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北平的眼瞳被这火苗灼得发炫,肩头却像被铁钳一样因定在那里。眼前的阿佩变得如此陌生:垂耷的黑发下,那张被阳光晒烤得黑红、被激情烘烧得炫亮的脸庞,浮颤着一层勾子样、吸盘样媚惑的锐光;猩红的厚唇哆嗦着,蓬散的长发奓开着,一双丰盈的奶子,失了把持地浪涌起伏——可不活脱就是大山野林里那些火狐、豹子变的山妖山鬼一般!野性的体魄之上,那目光却是沉静的、执著的、高傲的甚至是尊贵的。这尊贵是山野自然所赋予的,在此时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成熟而率意的妖冶,主控着整个局面。也许是那个“后生仔、学生哥”的叫唤撩拨起他心底里那股潜藏已久的叛逆出轨的欲望,也许是他的逐渐清醒回硬的意志力终究敌不住内心另一炉熊熊滚沸的火焰的焚烧而熔化,他听见一个声音遥遥地在另一个维度里导引着他:我今天,也发定这个神经了,发定了这个神经了……
其实这一个停顿非常短暂。日后的反复回味中他甚至认为,那个清醒的片刻正是理智深处对自己所做的一个交代:“革命或迟或早总会发生的。”甚至早在水声滚荡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和她照面的第一瞬间,他的某一根神经,就已经为今天这场鏖战敲响宿命的鼙鼓了。如同剪过彩的巨轮早已经顺着命运的轨轴,无可反悔地滑向它预定的航道一样。
总之,在下一个转瞬而来的时间里,水边的情势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路北平显然被肩头上那个死死钳住的痛觉所激怒了,他像一头被红布撩拨起全部斗志的公牛,尖吼一声冲向它的被山呼海啸的喝彩声所包围的对手。——那对手,分明又在冥冥中的另一个维度里,等着看他此下的热闹的。他的刚才还不知搁在哪里的双手,猛地一把攥住了就在眼底下恣肆抖颤的那双奶子,激烈地摇晃起来。阿佩!阿佩!他叫着,把刚刚才被她调教醒觉过来的嘴唇,乱锤般雨点般地落在她的脸上、脖上、乳尖上。他听见她在他的下面发出了苦痛的呻吟,那浑圆便在喘息中渐渐变得如同胶泥一样的可捏可塑。他放倒了她再继续往下走,从乳峰的沟壑向肋间起伏的削痕往下走,从胯角的弯湾转向小腹的浅窝窝再往下走,直走到一片微微卷伏的茂草边上,他突然震颤着,停住了。
他还从来没有造访过这样一个陌生的处所。这个从他走出少年的青涩便曾经从西洋古典油画上偷偷窥望过无数遍的处所,从燥热潮湿的夜梦中蒙胧向往过无数遍的处所,一时像一道冥蒙的门槛,向他闪跳着谜样的圣光。
可是,门槛前这片迷乱的怯意还来不及生长,阿佩的身体,已经像一片云彩一样盖住了他。
女人是这样一种自然的、健康的性别。多少年后,路北平向阿苍感慨,好多回以后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和我——“好”?她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男人总是要匆匆忙忙给自己找理由,伐木呀,做事呀,打呀,斗呀,都说是为了这个呀,为了那个呀,那你为什么活着呢?说完,她还是咯咯地笑。
这是多少年以后的议论了。当日,那片带着浓烈雨腥气的重云把他盖在了青草野花山岩之下。阿佩以她的“不为什么”的成熟女人的斩截,把一片冥蒙未开的土地,果决地覆压在她的下面。她探手把他那副此时显得那样尴尬的眼镜摘下来撂到草丛里,在一片浑然中,他便再一次合上了眼扉,那温软的手指于是顺势成了飞动的犁锄,从那最生涩的地面落下了锄叶。她捧着他的脸颊揉搓着,啄吻着,脸颊的温热带起一种被抚慰、被怜痛的儿时记忆:那犁锄又耕耘起他的板结硬土一般的胸肌,那片被骄阳烈日捶打得日渐宽阔的土地,便顿时响起了青壮的吆号,她的锄叶又向那累积着辛劳历练的小腹犁去,向收缩下去又丰隆起来的腿腱犁去,那被岁月蓄满了热能的土地,一片一片被翻耕了,被点燃了,那成长着却虚耗着的渴望、那渴望着却躲避着的欲求,一点一点,全都被照亮了!
