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轮到女人不甘愿了,伸手就往那筷子上敲了一把:怎样啦,我的客人又犯你什么忌讳啦?忌讳,你就不要喝我的酒!话没落音她却又把光头的脑袋搂在了怀里,揉着摇着,笑吟吟地对路北平说:都怪我不是,话也没说个清明。他吗,黑鬼叻骨的,是我们这里的非洲和尚,你就叫他八哥吧。
路北平满脸赤红,女人的圆场只有更让他怵头。粤地几种方言里都有孩子把父亲称作“阿大”的,可是怎么这女人成了“阿大”,并且又“你也不是”?她究竟是阿扁的什么人?她和这位八哥、这几个男人,又是什么样的关系?他全糊涂了。
寸头抢过话说:你知道什么是非洲和尚吗?黑人屙尿——乌麻麻!哈、哈、哈……他拖长着声调笑着,逗得一屋人都乐了。女人又一把搂过寸头,往他嘴巴上拍打着:他是我们的无牙士巴拿(扳手)——得把嘴!力大无脑,你就叫他阿木吧,木头木脑的木!
光头这时插嘴道:力大,什么力大呀?我力大还是他力大呀?便浪笑起来。
女人又搂过那个始终像哑巴似的分头,笑道:这是阿秋。今晚他帮你赶牛过山去。他是我老弟,怎样,像不像?她把脑袋并过去。
老弟什么,契弟吧!契弟吧!寸头的阿木和光头的八哥都在起哄。——“契弟”在粤语里既是“干弟弟”,也是一句骂人的脏话。
契弟又怎么样?人家读过初中呢,比你们有墨水!女人努着嘴说,阿秋,你这回算是遇见个知书识礼的读书人啦,人家会这样打躬!——她学着路北平微微欠身、弓腰的姿势,——阿扁说他放牛都背着大书袋呢!你猜他把那些贱口贱脸的畜生起的什么名字?都是玉皇呀大帝呀之类的洋名,刚才我一路就听他叫着——什么安桐泥(安东尼)、补桐泥、给得(彼得)、你桐泥!呀呵呵呵呵……
她自己说着,笑着,扭着。三个男人已经把海碗里的酒喝得七七八八。阿秋从她舞动的膀子下面向他递过来一个会意的微笑,路北平点头回应着,算是认识了,带着某种同龄人的默契。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阿秋的目光里含有一种别样的忧郁。
女人抢过海碗,把酒底仰头喝了下去,又拉过身边两个人来疯的孩子,说:还有这些阿猫阿狗,她叫阿蜞,蟛蜞的蜞,快六岁啦,可以帮我的手啦;他叫龙虱,专治屙夜尿的龙虱,像他的阿叔一样无得收拾。她瞟了一眼寸头阿木,对啦对啦,阿扁你已经识得了,你问我吗,以后叫我阿佩,哈哈,我是这里的压寨夫人!
我的压寨夫人,你又饮多了。光头八哥夺走她的海碗,饮多话就多,她平时无这么多话同你讲的。四眼,你吃菜呀,吃菜呀,
我在吃,我在吃。路北平漫应着,他觉得八哥弛缓下来的铁黑脸色,其实很有着几分山人的英气。满脑子里却乱糟糟的:这位叫阿佩的女人的真实角色实在让他生疑,——“压察夫人”。她显然是这里操持内外的当家人,可是这些男人……下面升起的念头他来不及细想,就听见那阿佩急促地唤起来:阿扁!阿扁!你起来——
回过身去,床上的阿扁紧裹着毯子,脸色纸白,身上正抖得厉害。他才想起开饭以后阿扁就没发过声,刚想放下筷子,就被光头八哥一声粗喝定住了:
吃饭吃饭!吃个饭也不得安生!他瞪着阿佩,你不是招待客人吗?他这毛病隔三差五就要发一轮,你又不是没见过。
阿佩不答理他,径自从灶台上端过一碗早已煮好的药汤,坐到阿扁的床边去。
八哥把稀粥喝得呼呼生响。
窝棚里又像刚刚砸下了一场冰雹。
5
牛们全卧在坡上。显然都吃饱了,蜷在一堆等着主人。路北平跟着阿秋刚刚走近,它们就拉响鼻笛欢快地呜唱起来。
吼了一声领头的安东尼,牛们列队起行,他总算长长地吐出一口大气。
一个古怪的寨子。一群古怪的人。他想。他的人生阅历,还不足以让他去领悟这种古怪。
月光清冷。黑黑的山碗里,这里那里,泛溅着银光。三面碗口对出去,是巴灶背面一片开阔的山原,像深海里的八爪大章鱼似的,脉脉络络,一总都在银水中舒坦着筋骨。山风沁凉,他第一脚踩回溪水里甚至轻轻哎哟了一声——其实他是套着雨靴的,阿秋反而赤着脚。牛们却踢踢踏踏走得轻快——比他更归心似箭吧。
又闻到了林子里那股熟酒般的发酵气味。他在听惯了的夜半林声中,寻找着和阿秋打破沉默的话头。他其实感觉到了他的更愿意交谈的欲望。
狗又不叫了,他终于说,刚才,叫得可吓死人。
是我先把它绑在了树下的。阿秋说——这是路北平听到他开口说话的第一个句子。不然它更不得了啦,天黑前你那个千军万马的阵像,真把它吓坏了。
两人都轻轻笑了起来。
又小走了一段路,阿秋主动开了口:你几岁了?哪年下的乡?
你猜吧。
我猜不出来你们城里人的面相。
城里人的面相?路北平笑笑。
我估计你比我小,我是一九六五年的初中毕业生,你呢?
