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和阿木也来过了。是拥着阿扁、阿蜞、阿虱几个孩儿头一起过山来的。孩子的暄闹缓解了尴尬。八哥带来了捣舂好的草药为他敷伤,手脚轻熟得像个山地名医。阿木从腰篓里掏出一瓶蛤蚧酒,说是自己用山兰米酒泡的,让他喝了可以补补虚亏。路北平扭着头一句话不说,倒是八哥话多——没有一句“手重了”之类的歉意话,给他把过脉,看过舌苔,嘴里就不停叨咕:伤骨一月,伤筋一旬,伤皮肉一周。放心放心,热毒出来了,人就舒坦了。临出门,又拍拍他的肩头——那道最早“开荤”的伤痕正隐隐作痛,慨然说道:四眼,我看出你是个好仔,你有担当。
——还是这句旧话。
最让路北平难堪的,倒不是面对八哥、阿木的欲语无言,而是早晚醒着的时候,默默听着门外那个悉率忙碌的声音。
阿秋每天一早照样过山来,帮他把牛群轰出栏,放牧吃草大半天再赶回来,点完数,又一担一担地给牛栏垫草溽肥。他像是“兼职”忙着这一切,八哥交给他的运木出山的职责,似乎在放牛中间就一并完成了。好几回他醒过来,看见床头边水缸的木盖上,除了那碗捣舂好的草药,还放着红药水、紫药水和一点纱布。他就知道阿秋趁着他睡着的时候进来过了,并且那“官家”用的西药,一定是他抽空运木出山时捎买进来的。他猜测阿秋还负责给他捎送阿佩做好的粥饭汤水——他本来以为都是阿扁送过山来的,因为好几次醒来睁眼,那饭食就搁在水缸盖子上。后来想想,不会有那么巧,每一次阿扁都选在他熟睡的时间送饭进来。况且若是阿扁,他一定会不甘不休,非把他闹醒不可的。
难堪的正是没有话。隔着一道竹篾墙,动作很多,声音很少,没有话。
伤口日渐好转,路北平见日发休: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那堵越来越尴尬的墙。躺在床上,听见墙外人闷沉劳作的动静,他有时会觉得那薄薄的竹篾墙糊上了泥浆,泥浆又结上了冰,越结越厚,越厚寒气就越重,甚至慢慢开始冻结上敌意。说敌意或许是言重了。只是开头的不言声,延续了沉默的惰性,日子越久,就越难有合适开口的机缘,便僵在那里,直到冰天雪地。几天后,伤口愈合得七七八八,身体已经开始灵便,他发现那药碗、饭蓝就不再送进屋里来了,总是悄无声儿的,搁在门外的竹墙边。蹄北平也很识趣,每天落晚,直等到门外牛栏草担的声音全停歇下来了,他才踱出门外,勉力伸伸懒腰——腰上那一道鞭痕最深,愈合得最慢;他叹一口气,把那篮等待“招领”的饭食提回屋去,只觉得吃嚼无味。
这一天,他觉得自己身子已经无大碍了,完全可以应付牛倌的日常活计了,算算时间,又该是山外进来出肥的时日。他便想告诉阿秋,明日不必再为他代劳。可是,在墙这边踌躇了半日,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直到听到牛栏那道粗柱栅门砰地合上,他一狠心推门出去,阿秋却已急急背过身,大步走了开去。他追了两步,话音岔在嘴里喊了声:阿秋——,阿秋不应,头也不回,三步并作两步跳过溪水上的石头,消失在河曲的野竹林里。
第二天,阿秋就没有来。
秋冬是海南岛的雨季。一似江南的黄梅雨,浙浙沥沥,连天蔽日,一落就落个十天八日,直落得新搭好的窝棚茅顶像是铺上一块蓄水海绵,一床棉毯潮漉漉地通夜睡不暖窝,衣裤上永远是霉点斑斑。阿佩还是照常让阿扁给他送来清淡饭食,他也不时顶着毛毛雨把牛群轰到碗角背那边吃草,顺便看看挺着身子忙活的阿佩,和八哥、阿木说几句咸咸淡淡的寒暄话。寨子里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只是极少看见阿秋,他也不去打问。日子便过得如同这霉雨天一样,滴里嗒啦,有声响,没气力。
这一晚,给牛栏垫完夜草,他在灯下翻开许久没动过的几本旧书,发现书页变得潮黏不堪,那把淡忘多时的口琴,更是长满了铁锈。便想到那件被他藏到了溪谷石缝里的“姣婆蓝”,该不会被风雨销蚀成破片了吧?又想到阿佩那个日见高隆的肚子,里头竟然真的藏着自己莫名所以的骨肉。——如果昧着良心,阿娴的那件“姣婆蓝”,完全可以任由风雨消磨净尽,让它子虚乌有而来,再归子虚乌有而去;可阿佩怀着的孩子却一定要呱呱降生的,一个活生生的娃崽,昧不掉,消不走,磨不去。人命长过水,他这个“未来父亲”(一想到这个字眼儿就心口乱跳),该要如何应对?——阿娴,阿佩,一阴一阳的这两个女人,已经给他留下太多太多的孽债了,如今又多出一个不阴不阳的——阿秋,那有形无影的纠葛,有情无意的牵挂,让他说不出味儿来,又推挡不开去。唉,真是一个荒唐套着一个荒唐,又接着一个更大的荒唐。八哥说,他有担当——这一切,他可都能担当得起?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忽然透过门外雨打蕉林的噼噗响,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传来。推窗望去,一盏马灯融开黑暗从溪头那边萤萤然晃了过来一一是谁?会是阿秋么?或是——阿佩?
