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的牛兵牛将真的吼不出来,找不齐全呢?
阿秋亮出了他的小黑本:你帮我多读出几个碑文上的缺字,你的牛我给你包了,剩下的,我一定帮你把它们一条条全从碗角背里拎出来。
那——我吼啦!路北平望望阿秋,忽然觉得难为情起来,刚一张嘴,猛地嘎嘎大笑,不行不行!我可不能为你表演牛叫!我从来没当着人的面喊过牛的!
阿秋笑着背转了身:那我不看!或者,你就当我不是人好啦!
阿秋果真像孩子一样背转身去,用小本子捂住嘴笑。
就像猛地将一把亮晃晃的刀子抛上了天空,路北平冷不防把嗓门扯到了最高最亮,撕裂一般地吼起来:
安东尼——彼得——安德烈——你们在哪儿?你们给我出来!
阿秋捂起耳朵,乐得手舞足蹈:哈,大声公!大声公!武雷公都没你这把声音大!
路北平不搭理他,涨红脸盘,脖子上暴着青筋,又学着金骨头的调门继续吼起来:
哩哩罗罗哇——!哩哩罗罗哇——!
四面山岭,一时像是在回声中舞动了起来。
这一回,阿秋的嗓门加进来了——
哩哩罗罗哇——!哩哩罗罗哇——!
他们俩就这样互相看着,笑着,相跟着你吼一声,他吼一声,像是回到了昔日和童年玩伴一起淘气闯祸、一起滚铁环上学的时光。都说放声嚎叫最能释放人的能量,据说日本武士道和美国的西点军校,都有专门让学生嚎叫的训练课程呢。路北平对阿秋说,这一叫,能把什么心锁都打开了。阿秋说,我听我阿爸讲过,古人就有这样一门大声喊叫的学问,叫什么来着?对,叫“啸”,不是有“仰天长啸”的诗句么?
路北平望一眼兴致勃勃的阿秋,已经好久好久,他没有这么痛快地发泄过了。
当第一头牛——是安德烈,晃动着—对银亮的牛角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欢快地哞哞叫着从一片黛墨色的藤林里飞跑出来,路北平乐得一蹦三尺高。就在他跳起脚从空中落地的一瞬间,一闪眼他又看见——
阿秋迎风站着,对着山碗口拼力嘶吼着,哩哩罗罗哇,那吼声却是机械的、麻木的。大朵大朵的泪水,正从他青黑瘦削的脸颊上淌流下来。
——阿秋?
哩哩罗罗哇,哩哩罗罗哇……
3
不知又是什么,触动了阿秋的心事。
阿秋这一招儿果真很灵。不消半顿饭的工夫,耸动的牛头牛角已经把牛司令团团围住,报过到,又消消停停地在水潭边吃起草来了。残碑两边,路北平和阿秋一人盘踞一角,不时扯开嗓门对着山碗吼两句牛,不时又在碑文与小本子之间指指点点。那本巴掌大的黑皮小本,纸页黄旧,如今已经捏在路北平的手上了。
李叔同是谁?路北平翻看着阿秋的小本,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异之处——那是那个年头的爱好文艺的少男少女们大都有的那种“私房”笔记本:跳着页抄录几句名人名言,摘录几段美文美句,还有“形容词杂记”什么的。阿秋的字迹显得端正却笨拙费力,一笔一划像是临帖写的——有几页纸上,果然就有他练硬笔书法的笔迹,劣质的墨水漶漫得厉害。只是好几页里抄的短诗,署名都是:李叔同词曲。好像本来应该是一些歌曲似的。
你不知道李叔同?阿秋凑过脸来——他脸上还印着风干了的泪痕,说:我也不知道,听我阿爸说,好像是一个学问很大的和尚。
胡说吧,和尚还会有大学问?路北平有点不以为然。这在他以往习得的知识里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便去读那几首诗。
春游
李叔同词曲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柬淡于画。
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
莺啼陌上归人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你觉得怎么样?阿秋兴致勃勃地问。
我看意思不大。可是话刚出口他便后悔了,他知道此时的阿秋,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敏感,便慌忙说,我是说,这像是歌词,得配上曲子唱才有意思的。再看后面这一首吧!
早秋
李叔同词曲
十月明湖一叶舟,城南烟月水西楼。
几许娇容娇欲流,隔着垂杨柳。
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皱。
天末凉风送早秋,秋花点点头。
这首还有点意思。路北平哼哈笑着说,最靓的句子是“几许娇容娇欲流”,可这,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和尚写的诗呀!