自上而下,她的爱抚在一瞬间完成了一次创世纪的里程——从一颗种子到一棵大树、一个胚胎到一个成年、一片冰河到一片原野的发育过程。他的青嫩的、新锐的、饥渴的肌肤,张开了每一个毛孔去吮吸那浮漾在每一下抚摸之中的甜蜜。那甜蜜又被流荡在溪谷中的肉香发酵着,雨意在溪谷中一点点蓄满。他隐隐听见了潮声。雷暴逼临了。在他的勃壮的根苗被锄叶掀动的刹那间,他的熟软的神志突然像被雷击一样地再次被震醒:不不不!阿佩!阿佩!他叫唤着,可是更大的雷暴随即向他袭来,潮涨而起的山洪已经把他带到一片悬崖,眼底下是一片透着清寒却又光焰迷离的深渊,他迎向那山崖纵身一跃,跳下去了。
深渊里,那玛瑙样、水晶样的肉香味,正在佻达地放散。
他像山里那些满树流着乳浆的无花果一样,每每在酒气浓郁的黄昏自然熟落,缓缓地,坠落在一片芬香的花地上。
心肝,心肝,我的宝贝心肝……
阿佩把他搂在怀里,叫着,连连叫着。
5
甚至在云山颠倒的当口,她也没有忘记那炉火上煮着的肉。
她轻轻放下了臂弯里闭着双眼、似乎熟睡过去的他,蹑脚走过去,抽出粗柴,用炉灰埋住了明火,让那炉火的余烬慢慢温烘着锅里的熟肉。回转身来,她看见裸曲在草地蕉叶上的他,睁开的眼睛似乎蓄满忧郁,正直直地望着她。
她笑了:童子鸡,四服,你还是个童子鸡。
我丢你老母烂臭海!他突然破口骂起了那句粤语里最脏的脏话。一刹那间他忽然记起,这是他在那个当上“鬼女婿”的早晨,站在村口井台上曾经放肆地骂过的一句他平生从未出过口的脏话。
阿佩扑过去,抱住了他。
他拼力想推开,可是她已经用嘴封住了他的嘴,用手抓住了他的手——一双真的如同女蜗地母山鬼一般有力的手,为八哥捣衣给阿扁采药替阿秋磨锯的手,便紧紧捏住了那双捧读巴尔扎克屠格涅夫的手。她把它捂压到自己的胸前揉搓着,又拉着环绕到自己的腰际。挺在眼前的那些浑圆的曲线,便又一次埋进了一片温热的雨点之中。
他忽然闻到了阿佩身上的那股——阳气。那股浓烈的太阳味,那股蘸透女人的眩迷却仍旧带一点蛮悍,如同裹挟着钢炮烤蓝、长河号子与边塞铁蹄一般的奇异的味道。
他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我丢你……
你丢吧,我让你丢,我让你丢!
我丢你呀,阿佩!
四眼,四眼!我都丢给你了!
他的重新抖擞起来的欲望,这一回来得果决而持久。他迅捷地学会了使用他的唇、他的舌、他的手指作为主宰的武器,或者把她的眼、她的耳、她的脖颈作为制胜的陷阱。他的已然生长硕壮起来的大树,再也不需要扶持、不需要隐蔽,而成为挥舞在疾风骤雨巾的旗帜。他曾经那样怯生生地闯入过她的山寨,如今却是鲁莽地闯入了;她曾经把他撕碎了再拼接起来,如今拼接起来的他,又要把她撕碎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溪谷里看不见落日,一线斜晖却露出了半天绛红。半边月亮似乎等不及太阳下山,就提早挂在那里了。他们翻滚到了草丛里,又从草丛滚到了水边。那是丛林里两只纠缠搏斗的山豹子,连那啸声吼叫,都托出了山月的空明。溪谷却成了一个站满观众的真正的看台,肥绿的野蕉和瘦青的藜竹,粗直的棕蒲和秀俏的槟榔,都在拥挤着向这一片追光下的嘈杂聚拢;连同山崖上散漫垂挂的逍遥派的鸡血藤,以及朽木上披头散发的颓废派的寄生树,都在为之侧目,为之骚动了。
不管是阿佩,或者路北平,他们以后、此生,再没有感受过那一刻的癫狂极致。
在日后的回味里他才想起,当日在他怀里翻滚的阿佩一直在他耳边喃喃呓语的那句话:噢噢,四眼,四眼!你是我的男人,你就是我的那个男人……
这一回,他才真正进入了她的身体。似乎并非她的刻意导引——是在厮咬的忙乱中冷不防滑进去的?是在神秘的颖悟中如约而来地撞进去的?
他坠入了那片神秘的溪谷,他的灵智开始在那个冥冥中的维度里旋转抽动。他又溯回到自己的童年,在父亲擂敲得山摇地动的打击乐鼓点里折叠他的纸片。他有许多写着自己神秘愿望的折叠纸片,就藏在那个佛山石湾出产的会摇头的陶瓷芝麻官储钱罐里。罐里没有几个钱——因为爸妈没钱,可是却装满了他的愿望。妈妈说过,等他长大了才能打碎的储钱罐,到时候一定可以用从小积攒的钱,实现自己的比金钱更有意义的愿望。那么——在他童稚的逻辑里,积攒愿望,不就比积攒金钱更重要吗?在他悄悄写下的愿望里,有过利用风筝发电的本世纪最伟大发明;有过邻居阿勇那支装上打火石一扣扳机便会哧哧喷火的塑料卡宾枪;有过爸爸嘴角上那个翘起来显得雄赳赳的大烟斗;也有过隔壁课室三年二班那个别人都梳小辫子惟独她扎一根马尾巴还要别上一朵紫红蝴蝶结的小姑娘。对的,就是那个圆脸蛋红扑扑、他一次也没有跟她说过话、却偷偷注意过她手背上的浅窝窝的小姑娘……
可是,痉挛一般的迷眩立刻带走了他。另一位小姑娘,却在纷飞如雪的纸片中向他走来了。是那些写着神秘愿望的纸片,还是那张写着古怪咒语的纸片?纸片也有它的宿命吗?——可不就是那个曾经笑他一进村就慌急急忙着找地方尿尿的小姑娘?那个下巴尖尖、声音细细、脚步轻轻却忽然找不见了墓碑的谁谁的阴曹媳妇——阿娴……
在他的混合着快意与恐惧、甜蜜与神秘的灵智,被那个旋转的力量从溪谷牵引上云端,又从云端骤然跌落的瞬间,他清晰地听见了那个储钱罐在空气中粉碎的声音。那是在妈妈一次恶作剧的“偷看愿望”以后被他愤然打碎的。伴随着瓷片的断裂、妈妈的惊叫和他的嘶吼,那脆响的声音,猛然间,填满了溪谷沟壑。
雪白的愿望,纷扬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