我算一九六九年的初中毕业生。其实一天初中也没读过就下乡啦。
可是你知道彼得、犹大,我们乡下地方,高中生也未必知道。
他瞥他一眼。他显然是知道的,路北平想。便说:可是很多人都能倒背如流的东西,比如:一帮一,一对红,三要三不要,一斗二批三改四化五整六通七荤八素什么的,我一听就脑袋疼,记不住,每次时事测验都不及格。
他大笑起来,抡着砍刀在水边草丛乱砍一气。
阿秋艰难地笑了笑: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路北平想问他是大陆上哪一个“乡下地方”人,哪年到的海南岛?可对于“做流散的”,又觉得都是不宜细问的话题,便打住,再找不着后续的话。两人又悉悉率率在溪水里走了一会儿,路北平听见前面水中哗哗地滑过一声响,显然是山里昼伏夜出的什么野物,便想把手中的砍刀投过去,吓走它,却被阿秋轻轻止住了。
是蛇过水。不必惊动它。不惊蛇,不惊鬼。噢,对了,忘了告诉你,这是我们八哥的忌讳。终于找到一个好话题。他说,对,那你告诉我,刚才我,犯了八哥的什么忌讳呢?
阿秋沉默了一阵:他的忌讳很多。又顿了顿,我也是他的忌讳。
路北平侧过脸望望他,一明一暗筛下的月光,使他的脸色显得比平常素静而且淡然。
他又缓缓地说道:阿扁他阿大,死了——我们在山里不说死,说扁。是被倒树落下来压扁了的。他刚生下来,他阿大就给他起名叫扁,说做流散的命贱,叫扁,就克了扁。没想没克住,阿扁反而把他阿大给克了。所以,他低声说,他们不喜欢阿扁。
想起刚才的唐突,他心里一阵抽冷:——他们?
阿扁是阿佩生的么?他问。
是。阿扁是她的大崽。阿蜞阿虱都是她生的。
是她和八哥、阿木他们……生的么?他问得很小心。
是。她最疼阿扁,私底下她都让阿扁叫她阿大。可是不能让八哥听见。
那——为什么又不能惊蛇呢?路北平的问题太多了。
阿秋望了他一眼,说:讲点“四旧”吧。老话说:什么东西都有魂魄,我信的。按八哥的话讲,血热的禽兽身上有神,血冷的爬虫身上有鬼。
那死去的人呢,路北平哆哆嗦嗦地问——他蓦地想到阿娴:那算是血热的还是血冷的呢?
死去的人有魂,魂是血冷的。血热的变成了血冷的,煞气就大了。八哥就说,阿扁身上煞气大。
那——你呢?你说你也是他的忌讳?
他们说我血冷。我也知道——我是。
路北平打了一个寒噤。再想起阿娴种种,不能往下想,又沉默着,走。
没人管你们么?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老大深山的,你们靠着这拉木、开板的,怎么活呢?
我们归白沙管。你们这山碗背面,算儋州的地界;白沙怕儋州独吃了巴灶山里的树材,准我们进山伐树倒木,开板成材以后送出山外收购。八哥手上有白沙批出来的入山牌照的。
他似乎本能地在交代来历,又轻轻叹道,都知道山里伐木最苦,不是我们做流散的做,谁会做呢?
牛群却突然停住了,原来已到了傍晚下水的河曲豁口。路北平吆喝几声让牛们上路,便转过身对阿秋说:你回去吧,下面的路我走熟了。阿秋说:天早,再陪你走一程吧,顺便看看你的——住家。
这后一个叫法把他说笑了,想了想:也好,顺便让你给阿扁带点药回去。对了,这不犯你们的忌讳?
阿秋抿嘴苦笑。想起阿扁的发病,两人的脚步不由加快了。转过一道山沟,又到了一个河曲。牛们像是欢呼一样地哞叫起来。连夜风里的气味都是熟悉的啦,它们叫着闹着,很快就踢着蹄子撞开了牛栏。安东尼!路北平吆喝了两声,拉过一把铁耙就耙倒了一垛平日挑回来的山草,抱过几抱垫进牛栏里,见牛们欢快地挤着吃着,又慌忙跳到栅门前的牛车辕架上点数——五一十,二五二十……不多不少,七十八头。
阿秋用一种惊诧的眼神打量着他,似乎对他的利落身手很感意外。
很快就不止这个数字了,他略显得意地对阿秋说,至少有两头母牛怀了崽子,我这里,也快要有生有养啦!
阿秋没回话,脸上似乎隐然飘过一片云翳。
窝棚里混合着一种潮气、汗味、新草房的茅草香气以及他的雨鞋宿臭所综合的古怪味道。点亮马灯,他发现阿秋站在门边并没有进来,神色忽然又变得像刚在寨子里见面时一样的阴郁。路北平唤了几声他没肯动弹,便匆匆往包里翻找着带进山里的小药包。糟糕,带来的疟疾特效药奎宁,不觉间竟被他吃完了——进山以来他最担心的就是染上这种热带怪病,也顾不上奎宁是否能起预防作用,每天下工回来就记住吞服一片。药包里剩下的,都是什么“银翘解毒片”或者“藿香正气丸”之类的杂药,全是进山前从连部卫生室领来的。他随便抓了一小瓶“银翘”片,说:或许凑合着也能为阿扁解毒解毒吧。便递给阿秋。回过身还想在窝棚里找点什么好玩的东西给阿扁带去。他踌躇着拿起那把口琴,抬起头,却发现阿秋已经不吭不响地走了。
追出门,阿秋的身影消失在河曲尽头,只剩一片月影水声。这也是一个怪人。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