阿秋沉着脸不搭理他,背过身又对着山碗口喊起牛来:哩哩罗罗哇……
路北平心里大叫不好,赶忙住嘴,低头再翻过页去,却忽然住手,脱口惊叹:这是谁的笔迹?好老辣!
阿秋猛地回过头,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目光里带着一线抖颤的冷傲,一字一顿说道:是我阿爸的。
你阿爸?路北平的视线刚刚碰上那一束锐利的目光,心里就轰地一响:他明白所有的泪水、心事,一定都是因此而来。又觉得那目光逼得太紧,便低下眉去,细读起那满纸顿挫的字迹来:
金镂曲
季予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路北平逐字念罢,见后面还有一段曲子,但心头早已被沉云封住,逼压得喘不上气来。停下眼神,却又不敢抬头看阿秋,怕碰上的又是一双泪眼,便只把目光留在那笔笔有劲道的钢笔字行上。那笔迹咬着黄页,似乎一个个都要从笔尖里戳出血印来。沉默许久,他终于扬起脸来,向阿秋伸出了他的右手,沉声说:阿秋,对不起。
阿秋开始略带慌乱,旋即却用两只巴掌把他的手紧紧握住,久久不放,望着他,眼里却不见泪光,只是紧闭的嘴唇内,牙关咬得一波一波在颊面滚动。
阿秋,路北平迟疑地望着他,告诉我,这是一首谁写的诗?是你阿爸写的么?
他停了停,可以跟我说一点关于你自己的事情么?
阿秋松开了他的手。
幽幽的水潭又吐出一长串圆圆的气泡。四面云山依旧低压着,身边牛群吃嚼青草的嘈切之声,却透出一种闲散安逸来。——哩哩罗罗哇……哩哩罗罗哇……阿秋又是那样机械地对着山碗叫了几声,回过身来,脸上却已添上了浅浅的笑意,说:阿北,你真想听,我们往后有的是可以讲古的时候。其实我们做流散的,每个人都可以同你摆龙门阵讲古,不信你问问阿佩、八哥和阿木他们。我看天不早了,你的牛兵牛将这时候要是还找不出路来,就真的要我们进里头去帮它们一把啦!你点点数看!
路北平跳起身来,他被阿秋突如其来的舒缓神色愕住了: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吊我胃口呀!那真是你阿爸写的词么?太动人了,我也想抄它下来呢!
阿秋拍拍身上的松针,从路北平手上拿过那个黑皮小本,小心揣到系在腰间的水布里——那里头似乎有一个他特别缝出来的暗袋,低着眼睛说:我阿爸,高攀不上这首词。这是阿爸那晚送我离开乡下出来做流散,给我写在本子上的,他说是清朝一个官人,写给他的一位被流放到边疆的朋友的词。他说就是这首词,后来还救了那位官人的朋友的性命。噢?那你阿爸……
他已经没命了……我们找牛去吧!
阿秋二话不说就走到了头里,三步两步绕过水潭,跳到入山小路上去了。路北平愣了一下神,发现自己的情绪并没跟上阿秋的起伏转折。这真是一个哭哭笑笑没有章法的怪人。这样想着便追上了几步,对着山碗口又吆喝起来——
哩哩罗罗哇……
归了队的牛群各自吃了一阵子草,这时已经三三两两卧到水潭边的缓坡上放懒。路北平走到他们中间一一点着数,忽然听见阿秋在前头大叫——
阿北!你听听,这是哪头牛在山碗里叫?阿秋收住脚步,神色一时很慌乱。
路北平侧耳听听,哞——哞哞……一声高,一声低,一声比一声叫得惊恐惨烈,其中,还杂着几声凌乱的木梆声。不好!是安东尼!他惊叫起来,一大早就听过它叫,却一晌午都没见过它的影子,往常总是它给大家伙领头的!他飞步追上阿秋,心里直打鼓:那木梆,就是因为安东尼是领头牛,他先给它用木头凿了一个,然后再给玛丽亚做另一个的。天,安东尼究竟是陷在乱树藤网里跑不出来,还是掉下山涧阴沟里去了?
你等等!阿秋喊住他,阿佩、八哥给你系了硫磺腰带了么?他走过来,伸手就掀起路北平系绑在腰间的汗衫,说,你把背心穿起来吧,你的嫩皮嫩肉可受不住我身上这样的花花道道。把这根硫磺带子露在外面,味道才能跑散出来。他撩撩自己腰间的方格水布,脸色凝重地说:碗角背里的龙神蛇怪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别小看我这水布,平时天光白日,都是浸在硫磺水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