没等门响他就迎了出去,却退着步子,讷讷然把来人让进了屋里——一千一万个想不到,连夜冒雨过山来的,是八哥。
默默看着八哥在门边抖干净粽叶斗笠上的雨水,自顾自坐到木墩上卷开了烟丝,裸背上的水珠在灯火里像金珠样莹莹闪着,他终于开了声……八哥,你是稀客。
——好均匀了么?八哥低头抽了好几口烟,才开声问。路北平知道问的是向己身上的伤,便应了一声好,又是游沉默。
……头哥给我托梦了。吐出一口烟,八哥终于开门见山,昨晚我梦见头哥,身边站着个你,吓了一惊。我思前想后,就想过山来讲给你知——劝你走。
走?为什么?身上还在隐隐作痛,路北平警觉起来。
八哥拂了拂手:不是为金骨头说的那些阴邪事。见过血,你和它们摆平了。
这个“它们”,他明白八哥说的意思,笑笑。
八哥又说:我说的是阿佩肚里的仔仔。——你莫惊,我是说,不管仔仔生出来生不出来,你都要走。
路北平疑惑地望着陷在烟气里的那张脸庞,听见八哥抽了一口长气,把细细的喘息一口一口地吐出来,长叹道:我知道命里该了你的,逃也逃不掉。你四眼沦落到这山里头,是命;我们这边山收留了你这个鬼女婿,也是命。他低头沉吟片刻,略略抬高声调:但是,命不该绝你的,四眼!若是为了阿佩肚里的仔仔,把你拖落到我们这边山来,命就绝了你了!
路北平吃惊地望着八哥,他还是没有从平日满口阴阳忌讳的八哥的话中,理出他这番话的理路逻辑来。
这两天我眉头跳,心思思,我怕我们在碗角背的日子不长了。总觉得有什么大祸要临头,要把老老嫩嫩的都吞落去。八哥听了听棚屋梁上咿呀的虫蛀声,指了指头顶,这阴阳一失调,什么天崩地塌的阴功事,都变得出来呀!
每一次听八哥叹气都让人周身寒彻,乌天黑地的,他想。
门外雨声涟涟。八哥慢丝丝吐着烟气,说——
走吧,四眼,想法子离我们做流散的越远越好。我们做流散的是世界尾——就是被赶到天头地角的人。天走到尽头是什么?是神;地走到尽头是什么?是鬼。我们这些和神鬼打交道的人,命贱,就是命硬。四眼,你扛不住的。八哥把卷烟丝吸到尽底,那火头都烧到他的指尖上了,他却浑然不觉,仍吸出了最后一口,缓缓说道,我知道阿佩这一生人,用情最深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阿扁阿大,一个是你四眼。我和阿佩说过了,四眼是好仔,但我不想他再做阿扁的阿大——做了头哥的兄弟。
八哥说罢起身,提起马灯就要走。
——八哥你别走!路北平忽然有一种冲动,他觉得他对八哥蓦然间有了一种新的理解。八哥的那些阴阳玄妙乍一听来匪夷所思,细细品味却不单有对世事人生的怜恤体贴,更有一种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智大慧。他忽然想把抑郁在心底的那件“姣婆蓝”的纠葛和盘托出来——还有那许多许多别的纠葛。哆嗦着嘴唇,终于还是打住了。想到阿秋说过的话,便问道:八哥,那——像你这样一个心水清的人,为什么也要做流散,落到这天头地角里来呢?
