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8283200000008

第8章 阿大(3)

这回轮到女人不甘愿了,伸手就往那筷子上敲了一把:怎样啦,我的客人又犯你什么忌讳啦?忌讳,你就不要喝我的酒!话没落音她却又把光头的脑袋搂在了怀里,揉着摇着,笑吟吟地对路北平说:都怪我不是,话也没说个清明。他吗,黑鬼叻骨的,是我们这里的非洲和尚,你就叫他八哥吧。

路北平满脸赤红,女人的圆场只有更让他怵头。粤地几种方言里都有孩子把父亲称作“阿大”的,可是怎么这女人成了“阿大”,并且又“你也不是”?她究竟是阿扁的什么人?她和这位八哥、这几个男人,又是什么样的关系?他全糊涂了。

寸头抢过话说:你知道什么是非洲和尚吗?黑人屙尿——乌麻麻!哈、哈、哈……他拖长着声调笑着,逗得一屋人都乐了。女人又一把搂过寸头,往他嘴巴上拍打着:他是我们的无牙士巴拿(扳手)——得把嘴!力大无脑,你就叫他阿木吧,木头木脑的木!

光头这时插嘴道:力大,什么力大呀?我力大还是他力大呀?便浪笑起来。

女人又搂过那个始终像哑巴似的分头,笑道:这是阿秋。今晚他帮你赶牛过山去。他是我老弟,怎样,像不像?她把脑袋并过去。

老弟什么,契弟吧!契弟吧!寸头的阿木和光头的八哥都在起哄。——“契弟”在粤语里既是“干弟弟”,也是一句骂人的脏话。

契弟又怎么样?人家读过初中呢,比你们有墨水!女人努着嘴说,阿秋,你这回算是遇见个知书识礼的读书人啦,人家会这样打躬!——她学着路北平微微欠身、弓腰的姿势,——阿扁说他放牛都背着大书袋呢!你猜他把那些贱口贱脸的畜生起的什么名字?都是玉皇呀大帝呀之类的洋名,刚才我一路就听他叫着——什么安桐泥(安东尼)、补桐泥、给得(彼得)、你桐泥!呀呵呵呵呵……

她自己说着,笑着,扭着。三个男人已经把海碗里的酒喝得七七八八。阿秋从她舞动的膀子下面向他递过来一个会意的微笑,路北平点头回应着,算是认识了,带着某种同龄人的默契。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阿秋的目光里含有一种别样的忧郁。

女人抢过海碗,把酒底仰头喝了下去,又拉过身边两个人来疯的孩子,说:还有这些阿猫阿狗,她叫阿蜞,蟛蜞的蜞,快六岁啦,可以帮我的手啦;他叫龙虱,专治屙夜尿的龙虱,像他的阿叔一样无得收拾。她瞟了一眼寸头阿木,对啦对啦,阿扁你已经识得了,你问我吗,以后叫我阿佩,哈哈,我是这里的压寨夫人!

我的压寨夫人,你又饮多了。光头八哥夺走她的海碗,饮多话就多,她平时无这么多话同你讲的。四眼,你吃菜呀,吃菜呀,

我在吃,我在吃。路北平漫应着,他觉得八哥弛缓下来的铁黑脸色,其实很有着几分山人的英气。满脑子里却乱糟糟的:这位叫阿佩的女人的真实角色实在让他生疑,——“压察夫人”。她显然是这里操持内外的当家人,可是这些男人……下面升起的念头他来不及细想,就听见那阿佩急促地唤起来:阿扁!阿扁!你起来——

回过身去,床上的阿扁紧裹着毯子,脸色纸白,身上正抖得厉害。他才想起开饭以后阿扁就没发过声,刚想放下筷子,就被光头八哥一声粗喝定住了:

吃饭吃饭!吃个饭也不得安生!他瞪着阿佩,你不是招待客人吗?他这毛病隔三差五就要发一轮,你又不是没见过。

阿佩不答理他,径自从灶台上端过一碗早已煮好的药汤,坐到阿扁的床边去。

八哥把稀粥喝得呼呼生响。

窝棚里又像刚刚砸下了一场冰雹。

5

牛们全卧在坡上。显然都吃饱了,蜷在一堆等着主人。路北平跟着阿秋刚刚走近,它们就拉响鼻笛欢快地呜唱起来。

吼了一声领头的安东尼,牛们列队起行,他总算长长地吐出一口大气。

一个古怪的寨子。一群古怪的人。他想。他的人生阅历,还不足以让他去领悟这种古怪。

月光清冷。黑黑的山碗里,这里那里,泛溅着银光。三面碗口对出去,是巴灶背面一片开阔的山原,像深海里的八爪大章鱼似的,脉脉络络,一总都在银水中舒坦着筋骨。山风沁凉,他第一脚踩回溪水里甚至轻轻哎哟了一声——其实他是套着雨靴的,阿秋反而赤着脚。牛们却踢踢踏踏走得轻快——比他更归心似箭吧。

