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显然是喝多了酒——也不知是阿荣的结婚酒?抑或只是心事酒?满脸赤紫,上下一身泥水,手里攥着一盏歪倒的马灯,平日硕壮魁梧的身形成了一堆软泥,瘫在门前黑地上,被灶膛的火光一激,忽然醒转过来,仰脸见到路北平,侧身爬起来,连声叫着:阿路阿路!你是好仔啊!我今晚上山,求你救我一命了!
说着便涕泪纵横,膝头一软,俯身就跪下来,噗噗地叩头,叩得满地水汪汪的。
路北平压下心头的惊诧,冷冷说道:队长你喝多了,你起来。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队长在哭腔里仍旧连连叩头。突然抱住了路北平的双腿,求告道:阿路,把我的死鬼阿女留落的那件烂衫还给我吧!我记挂我的阿女,我可怜的死鬼娴女,呜呜……我求求你了!呃呃——
口水鼻涕、酒气、胃气,搅成了一团。
路北平推开他的手,正色道:队长,事情未弄出个水落石出,那件姣婆蓝,你是拿不到手的!路北平瞥了门边的阿秋一眼,嘴角咬着笑:你讲,你自己讲,究竟你对阿娴,做了什么亏心事?
队长打了个冷战,酒气顿时醒了一半,扶着屋中的格木梁柱站起来,仰脸看看熏得黑黑的茅棚顶,脸上渐渐回复往日的威凛神气,两行泪水又从那山岩一样深峭的五官上淌流下来,凄声叫道:阿路啊,做人难,做一队之长更难啊!生老病死,几百人的饭口等着你……我是为了救人苦难啊!那一年发瘟疫,发的是伤寒恶疟,全村都是病人,巴灶山死人都死到无力埋了。你们知青下乡刚好赶着个收尾,我怕瘟到你们城市仔,便翻山过岭向那位临高师傅求救。师傅指拨我说:你是一队之长,要救一村人,就要让你的仔女去死,才压得住瘟邪——
呜呜呜呜……他扶着梁柱号哭起来,阿荣是我家五代单传的男丁,我只好为了大众将阿娴送出去呀……呜呜呜呜……我不能杀她,只能叫她自己去死,呜呜呜呜……
多少年后,路北平告诉阿苍,如果不是亲闻亲历了这许多,队长当时这番有眉有眼的话,是很可以让人动起侧隐之心的。他熟悉《圣经故事》,这似乎成了那个犹太圣人亚伯拉罕,为了拯救世人,将自己的儿子奉献给上帝的故事的巴灶山翻版。
队长,我真想听信你讲的大话呀!路北平哼哼冷笑着,你再讲讲,阿娴为什么没有穿衣服,就光着身子倒在巴掌溪里?那场山火是谁点的,烧掉了什么?你是想烧掉阿娴的那件姣婆蓝吗?
路北平每问一句,队长就抖摇一下脑袋,像是要躲避迎面飞来的枪弹。忽然又哭笑起来,语音含混地分辩道:是我冤她吗?她自己中意的!她说她细哥的太细,呵呵,我的死鬼阿娴女呵……他一边抹着泪,一边抱着柱子转过身来,这才一下子看见了站在门边的阿秋,吓得跳了起来:嗄!你是谁?你是谁?你是下来调查的工作组?他显然没认出阿秋来,趁势又发起酒疯,阿路啊,阿路啊,你要放我一条生路,救我一命啊……
他似乎再不敢停留,俯身拾起那顶粽叶斗笠,提起马灯,摇摇晃晃撞进了风雨里,嘴里还在不清不楚地叫着:阿路你莫冤枉我啊,我是为了救人苦难哪!……
路北平倚门望去,风雨凄迷中,一顶斗笠,一点灯火,摇晃着远去。
他忽然想起当日八哥在这里告辞,夜海茫茫,一灯如豆,风雨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相同情景,甚至话题都似乎是重叠着的:离不开巴灶山里那些阴阳鬼怪。只是,八哥的神神鬼鬼里,透着一种宇宙天人的素朴直觉;队长的冠冕堂皇里,显然为着成全某种有逆伦常的歪理。
他对着一直沉默在门边的阿秋,扮起鬼脸来。
3
那个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少年后,路北平告诉阿苍,那是我此生度过的最漫长、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当时两人模仿着队长的醉态笑闹了一阵,阿秋忽然像是听见了门外的什么动静,停下手来,侧耳听听,凝神说道:那件姣婆蓝呢?说了半天的姣婆蓝,我倒是要仔细看一看,这一父一子翻云覆雨的,怎么如今就那么害怕这件突然冒头的姣婆蓝?