八哥已经走到门口,光光的秃头壳几乎顶到了门框,冷冷笑道:他们说我不信支书信鬼神,就是神棍,斗得你滚红滚绿。我不是神棍。我只是怕。这些年来我时时怕——我时时也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他拿起了那顶粽叶斗笠,说,其实,不是我得罪了他们,是他们得罪了我。所以,我走了。
八哥说完转身出门,真的走了。
路北平追出门去,只见迷茫雨雾中,山林如墨。一顶斗笠,一盏灯,渐渐远去。
他回到棚崖里,静静坐了一会儿,听着隔墙的牛们静夜咂咂反刍的咀嚼声,他想到八哥最后说的“他们”,不是那个“它们”,他轻轻笑了起来。
5
“他们”,真的步步夹逼过来了,路北平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势孤力单。
下午又轮到牛栏出肥。这一回,除了林段班,队长还带来了割胶班。平日割胶班不管林段施肥,可现在是“献礼”的时日,什么都可以例外。但是,当阿彩从金骨头的牛车上叽叽呱呱笑着跳下来,在路北平面前旁若无人地细声讲、大声笑,队长就在旁边咸一句、淡一句地应答,他一时明白,割胶班是因阿彩而来,阿彩又是因队长而来——是队长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要通过阿彩,向他传达了。清运着肥堆,他好几次试图在人丛中寻找阿彩的目光,希望从哪怕一闪、一瞥之中确认阿彩的真意——如果不是阿彩将“姣婆蓝”急迫现身,“阿娴”本来就真的只是过眼的云丝雨片,犯不上他为她探究再三的。可是,满林子满溪谷响遍阿彩大大咧咧的嗓门儿,自始至终,阿彩甚至连头都没朝他抬一抬。队长却在照例阿路长阿路短地向他说着夸奖的话,赞牛养得好,牛肥积得厚,还特别抬高声音问阿彩,优质牛肥是创高产的尖兵,我们是不是应该为阿路申请嘉奖?阿彩,你们割胶班的意见呢?
出完肥,路北平把牛群轰回栏,迎面却撞见金骨头陪着班长从山道的相反方向走来,心里又是一惊:他们去碗角背那边做什么?这位他的旧“情敌”,久违了的“毛积子”班长,不是被抽调去参加什么“基本路线教育工作组”了么?打过招呼,班长站定,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直直问道:队长让我问你,你的扎根表忠书究竟写不写,交不交?——还没写,怎么交?他淡然答着,抬腿要走,班长又扔下一句话:阿芳可是交了的!两人掉头而去。路北平忽然笑了,这才想起人群里没有见到阿芳、朱弟、阿荣几张往日入山出肥的熟面孔,又记起上一趟回村,朱弟幸灾乐祸地告诉他:阿芳现在已经冷落班长了。听说你阿路从山里回来,阿芳曾为你分肉领“份儿”,上门找过你“单独密谈”,班长已经视之为“对敌斗争新动向”呢!
真是吃饱了撑的!望着班长那个永远“操正步”行走的背影,路北平想笑,却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秋后天黑得早。总算把出肥的牛车、队伍送走,为牛栏重新清圈垫草,收拾停当,路北平掩上窝棚竹门,急急涉过溪水,赶往碗角背那边去。一大早阿扁就跑过山来说,八哥和阿木天刚亮就把那只老火鸡宰了。说是这几个月吃的都是“四眼的肉”,今天算是特别日子,要用“这边山”的肉腥,来给四眼开开荤。一整天,路北平都在琢磨着这个“特别日子”的意思,是关乎阴阳节庆,还是为着什么红白喜事?就想到阿佩日渐高隆的肚子。或许,特意要“给四眼开开荤”,是要为孩子的即将降临——老天爷,他根本无法想像这个催命的日子!——八哥,又要履行一种什么特别的仪式吧。
这是一段迟到的、也是短暂的,他和山那边的寨子相处得平静融和的日子。斗过鸡,见过血,就像是路北平履行过“山门之礼”,他从此真正成为“这边山”的一员了。自从鞭伤好了以后,山那头他的窝棚炉灶几乎就再没开过火,天天吃食的都是阿佩的“私粮”。开头还是阿扁送过山来,以后收了工,干脆就自己翻过山去吃。自然,他每回出山去,用公家发的票证捎买回来的那些日常用使,也为寨子里的生活平添了几分“官人”气息——这是阿木的说法。比方,几支老烟枪第一次抽上两毛五分钱一包的“丰收牌”卷烟,八哥、阿木嫌昧淡,“不够喉”,阿佩却叫好连连,说:日日抱住“一碌竹”咕咚咕咚煮水烟,觉得自己一个女人家的,倒成了从前三水埠头开烟馆的了。阿木便笑她,那荷花指头捻着卷烟的样子,十足一个“官太太”。八哥说:十足抗日影画里头的“女特务”才对。阿扁便摇着四眼的臂膀追问:什么是抗日影画?什么是女特务?路北平这才恍然:阿扁、阿蜞这几个野孩子,也该到了上学的年龄,竟然连“影画”——电影都未曾看过。从此落晚过山来,他便有心无意地给几个孩子讲讲古,学学算数识字,看得八哥、阿佩他们,又高兴,又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