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焕很快发现自己判断有误,而且错得离谱。公孙梦不仅仅深谙武技、阵法,她的剑招同样具备不俗的杀伤力……只可惜,他发现得已太迟了。修剑者,对于心性的磨砺比武士更甚,因此叶焕打算扰乱公孙梦的心绪从而影响她的临战心态,从一开始就是行不通的。既然轻率地选择了贪功冒进的危险战术,就应该为自己的幼稚与轻敌付出代价,叶焕很清楚他无法在公孙梦接下来决绝的一击之威当中保住性命,在那短短的一刹那间,他闭上了双目,仿佛已释然。
终于,可以死了。本来,早就死了。
对于死亡,叶焕早已没了恐惧,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从百幽联镇中逃出之后,他去松芜古境见了端木青雷一面,提及过自己必将报仇的决心。当时端木老人的脸色犹如干涸的古井,瞧不出任何神情,叶焕以为他是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无法自拔,又或者根本不相信修为尽毁的叶焕有能力复仇……
现在想来,老人大概是觉得复仇与否,根本无关紧要吧。逝者已矣,人死不能复生。真正重要的,反倒是那些还活着的人吧。
端木琥珀,那个说话、做事都是一根筋的天真女孩,如今她是怎样肩负起端木家主的重任的?六千多年前那五位散仙的后人,如今还安稳扎根于松芜古境的只剩下端木、赫连两家了……谁知道呢,兴许十年之后,连端木家都将不复存在。
总觉得,有点遗憾,有些不甘心。虽然已经很努力了,但离能够微笑面对死亡的程度,还有遥远的一段距离。
叶焕感受着避无可避的凛冽剑气,全身血液近乎沸腾,识海一片空灵,仅剩下一道生与死的觉悟:不能死,现在还不能死!
恍惚间,仿佛有微风吹过耳际。那一刹那,叶焕竟然亲眼目睹自己的头颅被剑气削掉,剩下的躯体亦被玄冰真气炸为无数冰块。
我……已经死了吗?此时默默观赏自己凄惨死状的,是即将消散于虚空的魂魄吗?
叶焕下意识地低下头,他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手,手中握有再真实不过的逆水剑。
大道沧桑,须迎难而上。浮生逆水,纵万死不悔。既然还活着,就还未到放弃的时候。只要手中还有剑,便绝无妥协退让之理。
这便是剑士的生之道,死之道,剑之道。
公孙梦走向叶焕的残骸,拾起了地上的纳物袋,却出乎意料地捡起了一张碎纸片……公孙梦冰冷的双眸首次流露出了一丝紧张、一丝慌乱、一丝惊恐。高高飞起的头颅终于跌落在地,变为一簇纸屑随风飞散。
“纸人形。以前叶焕在七星洞得到的宝物,我还以为他不会用。”
“知道这种符的人似乎不多,毕竟用的是《云笈府君隐曜真言》啊,至少在无欲天的方士玉简里边是没有这种符的介绍的……”
“哼,这小子命大,害老夫白紧张了。”
“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杜,看来你的品剑居又要多一名高足了。”
“老夫择徒甚严,想当我徒弟?先胜了公孙梦再说。”
“呵呵,你意思是你品剑居的弟子都能打赢公孙梦?开玩笑吧?我怎么想都只数得出两个人,那两人还不一定稳操胜券。”
“喂,你们先别说了,我插句话……为什么叶焕不趁此大好机会攻其不备?”
流影阁的老吴见其余裁判聊得兴高采烈,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只可惜换来的答案是一片“呵呵”声。
“你刚才有机会的,可惜现在没有了。”
公孙梦转过身,脸色已恢复如常,冷冰冰说道:“是因为可笑的自尊心?还是不知所云的剑之道?”
“你以为我打不过你,所以刚才兵行险着?我只是没心情跟你缠斗下去,真要死斗,你和我谁先死还真说不准。”
叶焕摇头道:“你杀了我,只需向你师尊随便解释两句,就没事了。我若伤了你,就算我有一百张嘴、一千条命,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离开空海宗。”
“你果然很聪明。没错,我无论怎样欺负你都是天经地义,你稍微挣扎一下便是大逆不道。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公孙梦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缓缓说道:“我奇怪的是,既然你这么聪明,为何偏偏要痴心妄想,企图占有你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叶焕沉默了。
这些年来,为了破除百幽联镇的禁制,在现有资源与条件的允许下,叶焕做出过无数种尝试……惟一未曾触碰过的领域,只剩下丹药了。如果连这条路都走不通,那便只能求助于修真界当中最为神秘的那一类怪物——觉者。
因此,当看到七星洞最深处的转龙壶时,叶焕的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词语自然是:缘分。
天赐良缘,岂能唐突?
只是,照现在的情形看来,那似乎并非良缘,而是孽缘啊……
“接着。”
叶焕取出转龙壶,抛向了公孙梦。
“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这样便结束了?”
公孙梦冷笑着收下转龙壶,缓缓说道:“叶焕,我要你自废雪山、气海。”
“废气海就罢了,还废雪山?那连男人都做不成了……够狠,这小丫头够狠。我看此次的玄都会啊,她肯定吃不了亏。”
“那倒难说,杂而不精,对上修士还行,跟真正的行者交手,我不看好公孙梦。”
“遇行者看运气,行者以下无敌。小丫头才几岁?有这份修为,很不错啦。”
“喂、喂,听我说句,如果叶焕要逃,咱们帮谁?”
老吴未雨绸缪问道,这个略显敏感的问题直接导致冷场。
“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把转龙壶给你了?那么不好意思,你误会了。”
叶焕有些纳闷地眨了眨眼,不慌不忙解释道:“我要离开空澄妙境,若想带走转龙壶,你不可能答应。所以,先放在你手中,我早晚会回来取的。”
“回来取?离开空澄妙境?你在说梦话吗?”
公孙梦强忍住笑意,柔声说道:“除了自废雪山、气海,另外我还要你的两只眼珠。”
“你够了。”
萧诚站了出来,沉声道:“公孙梦,不要得寸进尺。”
“混蛋!退下!”
杜一苇暴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哈哈哈哈……这两个小辈倒也有点意思。”
徐横野瞟一眼悄然走近的洛无忧,笑着打圆场道:“一对一,拼着我们这几张老脸,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们若是犯傻,今天会死的人可就多了,空海宗这阵子若是不太平,玄都会嘛……我看咱们也不用去丢人了。”
“还不快退下!”老吴狠狠瞪着洛无忧,紧张得声音都变得高亢了些。
叶焕默默抬起头,透过几丝柔顺的碎发,可以看到几点暗淡的星光在无垠夜空中寂寥地闪烁着。他慢慢揉了揉眼眶,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尽力了。”
“为了避免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我已经尽力了。”
叶焕终于拔出了逆水剑,轻声说道:“公孙梦,我说了你不配学剑,你就是不配。不过既然你执意要学,那我便教教你好了。”
与萧诚对战雷万通时一样,若隐若现的剑刃逐渐呈现于大家眼前。奇怪的是,同样的一柄剑,在萧诚手中时,它只是一柄色泽比较罕见的剑而已。
然而到了叶焕手中,它给大家的感觉却不再像是一柄剑,而像是一个人:一个感性的人、一个悲怆的人、一个绝望的人、一个愤怒的人、一个孤独的人。
“我不打算离开空海宗了。”
叶焕微微笑了笑,说道:“不就是一命换一命么,多大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