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也认得这位于嘉逸?”
“当然认得。于兄是我和小骓的恩人。”
“恩人?”
“开元年间那场奇绝大病,潘姐可有耳闻?”
潘玲陷入了沉思,一时未有言语。
彭辉说道:“此病没有征兆,没有来由,甚至找不到病原。得病者,皮肤糜烂,化生脓水,继而眼睛失明,双耳失聪,四肢无力,口干舌燥,一进饭食便会呕吐不止,最后七窍流血而亡。”
他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望向东都高远的天空,缓缓说道:“那一年,洱海周围好几个村子都被感染了,死了很多人。南诏皇帝阁罗凤为保全长京与皇城安宁,下令封锁城门,停止与城外的一切人流往来。严令医者郎中不得出城医治,违令者一律斩杀。”彭辉的眼角渐渐变得红润,似乎接下来他要说到的内容,才是更令他不忍回溯的。“一些人实在忍受不住这彻身的痛楚,会选择结伴同去紧闭的城门口..”
“皇帝不是不许城外的人进去吗?那去了也是徒劳啊。”潘玲问。
彭辉淡淡一笑道:“这样的话,城墙上的士兵就会放箭把他们射死。自然也就没了痛苦了..”
潘玲听后,许久方道:“那你的父母也是在那场病中..”才问出口,便觉后悔了。
两行眼泪悄悄挂上了彭辉的脸颊,他吸了吸鼻子,保持着笑意说道:“也是被射死的。我出生的那个村子,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整村跑到城下肯求皇帝开门施救而被全部射杀的。”彭辉背过脸去,似乎不愿再让潘玲望见自己的泪面。
“为什么是最后一个?”潘玲的声音之中,似乎亦有了一些啜意。
“此事发生后不久,皇帝便派出两队士兵,把洱海周围余下所有被感染之人,全数杀掉..这场病,也才通过那样的方法勉力压下。那些出城的士兵在回来时,不出所料都被城墙上的弓箭手一一射杀。而后,皇帝下令烧掉所有的尸体。整整一个月后,长京大理才再一次打开城门。”
“那你和宋骓是怎么活下来的?”潘玲平静地问道。她的这种冷静,到让彭辉有些许讶意。若说寻常民间女子,但凡有些良心的,听到这样的故事,均会失声痛骂皇帝的暴行。而这位潘玲,心内却像是未有大的反应,彭辉可以感觉到她并非真的没有震动与伤心,而是她把这样的情愫,更深地埋藏了起来,更沉稳地吸纳到心田深处。
“士兵放箭时,也许是我的父母出于怜护的本能,将我压在身体之下。我当时12岁,在这巨大的惊吓之中晕倒过去,直到夜里醒来,迷迷糊糊望着两个陌生人在尸体中翻找,其中一个救起了3岁的宋骓,另一个则将我带到马背之上,不知去往何处。”
“你当时也被传染了对吗?”
“是的。直到第二日一早,我才知道,原来我们被带到了洱海盟的苍风山庄之中。”
“苍风山庄?莫非救你和宋骓那两个人是洱海盟中人?”潘林问道。
“并不是。他两与苍风山庄庄主柳饮风当是熟识。应是我与小骓受染程度不深,加之柳庄主为人本就慈善慷慨,于是就收留了我们,为我们隔了一个小院落,每天差人供我们饭食。而每天下午,那两个恩人都会来到小院之中,推开门扉为我们医治体中之疾。整整半年过后,我们才得以走出那间小院,过上正常人的日子。”说完这一段,彭辉的脸上,阴霾逐渐散却。
“那这个柳庄主待你们二人不薄啊。”潘玲说。
“是啊..之后三年,我和小骓就一直生长在柳庄主庭中,他把我们二人当成自家孩子一般照料,教我们读书写字,习武打猎。渐渐的,我和小骓也逐渐淡忘了往日的伤痛,把那苍风山庄当成了自己的另一个家。”
“那么,救了你和宋骓的那两位恩人中,一个便是于嘉逸吗?”潘玲问道。
彭辉说:“正是。一位是嘉逸兄,另一位是于大夫。”
潘玲听完后,低下头去,沉声道:“原来你们亦有此般因缘。这些,他倒是从未与我谈起过。”
“是啊,嘉逸兄后来随大诏军队北上迎敌,确是再也没有回来了。然而,这些年来,他的音容笑貌,却一直都留在这里。”彭辉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笑着说道,“罢了罢了,伤心往事,不提也罢。”说着便径自走上前头。潘玲跟上去说道:“今日这般往溯,全因我执意要与你比剑,才令你追思伤神之处,真抱歉。”
“潘姑娘不必言歉。这些事情,即使不看见那嘉逸二字,也自是无法忘却的。反是自此后,彭某又结实了一位嘉逸兄当年的好友,不也是一种因缘吗?”彭辉望向潘玲那灵媚的双眼说道。此时,他也才望清,潘玲姑娘的目下三分之处,生得一颗丽痣。
“彭大哥!”宋骓清脆响亮的嗓音忽而自门庭之处传来,他再次望见彭辉,忙不迭一个轻功便奔了进来。
“小骓,往后在先生府中不得这样无礼。”彭辉一边责备他,一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胫骨强健的十五岁少年。说道:“看来这些日子,那杨将军也没有亏待你嘛。”
宋骓拍拍胸脯说道:“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大师哥是谁?”
潘玲笑了笑问道:“你就是宋骓吧?”
宋骓这才发现彭辉身旁站了这么个美貌女子,登时脸一红,忙道:“正是在下。不知这位超级美女姐姐是?”