一句话提醒了路北平。自从阿彩把那件“阴邪”的姣婆蓝上衣塞进他的挎包里,他只知道阿娴的冤死与它性命交关,队长父子更是对它闻之丧胆,除了那个山猪夹,它甚至成了逼令阿荣吐实的最佳利器;可是,为着远离它的阴邪晦气,这些日子以来,路北平就是始终没敢正眼瞧一下这件姣婆蓝。
——阿秋,有你在,我好像忽然胆生毛了!路北平说罢闪身出门,冒雨从棚屋后的崖角石缝里掏出那个小心藏好的挎包,顶着一头雨珠推门,第一句话又把阿秋吓了一跳:有人!怎么刚才有人在门外窗边待过?
阿秋赶忙推门察看,只见竹门外侧的矮窗下,踩倒了几棵灌木,留下一片水渍。
——不会是队长派的密探吧?路北平有点忧心忡忡。
我想,不会。阿秋定神想了想,头一甩说:管他呢!是人是鬼,谁也别想现在来搅我们!
闪跳的灯火下,那件姣婆蓝在阿秋手中徐徐展开,果真像一张被岁月雕蚀的老脸,幽幽然现出了惨酷的面相。这是一件褪了色的、皱皱巴巴、已经因为过度穿着洗晒而显得薄透如纸的女式半袖上衣。裁剪粗糙,仿佛上窄下宽,本来艳丽的孔雀蓝已被洗得斑驳浅淡,看起来外套不像外套,衬衫不像衬衫。乍一看无甚惊奇,一堆破咸菜罢了。映着灯火,阿秋慢慢掀开了衣摆,突然抽着脸,扭过头去,沉声说:你看看,那是些什么污糟东西?
逆着灯光,那姣婆蓝前襟衣摆的透明纤维上,现出了重重叠叠、被反复洗晒仍然洗不脱的污迹。就在这些重叠的污迹之上,赫然胶着两摊一大一小、一深一浅的未经洗去的秽物留痕。仔细端量,在两块不规则的微微板结的污浊纤维上,竟然都同样残留着黑褐色的斑纹——那显然是干涸了的血渍。——那是一个被损害被凌辱的弱女子,留在岁月时光里的蘸血印迹!
……血?怎么会有血呢?路北平揪紧了眉心,话音微微发颤,不是说,阿娴是光着身子,淹死在巴掌溪的水潭里的么?
你怎么还不明?阿秋一甩手扔下那件姣婆蓝,切齿骂道,这父子禽兽!那两摊污糟不会是一个人的!那肯定是阿娴冤死的当天,父子俩先后催逼行暴,齐齐留在阿娴身上的污迹!那血污也不是什么血,是经血,分明是女仔来了月事,这两个畜生,还不肯罢手,阿娴再也不甘受辱,干脆……
路北平心里顿时豁然大亮——
……这么说,阿娴之所以光着身子淹死在水潭里,就是蓄意为着留下这件秽衣,好让世人可以循迹追索,为她申雪冤屈?路北平心头突突跳着,口中喃喃道。
我看,这姣婆蓝背后,一定还会有别的隐情,阿秋感慨着:这个女仔,刚烈得很有心性哪……
似乎在一刹那间,巴灶山的谜团谜阵都被这件姣婆蓝照亮了——“火,火,火!”阿娴死后那场烧毁十一号胶林的轰天大火,“倒米谷”前那场偷偷摸摸、不明不白、骤起骤灭的潭边野火,都烧出了这一对禽兽父子的内心虚亏。他们以为可以凭借一把权势的野火,烧尽、湮灭世间留下的一切龌龊印迹,岂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正是他——被路北平这位冥冥中一张红纸帖所选中的“阴府女婿”,如今又因了这件姣婆蓝,真的就成了可以为他子虚乌有的“阴府媳妇”见证冤辱、清洗孽名的那个人——他,真真就成了那个“有缘人”啊!