又闻到了林子里那股熟酒般的发酵气味。他在听惯了的夜半林声中,寻找着和阿秋打破沉默的话头。他其实感觉到了他的更愿意交谈的欲望。

狗又不叫了,他终于说,刚才,叫得可吓死人。

是我先把它绑在了树下的。阿秋说——这是路北平听到他开口说话的第一个句子。不然它更不得了啦,天黑前你那个千军万马的阵像,真把它吓坏了。

两人都轻轻笑了起来。

又小走了一段路,阿秋主动开了口:你几岁了?哪年下的乡?

你猜吧。

我猜不出来你们城里人的面相。

城里人的面相?路北平笑笑。

我估计你比我小,我是一九六五年的初中毕业生,你呢?

我算一九六九年的初中毕业生。其实一天初中也没读过就下乡啦。

可是你知道彼得、犹大,我们乡下地方,高中生也未必知道。

他瞥他一眼。他显然是知道的,路北平想。便说:可是很多人都能倒背如流的东西,比如:一帮一,一对红,三要三不要,一斗二批三改四化五整六通七荤八素什么的,我一听就脑袋疼,记不住,每次时事测验都不及格。

他大笑起来,抡着砍刀在水边草丛乱砍一气。

阿秋艰难地笑了笑: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路北平想问他是大陆上哪一个“乡下地方”人,哪年到的海南岛?可对于“做流散的”,又觉得都是不宜细问的话题,便打住,再找不着后续的话。两人又悉悉率率在溪水里走了一会儿,路北平听见前面水中哗哗地滑过一声响,显然是山里昼伏夜出的什么野物,便想把手中的砍刀投过去,吓走它,却被阿秋轻轻止住了。

是蛇过水。不必惊动它。不惊蛇,不惊鬼。噢,对了,忘了告诉你,这是我们八哥的忌讳。终于找到一个好话题。他说,对,那你告诉我,刚才我,犯了八哥的什么忌讳呢?

阿秋沉默了一阵:他的忌讳很多。又顿了顿,我也是他的忌讳。

路北平侧过脸望望他,一明一暗筛下的月光,使他的脸色显得比平常素静而且淡然。

他又缓缓地说道:阿扁他阿大,死了——我们在山里不说死,说扁。是被倒树落下来压扁了的。他刚生下来,他阿大就给他起名叫扁,说做流散的命贱,叫扁,就克了扁。没想没克住,阿扁反而把他阿大给克了。所以,他低声说,他们不喜欢阿扁。

想起刚才的唐突,他心里一阵抽冷:——他们?

阿扁是阿佩生的么?他问。

是。阿扁是她的大崽。阿蜞阿虱都是她生的。

是她和八哥、阿木他们……生的么?他问得很小心。

是。她最疼阿扁,私底下她都让阿扁叫她阿大。可是不能让八哥听见。

那——为什么又不能惊蛇呢?路北平的问题太多了。

阿秋望了他一眼,说:讲点“四旧”吧。老话说:什么东西都有魂魄,我信的。按八哥的话讲,血热的禽兽身上有神,血冷的爬虫身上有鬼。

那死去的人呢,路北平哆哆嗦嗦地问——他蓦地想到阿娴:那算是血热的还是血冷的呢?

死去的人有魂,魂是血冷的。血热的变成了血冷的,煞气就大了。八哥就说,阿扁身上煞气大。

那——你呢?你说你也是他的忌讳?

他们说我血冷。我也知道——我是。

路北平打了一个寒噤。再想起阿娴种种,不能往下想,又沉默着,走。

没人管你们么?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老大深山的,你们靠着这拉木、开板的,怎么活呢?

我们归白沙管。你们这山碗背面,算儋州的地界;白沙怕儋州独吃了巴灶山里的树材,准我们进山伐树倒木,开板成材以后送出山外收购。八哥手上有白沙批出来的入山牌照的。

他似乎本能地在交代来历,又轻轻叹道,都知道山里伐木最苦,不是我们做流散的做,谁会做呢?