“快些叫潘玲姐姐,正是这位潘姐姐在小巷之中救了我一命。”彭辉说。
“我宋骓这次来东都,本是来一睹万花公主美貌的。想不到被彭大哥给骗了。倒也无所谓,今日见到了姐姐,估计比那个藏在羽朱宫中的万花公主还要美甚些吧。”宋骓躬身说道。
“宋公子说笑了,潘玲又怎能与万花公主相提。”潘玲谦言。
宋骓一面说着,一面又看着,发现彭辉与潘玲年纪相仿,又并肩而立,继而自以为是地一激灵,坏笑着说道:“哦,我算是明白了。我道彭大哥这几日也不来寻我是为何,原来到是潇洒得很嘛,竟和如此貌若嫦仙的姐姐单独在一起,其情可悯,其情可悯啊。”
“别胡说。”彭辉皱眉望了望潘玲,有些尴尬。潘玲倒是听得乐呵呵,笑盈盈地说道:“你这小子怎么一肚子坏心思啊?”
“潘姐姐,并非我有坏心思啊。只是得见你这般若天仙的气度,和我彭哥这神武勇猛的架势,感觉你们真的挺配。柳伯伯一直让我给他相个媳妇来着,见到了你这样美人儿,我不信他心里没鬼,只是就冲他这二愣子性格不敢说罢了。可是我作为他的师弟,又是他的副手,我就不得不替他琢磨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宋骓说话倒是不急不羞,一本正经。
彭辉听后倒是不自在得紧,急忙又向潘玲解释。
“哈哈,无碍无碍,我看这位宋公子倒是个口直心快之人,我蛮喜欢的。”潘玲被逗得乐不可支。她望了望前厅方向,只见余贡山正跟着周夫子走将进来。于是说道:“宋公子,这些天的牢饭也吃够了吧,要不潘姐给你弄些好吃的去,来不来?”
“那必须的啊。天仙做饭,岂有不吃之理啊?”宋骓拱手道:“那就谢过潘姐姐了。”
彭辉未及指责他不懂规矩,不明礼数,只见这宋骓便和潘玲一路有说有笑地走开了。
他两人前脚才走,周夫子与余贡山便来到了自己身旁,彭辉忙上前去与他二人寒暄。拓东节度使余贡山一眼认出了彭辉,“这..这位不正是那个通..”他正要说出“通缉犯”三字儿,心下细细一想,又觉不妥,可也颇为不解彭辉为何出现在西山医阁之中。周夫子见此情,说道:“我知晓余大人与彭大人心中均有诸多疑问,随我同去那小屋之中一座,慢慢叙上一叙。”
三人走进一间小屋之内,围坐在茶桌边。周夫子于是便从郑买岑设计陷害彭辉一事,到杨牟利指余贡山窜唐谋逆一事再到整个东都婴儿失踪一案的前因后果,全数向他二人细细诉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两人均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此间诸般事宜竟是环环相扣,个个相关。余贡山当先问道:“先生意思是说,实际上真正被盗走的孩子只有我家秀秀一人?”
“是的。”周夫子浅浅笑道:“东都婴儿失踪一事,本就是周某为了救出宋骓,并替余大人洗白而一手设计的假消息。那些城里的布告,也都是我遣人连夜贴出去的罢了。余大人应当知晓,辰王一直欲图让你这位统兵五万的节度使入他麾下。此番他设计令杨牟利夺走您的女儿秀秀,不过是趁机行事罢也。这样一来,即使朝廷清查此案并逮捕嫌犯,人们也不会把此事与辰王和杨牟利联系起来。相反,只要您的孩子在他手里,辰王也便多了一个随时可以要挟你的机会。”
“原来是这样。当真可恶。”余贡山握拳狠狠拍向桌面,又不解地问道:“那么,今晨那些围堵在刺史府门口,声称自己孩子被盗走的东都百姓又是怎么解释?”
“这个便更简单了。两位想知道吗?”周夫子神秘地一笑,抿了口茶。
余贡山连同身侧的彭辉均是期待地看着周夫子,等待着他的答案。
“那些人都是我西山医阁中人。是我令他们这样说,这样去做的。因为我要让太子相信此案,相信东都真的有百余户人家的孩子被夤夜盗走,让他深切地感受到查察此案的不易。这样,他才会来请我助他查案,我才有机会让他盘查东都之内的监狱,以敲山震虎之计逼杨牟利放出宋骓。也才能用树林里头大人与周某合演的那一幕好戏,让太子亲眼看到,是余大人你在林中抓住了嫌犯,只要太子回京复命时和皇帝说上一说,大人便可算是戴罪立功,也才可有洗白之机。而我也要让他看到,那个与宋骓在一起合力攻击大人你的另一个凶手当晚便逃脱掉了。这诸般事物合起来,方才能给太子施加压力,这样他就不得不依民意继续查案。如此,我才可继续走入一步棋中。”周夫子顿了顿,接着说道:“今日周某答应太子助他解围,条件便是太子要同意让我把大人你还有宋骓暂带回阁中,助我查案。”
余贡山与彭辉目光熠熠,满是钦服赞叹之色。“周先生当真是鲜有之俊才,智慧无双啊。”彭辉叹道。“原来一切都在先生审度之中。那下一步,还需要老臣做些什么?”余贡山问道。
周夫子摇了摇扇子,说道:“你们三人均属受了朝中乱象的牵连才引罪上身。解铃还须系铃人,朝中之人给你们带上的罪名,自然也得靠朝中之人来为你们解却。我设计东都一案的目的,便是要让太子回京复命之时,无论如何在皇帝面前替大人你和宋骓说上几句好话。至于后面之事,大人无需担忧,周某自有安排。定保你和宋骓清白还身。只是这位彭兄现在之罪名,想全数洗脱,怕是要再等上一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