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大发躁火的时候,路北平留意到,阿荣赶紧缩到了人堆后面,却不时透过缝隙悄悄打量他。他的每一回头,那目光便慌忙躲闪开去。路北平心里冷笑着:如果那断木残碑后面真有什么谜团,这阿荣一准就是那个解谜的缺口。他在牛栏边角为快生犊子的“玛丽亚”清出了一片干净地台,心里又默默拿定了一个主意。
金骨头还在牙痛一样的喔呀喊冤,队长已经吆喝开来:你们看什么热闹?有什么可看的?起担起担!装完牛车,一人再挑一担肥,直接施到自己的林段里去!
牛栏的熟肥转眼已经清完。林间氤氲的臭气化为一片向晚的烟岚,浅浅淡淡地随风流荡。出肥的一伙人跟着队长稀里哗啦拥到坡下的水边洗手擦脸,路北平涮了一下手脚便折回窝棚去,却发现阿芳正拄着锄头倚在竹门边,一双大眼幽幽地望着他。
阿路,要不要听我说一句话?
说吧。
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其实,我也不太值得你那么恨……
有话直说。
好,说就说。她把身体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身体又扭出另一条曲线,虽说,你现在真真假假也算队长家的人了,可我劝你,少管他们家里的事。
什么事?他皱皱眉头,你说,我管的是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她扭过头不望他,慢慢说,可是我知道,他们很在乎。
在乎什么?
反正,我也管不着啦。——你自己琢磨吧。我走啦。
坡下的人声涌上来。阿芳用锄头挑起她的那担牛粪肥,噔噔噔扭摆着走了。路北平发现阿芳似乎特意没有到水边清洗,半挽的裤脚露出的丰腴小腿上,还是粪渍斑斑的。他心里一笑:入山多时,他早已忘记了,这其实是当时知青积极分子里的一种流风——一天活儿干下来,脸上身上的粪土汗渍越多,说明思想改造得越干净。所以需要有所展示,万不能轻易洗去。
当队长挺起了他的山一样的肥担,领着悠悠荡荡的队伍绕出窝棚牛栏,路北平已经借着吆牛消失在林子中了。他不想和队长的回村队伍再打照面,絮叨什么客套的道别话。彼得——安东尼——林影里响起他的此起彼伏的浑沉吆喝声。金骨头的牛车咿呀咿呀宣泄着他的满肚子懊丧,队长却似乎被满眼颤悠着的黑绿粪肥刺激得兴奋起来。落霞映红的山道上,隐隐传来他响声响气的喊叫声,指挥着大家伙唱起了语录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这天下午的故事,到这里并没有完。
路北平日后告诉阿苍:也许是数月来平静却充满荒诞的山居生活,蓄足了他追根究底的好奇心,在当时,他似乎也被自己的撩拨起来的挑衅欲望感到暗暗吃惊了。斜阳落照里,待队长一行走远,他以最快的速度把牲口们吆喝回栏,便急急操起一把砍山刀,熟稔地跳跃穿行在巴掌溪河曲之间的岩崖小路之中。
当他从河曲的第二个指头,涉水走上河岸的橡胶林段,听见响声的阿荣正好刚刚把粪肥挑到这里,看见是他,真真把眼珠子都吓得要掉下来。
阿荣,你说巧也不巧……
你你你你……你要干什么?阿荣看着他手里的砍山刀,禁不住扯下了歪戴的绿军帽,似乎要拿捏着当一件什么自卫武器。
路北平敛住笑,喘过一口气来,一板一眼说道:阿荣,你别慌。我早知道,那些事都是你干下的。
什么事?什么事?阿荣装傻,退着步。
下午那块破木头片,就是你死鬼家姐的墓碑,是你搬弄到山里装神扮鬼烧的火,扔到我窝棚边的水头上面的!是不是?他尽量把脸皮紧绷着,免得让阿荣那副死蛇样的神态把自己逗乐。还有,前一阵子那场山火,也是你阿荣跑到十二号林段的水潭边弄的什么鬼引发的——对不对?告诉你,明天下午太阳落山前,你得在这地方等着我,我有话要问你。记住了!说完,车转身便走。
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河曲的野蕉林里。
阿荣一时呆傻在那里。
3
风是午后刮起来的。路北平起初并没有在意,只当是夏天雷暴雨的例行发作罢了。昨天牛栏出肥整整闷臭了一响午,他早就等着一场解恨的大雨了。早晨起来见天阴得要滴水,看样子这场沤久了的老雨要下一段时辰,他便想着吆喝牛们赶紧出栏,好吃嚼一轮草再赶回来躲雨。牛们却倦倦地不肯动弹,大概是恋上这个刚刚清理妥当的好卧处了吧?他往安东尼身上敲了两竹棍,反而听见玛丽亚呻吟一般地叫闹起来,想:该不是玛丽亚到了生产的日子了吧?
