不觉地将手里《****》捏成一团。
“哥,你怎么来了?快来和我放纸鸢吧!”二弟见他欢天喜地,手中纸鸢乱舞乱挥。
“以后别和下人玩。”
“为何?”萧清睁大无邪双眸,一脸天真。
“因为她脏。”他这样回道,可心里却想的是另外一回事,他不喜欢此等贱民粗鲁无礼,见他如见蛇蝎避之不及。不过二弟并没明白,想了会儿就一把夺过他手中书册扔到地上。
“别看了,我们一起玩纸鸢吧。”
二弟肩上没重担,也没人逼着读书习字,整天无忧无虑磨他玩耍。
当夜回到房内,他莫明想起那个小丫鬟;嘟嘟脸、双丫髻、杏眸圆圆,笑来又如银钩弯弯,额间还有一点桃花印。卿卿,他记得她,她就是爹捡回来的小乞儿,不过就算洗干净了也改不了她的卑贱,乞儿永远是乞儿,就如萧家的一条狗,只是这条狗从来没在他面前摇尾讨好。
怒中带恨,恨中带痛。无意间看到镜中狰狞到扭曲的脸,萧涵不由怔了下,思绪随着周遭静谧慢慢沉寂。
“爹,爹!您看蕙儿写的字!”
奶声奶气的稚声一路飘来,蓦然回头就见小女萧蕙跌跌撞撞地跑来,萧涵放柔眼色,弯腰伸手将她抱起。
“好,给爹瞧瞧。”他笑着说道,万年冰冷转眼无踪。蕙儿把手上鬼画符摊他面前,粉嫩小脸得意得很。
“这是蕙儿的名字,爹爹看写的对不?”
乌黑一团乱,分不清横竖撇捺。萧涵皱眉一笑,颇为无奈地点头道:“写的对。”
“呵呵,叫她别来她不听。蕙儿,快到娘这处来,别烦爹爹。”
紧接着又有一人走入书斋,蕙儿听到笑声,忙不迭地从爹爹身上爬下,随后又一路小跑到门处扑到娘亲怀里。秦阳郡主正怀着第二胎,见到小女风风火火冲来赶忙避让,生怕她撞到好不容易怀上的男儿。
“夫人怎么来了?”萧涵见之上前轻问,举手投足间仍像新婚时那般相敬如宾。秦阳郡主将蕙儿交给身后嬷嬷,随后从食篮中取出一盅甜羹双手奉上,萧涵看着过了半晌才从她手中接过。
“多谢夫人。”他边说边把盅碗放置案上,接着轻携起郡主素手引她入座。蕙儿见后自然不肯罢休,吵着闹着要挤到爹娘中间。谈笑之间,秦阳郡主似乎没看到他嘴上有伤,而萧涵也没提及,一家三口有说有笑,看来齐乐融融。
晚膳过后,萧涵又独自回到书斋锁了门伏首案前,摆在案上的甜羹早已凉透,他一直都没去碰。成婚这么多年,郡主并不知他不喜甜食,就像他不懂郡主喜欢的衣裳一样。萧涵不自觉地伸手去摸唇角,嘴上的伤似乎好些了,至少没疼得说不了话,然而一想起她,淡去的怒愤又蠢蠢欲动。
不明白为何讨厌一个人能到如此之深的地步,他就是见不得她笑,也见不得她和二弟混在一块儿,这样的贱奴一心只会攀龙附凤,看二弟痴呆疯癫,她投其所好;在他面前,她又装作楚楚可怜,故意躲在一旁引他注意,让他分心。她就是十足的娼妇,见到富贵人家便使浪,上个街都会惹到谢家,趁夜又在庭院里和萧清搂抱着亲嘴,这些他全都看到了!萧清是个没脑子的,自然不知道那贱人的心思,不过他可是一清二楚,清楚她是个忘恩负义,不识抬举的****!
想到此处,萧涵手中狼毫微顿,那时候为了不想让萧清误入歧途,他故意施计让爹爹知道他们偷溜出府的事,还想办法叫祖父留二弟在都城苦习,若没这暗中相助,萧清哪会考得中状元,光耀萧家门楣呢?!
做为长兄,萧涵自认对得起胞弟,如果不是他,这萧清仍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和街上二流子没有两样。胞弟入了太尉府,萧家就能风平浪静了,只不过他没料到会被撞到那件事。那女婢的名字他早就忘了,只记得她喜欢穿红绣鞋,每次去潇湘院,她都殷勤得很,得了几件赏赐便乐得上天,比起那人来懂得讨人欢心,也更加的不值钱。可惜错就错在她怀得不是时候,若不是他要成婚,也许会留她在世,不过如此轻挑的女子,肚里的货指不定是别人的野种,留着也是祸害。
细想那些事,萧涵没觉得自己有错,身为萧家嫡孙,他不可能被一奴婢毁去大好前程,除了哄骗堕胎别无它法,不过自那以后,那贱人更是对他避之不及,好似他是凶神恶煞半点都沾不得。其实从小到大他对她不薄,赏她的东西比别人贵重,也是花了心思的,有时他只不过想和她聊聊,或许还能再亲近些,可她永远都不明白,永远只对着蠢弟笑。
萧涵闭上眼眸深吸口气,硬将不快吞回腹中。这是在嫉妒吗?他心里摇头,萧家大公子怎么会在乎一个乞儿呢?他的娘子是郡主,岳父是王爷,一个区区乞儿算得了什么?!只要他愿意,就能让她俯首称臣;让她像狗一样的叼棋子;让她在他面前端茶研磨、脱衣侍奉,不过他没想到,那贱人会去找爹爹,更没想到爹爹竟然会收她为妾。
“别为了个女人,毁我萧家百年大计!”
当夜,爹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他无地自容,但又不甘心,明明是那贱人在府里兴风作浪,为何到头来都成了他的罪过?他不想惹爹娘生气,只能将那恬不知耻的贱货抛诸脑后,可是她却无时无刻在勾引他。笑的时候在勾引,生气时也在勾引;说话时在勾引,垂眸时还是在勾引……一颦一笑、眼波流转之间全是诱惑,她就是千年狐妖,千方百计要令他失去分寸,欲壑难填。
萧涵不知不觉地在纸上落下“卿”字,撇似她的黛眉,点是她的含羞唇,思绪随脑中倩影时近时远,从头至尾他都没想过要迫害她,是她不知检点,欲擒故纵,那天也是她故意失足摔倒好引他上前,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反正那时已传出她哥哥的死讯,她对萧家而言也没了用处,早晚都会成侍姬送人做玩物,便宜别人为何不先成全他呢?
眉间一点红,青丝郁葱葱;
羊脂凝香珠,鱼水两相融。
萧引牡丹开,莲动红涌来;
口含声声娇,再纵入瑶台。
无意间写下五言一首,萧涵失了神,仿佛软香在怀令他心猿意马,就当要触到眼前美人时,口中一阵灼痛,回神摸下嘴角又见手上几点鲜红,他怒不可遏,突然抓起面前宣纸撕了个粉碎。纸屑犹如雪片洋洋洒洒,不经意地又拼凑出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