牛群却突然停住了,原来已到了傍晚下水的河曲豁口。路北平吆喝几声让牛们上路,便转过身对阿秋说:你回去吧,下面的路我走熟了。阿秋说:天早,再陪你走一程吧,顺便看看你的——住家。

这后一个叫法把他说笑了,想了想:也好,顺便让你给阿扁带点药回去。对了,这不犯你们的忌讳?

阿秋抿嘴苦笑。想起阿扁的发病,两人的脚步不由加快了。转过一道山沟,又到了一个河曲。牛们像是欢呼一样地哞叫起来。连夜风里的气味都是熟悉的啦,它们叫着闹着,很快就踢着蹄子撞开了牛栏。安东尼!路北平吆喝了两声,拉过一把铁耙就耙倒了一垛平日挑回来的山草,抱过几抱垫进牛栏里,见牛们欢快地挤着吃着,又慌忙跳到栅门前的牛车辕架上点数——五一十,二五二十……不多不少,七十八头。

阿秋用一种惊诧的眼神打量着他,似乎对他的利落身手很感意外。

很快就不止这个数字了,他略显得意地对阿秋说,至少有两头母牛怀了崽子,我这里,也快要有生有养啦!

阿秋没回话,脸上似乎隐然飘过一片云翳。

窝棚里混合着一种潮气、汗味、新草房的茅草香气以及他的雨鞋宿臭所综合的古怪味道。点亮马灯,他发现阿秋站在门边并没有进来,神色忽然又变得像刚在寨子里见面时一样的阴郁。路北平唤了几声他没肯动弹,便匆匆往包里翻找着带进山里的小药包。糟糕,带来的疟疾特效药奎宁,不觉间竟被他吃完了——进山以来他最担心的就是染上这种热带怪病,也顾不上奎宁是否能起预防作用,每天下工回来就记住吞服一片。药包里剩下的,都是什么“银翘解毒片”或者“藿香正气丸”之类的杂药,全是进山前从连部卫生室领来的。他随便抓了一小瓶“银翘”片,说:或许凑合着也能为阿扁解毒解毒吧。便递给阿秋。回过身还想在窝棚里找点什么好玩的东西给阿扁带去。他踌躇着拿起那把口琴,抬起头,却发现阿秋已经不吭不响地走了。

追出门,阿秋的身影消失在河曲尽头,只剩一片月影水声。这也是一个怪人。他想。

同类推荐
  • 九故事

    九故事

    《九故事》收录了塞林格在《纽约客》上发表的九个短篇故事,每个故事自成一体,又互相关照,写出了塞林格眼中战后的一代年轻人之“爱与污秽”。故事中有纯真绝望的青年,有早慧困惑的儿童,有奋力融入孩子内心的母亲……塞林格让笔下的那些年轻人、孩子们还有不成熟的成人们经历或者看到爱、对爱的渴望、死亡、绝望与疯狂,展现爱与美在现实中的闪现与困境,揭示世俗人际关系对人的牵绊与拖累,诉说对于人生领悟的重要性,以探索与追求灵魂的解脱。文学大师塞林格用平淡从容,不动声色,却又蕴含巨大能量的致密文字道出了人生的真相。
  • 恶人传

    恶人传

    本书是英国文学巨匠约翰·班扬的一部现实小说。同他的另外两本代表作《天路历程》和《灵魂城圣战》不同,本书没有采用梦境或异域作为背景,而是直接讲述现实世界,通过“智慧人”和“侧耳听”两人的对话,讲述一个名叫“恶人”的普通英国居民的一生。班扬借智慧人和侧耳听的口,对恶人的人生各阶段所作所为进行了评价,并规劝读者不要效法恶人,过敬虔的生活。班扬作品所独有的风格、内中一个个寓意十足的鲜活人物形象,以及班扬对人性的深刻洞察,都让人赞叹不已。班扬说:我想,本书会为许多人点亮明灯,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遍布着书中所写之事。
  • 蜀山剑侠传(卷三)

    蜀山剑侠传(卷三)

    《蜀山剑侠传》讲述了峨眉弟子“三英二云”、“七矮”等人的拜师学艺和斩妖除魔的经历,他们在外出修行的过程中,经历无数的机缘巧合,获得了种种威力巨大的奇珍异宝,在和邪派的斗争中本领日渐高强,最终,在第三次峨眉斗剑中,正邪人物进行了最后的一次较量。本书共9卷,此为卷三。
  • 墨阳