却不料,刚刚轰着牛群涉水过到河曲对岸,天一抹便黑沉下来了。一时仿佛到了落晚黑天,牛们已经昂昂哞哞、长长短短地惊叫起来。抬头望去,四野山林早被浓雾蒙住,却听得隐隐约约闷闷沉沉的一片骚动声,自远而来。随即,大朵大朵的雨水狠命砸下来,脚底的坡岭开始发颤。他大叫一声不好,轰起牛就往回赶,牛们已经被骤起的狂风刮得迈不动蹄步了。眨眼之间,他只觉得急箭一样的雨水裹着烈风像罩子似的把他的身子紧紧裹住,动弹不得。他赶忙俯下身,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横扫过来的风头,一巴掌抽倒在坡地上。
牛阵轰然四散。两条失了神疯跑的牛牯,几乎直直地从他身上踩过去!
老天爷有点失分寸了!本来,夏末秋初才是这里的台风季节。往常台风前,至少要先来一场湿毛毛的台风雨打个招呼的。这一回,却不见任何预警表示,热带天候的恶脾气就突然爆发了。没有电闪雷鸣。都说,无声狗,咬死人,不打雷的急风骤雨,才更是来者不善。身下的土地此时像被一个吸盘拔起来,再拧着打转,他爬起来弓着身子急跑几步,被迎头风逼赶着,又只能马上趴下。嘴里吼着领头的安东尼,可风声吞掉了吼声,牛们早不见了踪影。眼前只有一片黑压压的水雾,像巴灶山特有的蛇云一样,扭结着盘旋着逼压过来。雨水是成团状一块块摔过来的,风涛的喧闹声,似乎要把山林整个悬抬起来了。
他想起来:台风天,山里的水路就是风路。过境的台风锋面要是钻进山里,一定要顺着山涧溪曲仔仔细细扫刮一遍,才肯善罢甘休钻出山外平原的。必须离开山溪河曲的坡岸走,才能避过风头。可是,眼镜已被雨水渍得—片迷糊,他摘下来,才发天黑得转眼像是夜半,视野之内只见一片惺忪迷茫,完全不辨东西南北了。耳畔除了山林的鬼哭狼嗥,就剩下了自己突突突的心跳。他紧紧攥住手上的长柄砍刀,把系绑在头上的汗背心解下来,湿漉漉地穿到身上——他发现,打到身上的飞沙、雨点,竟像是针刺一般地犀利扎人!他匍扶着往前移动,转脸闪避着雨势的抽打,黑茫茫间只觉得时间是静止的,宇宙世界仿若便就沦陷胶结在这片汪洋的喧嚣之中了。他伏在雨水中喘息了一阵,趁着风势稍弱,爬起来又继续往前跑。眼前早已没有路,方向完全迷失,他只是凭着直觉,踩着磕磕碰碰的灌木丛,往想像中的什么方向上走,不想,一个踉跄,迎面撞到了一座黑乎乎冷冰冰的山崖上。
山崖竟缓缓移动起来。他吓了一大跳,透过雨帘定神看去,是他的牛——是玛丽亚!玛丽亚巨腹便便的身躯倒卧在风雨中,看见是他,大鼻孔一张一张地开合抽动着,张嘴号叫却听不见声息——隆隆震耳的风涛鼓噪,早把一切生命可能发出的声响,完全吞没了。
玛丽亚!是你,玛丽亚!他惊喜地叫起来,扑过去搂住它的头,像是遇见了久别的亲人。这一回,他终于听见它的微弱的哞哞叫声了,脑子里一闪,不好!可不是玛丽亚马上要临盆生产了吧?惶然四望,风雨中,他发现自己和玛丽亚正暴露在一片无遮无掩的迎风坡面上。牛犊子要在这片雨槽风口上降生,一落地,准要冻冷毙命的!这样想着,一阵急似一阵的穿山风锯,又劈里啪啦地抽拉起来。
玛丽亚,起来!咱们不能呆在这里!起来!他抹着脸上的雨水,扯起玛丽亚鼻环上的短缰绳,大声朝它嘶吼着。
玛丽亚脖子上的木梆咚咚响了两下,它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马上又被劈面而来的狂风扫倒了。不行!不行!他嚎叫起来:走!你给我走啊!趁着阵风稍歇,路北平扯起缰绳,使劲牵拉着、推搡着它的巨大沉重的身体,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地移步,才刚走出几步,玛丽亚又嗷嗷号叫着趴卧下来。
哀号声一时像刀子一样,刺穿了眼前的风墙雨幕。
糟糕,玛丽亚要生了!牛眼充血,肚腹蠕动,马上就要下牛犊崽子了!