开局是偶然,终局却成必然。阿苍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路北平发这一番感慨。——真的,什么你都可以嘲弄,你就是不可以嘲弄那个偶然……
当下路北平心头一热,觉得脑门怦怦跳起来,入山以来常常在野林子恍惚着的那些幻想幻听,似乎一下子全回来了——那个似真若假、会移会走的“倒米谷”,那个来历不明、苍老嘶哑的“圣婴堂的哭声”,那个“安东尼”倏然消逝后留下的无语无声的染血牛梆……如今,冥冥中的那只偶然之手,又给他送这件竟然在轰天大火中烧不着、毁不掉的姣婆蓝——这真是如有神助、若有神意的姣婆蓝呀!“是我冤她吗?她自己中意的!……”“阿路你莫冤枉我啊,我是为了救人苦难哪……”——这姣婆蓝的惨酷面相里,不也同样照出了金光堂皇后面的虚妄世相,并且隐现出一个不肯屈折、仿佛可以浴火重生的女子的姣好面相么?
灯火下,他重新抖开那件姣婆蓝。从那个红纸帖,到这件姣婆蓝,他似乎捧着一件从阴间飘向阳界、又从阳界连接着阴间的神物。可是,那两摊触目的污糟秽痕一入眼,那姣婆蓝又俨然成了队长父子挥扬在巴灶山的一面无耻而嚣肆的旗帜,迅即把他所有的神幻想像,撕毁了,击碎了。
路北平忽然像是从那秽衣上闻见了一股隔世传来的霉馊味儿,心上一抖,便又着了火似的,把手中的姣婆蓝摔到地上。
罢罢罢!阿秋一把拉开竹门,把森林里的雨气放进来,说:撞一撞这东西带来的阴邪之气吧。门外夜雨淅沥,阿秋说:赶快把它收起来吧。我看不光是这姣婆蓝,还有你那“阴府岳丈”刚才身上的番薯酒气,把阴府里头的腐烂味道全都带了进来,把我们今晚好不容易聚起来的雅兴,全冲跑啦!
罢罢罢,再别提那些晦人晦事!路北平飞快收起了挎包,又往马灯里添了点火水,拧亮火头,重重吐出一口大气,说:大吉利市,大吉利市!抬起头来,已然换上一副款款的笑脸,便拿过床头搁着的阿秋那个黑皮小本,噼里啪啦地翻着,哼哼着说:好,好,最近又发现什么新鲜雅事,你老兄,汇报一下吧!
豪雨中的山涧像在擂着大鼓,隆隆地敲打着,袭来一波一波低沉的声浪。
还想听我的紫檀花梨故事么?阿秋顿时来了情绪,忘了告诉你,八哥已经陪着我在山前山后巡查过一遍了,整座巴灶山里头,能够确认出来的红花梨,也就只有那一棵我认定的紫檀花梨!其他的黄花梨也够金贵,但怎么能和紫檀花梨相比!
路北平开颜笑道:阿秋,我看你是得了紫檀病了!
我的病多了,无病,为什么要出来做流散?阿秋的自嘲里似掺着凄楚,却依然兴致不减,你信不信?我总算把它拿住了——阿北,你以为那是入山拿苦楝木哪,拉拉扯扯就能放倒一段合抱原木?那可是比金石还坚硬的紫檀!我已经花了大半个月工夫了!你前一阵子不睬我——是你不睬我的呀,阿秋先生!路北平插断他。——我就日日去同我的紫檀说话。用火烧完用水淬,用刀削过用锯磨,那真是雕塑灵山宝玉一样的硬功夫哪!
有这么难?路北平果真被他描述的紫檀的神奇打动了,阿秋,什么时候你也带我入山去,让我见识见识你的这位真命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