    墨阳

    乔阳研究生毕业,突然跟失踪三年的男神韩墨取得联系。男神邀请乔阳到自己公司上班,乔阳兴冲冲前往,结果一脚踏进传销组织!乔阳:被男神骗进传销组织怎么破?在线等,挺急的!为了韩墨,乔阳留在传销组织中,却发现一切都是韩墨精心谋划的骗局?乔阳:韩墨你的良心都不会痛吗?这是一个一群骗子用骗术惩恶扬善的故事,也是小狐狸带着小忠犬尽情装13尽情飞的故事。
  • 番茄酱之云

    番茄酱之云

    当我们不知如何面对,请给我一点勇气。“亲爱的哈里斯先生,请您别在意左上角的那个红点儿。那可是果酱而不是血哦……”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因为一次意外,导致一个男孩失去了生命,她无法向身边的任何人倾诉此事,因此内心一直饱受折磨。在听了一个修女关于死刑的讲座后,她决定给美国的一个死刑犯写信。女孩以假身份——佐伊向死刑犯斯图尔特·哈里斯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以及自己的心理变化历程。故事悬念不断却又格外风趣可爱。致所有孤独、迷茫的女孩,关于爱与伤害,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秘密。
热门推荐
  • 《天书之三界》

    《天书之三界》

    一个肩有大任的废材弟子由五部天书,带动一段传奇……
  • 玄黄燚

    玄黄燚

    这是一个玄奇到极点的世界,诸强林立,勇者争霸,百舸争流。人们在繁衍千万年的修行体系下抛洒热血,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彩。主角身份平凡,但他决不平庸。寒门亦能出贵子。请君静看秦旭如何以坚毅与智慧从平凡中崛起,先成文昊学院一代天骄,继而闯荡大陆,游弋虚空之东,畅游西海之底,终屹立世界之巅。
  • 冲破仙阙

    冲破仙阙

    杀手叶星追踪杀父仇人,与邪王、未婚妻同时跌入另一个修真的世界。帝种石成为开启他修真的奠基石,手刃仇人,征战整片星域,寻找上古存在神与仙,寻求传说中的长生之道。紫薇星域、天马星域……古老的传说;踏遍天阙成仙!可爱萌萌的明月丫头,月华如水的玲珑仙子,妩媚动人的米晴儿,还有……我浑身上下都很纯,真的,菇凉要信我!!境界划分:凡人境、丹海境、新桥境、灵台境、虚神境、菩灵境……
  • 这个道士太嚣张之韶华错付

    这个道士太嚣张之韶华错付

    一句惆怅,道不尽人生百态;一声无奈,诉不清死生别离。本该是无关风与月,却让她负尽心血;本该是场舞弄清影,却是转眼成蹉跎。醉卧流云,几人又可一笑过?原本以为只是短暂的别离,却不知,一别永无期。
  • 姐妹花的贴身毒医

    姐妹花的贴身毒医

    林栋,有着绝世武功,高超医术,独一无二的毒医身份。
  • 且以情深赴余生

    且以情深赴余生

    三年的感情,一朝破灭。她为了挽回这场婚姻,不惜自辱以证清白,却一步步将自己逼入了绝境。她为他伤痕累累,满心疮痍,却还是赔上了自己的亲生骨血。“温暖,你的爱真让人恶心!”“顾沉峥,若有来生,我必不再爱你!”
  • 唯我龙尊

    唯我龙尊

    坠落凡尘,身怀至宝,再度修行,天上地下,唯我龙尊!
  • 我是神剪师

    我是神剪师

    当一条没有理想的咸鱼被金手指砸到白枫有预感,他将会是全球最牛的托尼老师!!
  • 鬼道狂仙

    鬼道狂仙

    青灯盏、古铜佛,一只小鬼常相伴。流落尘世的小乞丐白云意外身死魂飞魄散之际却被依附在半枚古玉上的一缕执念借尸还魂重临人间。从此踏上一条求仙问道的浮沉路。不一样的仙侠世界演绎一场穿越时空的旷世情缘。当繁华落尽,不羡鸳鸯不羡仙只愿和你到白头。
  • 末世魔王重临人间

    末世魔王重临人间

    一代善人,遭至亲背叛,葬身于九阶巅峰丧尸王之手,不料重生一世,立地成魔,杀尽前世卑鄙之人,走上魔王之路……欢迎大家来到末世,体味世间冷暖,了解社会的险恶与光明,此书有很大的人生指导作用,望细品。读者群528553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