木梆声在风涛里丁东乱响。这木梆,还是他前一阵子特意找来半截上好格木,为领头的安东尼,也为怀上犊子的玛丽丑,专门挖凿出来的。那是防备怀孕贪嘴的玛丽亚离群独食,一旦迷失山林中,便于循声追找而特制的牛铃铛。
万万没想到,这牛铃木梆似有神意,救了我和玛丽亚母子一家的性命!多少年后,路北平向阿苍感慨地说。
他拉扯着缰绳,就这样三步一伏、五步一卧地推搡着玛丽亚,在狂风间歇中一点点移步。当他拖着玛丽亚,跌跌撞撞走到一片野芭蕉环绕的山崖下,玛丽亚再也走不动了,腿一软,伏跪到一窝泥汤里再不肯站起来。正在这时,路北平听见头顶一片裂帛般的嘶啸响过,目光所及的那片野蕉林,已经被盘旋着的风刀风剪齐刷刷地裁了顶,满天残梗破叶顿时劈啪乱舞,一转眼,又已经被空中的乱流打成碎片,鸟群一样散尽。随即,他听见山崖背后传来一阵阵屈折倒塌声,他从泥水里整个儿跳了起来。
——是他的牛栏和窝棚,经不住风刀绞折发出的塌垮声。窝棚果真搭得太靠水边了,水路就是风槽呀。不过,他现在终于可以确定自己所在的方位了。神差鬼遣的,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己怎么竟然会迷走到早晨轰牛出门时完全相反的方向?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往巴掌溪靠山外的方向走,怎么竟走到了河岸对面——就在上回阿佩、阿扁偷看他洗澡的那片野蕉林背面?
可是,没待他缓过神来,压过风声嘶吼的更大一片浩荡水声,又一次让他惊跳起来。老天爷,山洪已经下来了!透过削去脑袋的野蕉林,往日清清窄窄的巴掌溪,已经狂荡成一片黄汤。浊水打着旋子急急向下流泄,急骤上升的水面,转眼就淹到蕉林脚跟上了!
闪电轰雷,这时候才炸响开来。
借着电光,他打量一眼他和玛丽亚落脚的这片山崖坡地。背着风势的直接冲撞,玛丽亚倒是可以稍稍喘息一会儿了。它显得特别疲乏,闭着眼,张合的大鼻孔呼呼喷吐着白沫,才刚刚平静了片刻,忽然又痉挛一般地哀号起来。
嗷——嗷嗷——哞——哞哞……
他抹着脸上的雨水,看着急雨哗哗溅落在玛丽亚抽搐着的腹背上,心里已经急得开了缝,漏了眼,劈成了八瓣。
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来。风声还在头顶嘶吼着,可是风势明显减弱下来,瓢泼雨水也渐渐收成丝丝片片。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黑茫茫的山碗深处,隐隐传来一个苍老的婴孩发出的低哑而尖厉的啼哭声!竖耳听去,那幽幽鬼火似的哭声,蓦地又熄灭了,就像是幻影幻听一般。
手脚冰冷。一种不由自主的抖颤,深刻得像是从魂魄深处荡摇出来的。刚才,完全被风老爷那一阵劈头盖脸的巴掌抽迷糊了,既不知冷热,也不知时辰,更没想过生死,只觉得漫长的喧嚣狂乱持续得太久太久,就像沉进了宇宙洪荒亘古长夜的最深处,知觉感觉味觉听觉,一切一切,全都麻木了。如今,天色转暗转晴,他掏出总算一直捏在掌心的眼镜,擦擦抹抹戴起来。视线骤然清晰,理智在恢复清醒,却反而觉得后怕起来。他看见不远处,不知从哪儿砸下来的一块裂成田字纹的巨石,他,本来也许该是这块巨石下的一片齑粉。
冷,钻心贴背刺骨的冷。本来平日大山里,太阳一落山就陡然降温,如今急雨狂风后又裸露在一无遮拦的野地上,湿透的衣衫顿成冰甲,寒气便一点点自心窝窝里进出来了。他本来想傍到大母牛身边取取暖,探手过去,玛丽亚黑褐光溜的身上却像蛇皮一样地冷滑,他松开瑟瑟的牙关,干脆让自己放肆地哆嗦起来。
玛丽亚可怎么办呢?他对牲畜的临盆、接生毫无概念,只听金骨头说过:畜生就是畜生,它生养个崽崽,比你屙堆屎还快当。——怎么如今抽搐老半天了,玛丽亚肚子里的犊儿还不见冒出头来?这一阵子,它甚至连哞叫声都渐渐弱下来了,鼻孔的白沫却越积越厚,该不会……
那个吓人的念头刚一闪过,更加让他惊恐的情景已经慑住了他:才片刻工夫,打着旋子的黄汤已经从蕉林脚边涨漫到山崖下头来,距离他和玛丽亚避风的坡面,不足十米之遥——他知道山洪暴发后的水势来头,眨眼之间,他和玛丽亚就会陷于没顶!
他跳了起来。玛丽亚!起来!你给我起来!走啊!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呀!他叫着、扯着、推着、拖着,可是,玛丽亚只是晃了晃脖子上的木梆,巨大的身子纹丝不动。雨势这时忽然又大了起来。他眼睁睁看着不远处那片黑汪汪的水影像河马一样吞噬着脚底的尺寸,他想跑,他可以逃开去,可是,看看呻吟中的玛丽亚,他举不动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