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西边的月半遮成上弦,斜阳西沉后独独挂在天上,孤单清冷,连带薄薄月光也清瘦凄美,不见情义。林间幽风飒飒,渐渐响起虫鸣,密林里不知什么地方藏着一两株金桂,弥散着幽幽暗香。
木门之外,宁浮生与纳兰荨已经等了一天,相对无言。
当秦卿知道这一切都拜宁浮生所赐时,失神了半刻竟拔出软剑把他逼出门来,用她的话说,宁浮生不配留在房内。此后门扉闭紧,只闻秦卿急促纷乱的脚步声。
门外,纳兰荨一直斜靠在梧桐老树树干之上,目光透过梧桐叶交叠的缝隙不知道看着什么,宁浮生则僵硬着站在院中,一动未动。
当这世界几乎要静止成永恒时,“嘎吱”一声,秦卿轻声开门,只见她发丝散乱,容颜倦怠,蓝眸垂得低低的,身边浮起一层比月光更轻薄的清寒之气。
门外两人听见响动,瞬间把目光聚集过来,纳兰荨反射般从树干上跳下来,三步并两步走到秦卿面前,宁浮生脚步也向前倾,只是秦卿一个冷恨的目光,逼得他不得不在半空中顿缩回去。
他与秦卿认识很久了,记忆中他们两个都不是热情的人,平时见面不多,但却是情趣相投的知己好友。此时把酒言诗的老友一个横眉冷对,一个愧恨低头,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宽广的河流,再无相交之期。两人的异常纳兰荨看在眼里,心生疑虑,但他更加担心烈火,忙抢上前去,问道:“怎么样?”
纳兰荨开口,秦卿才恨恨地别过头,看着纳兰荨目光明显温和许多,回身把门掩上,向外走了几步,才道:“还好处理得及时,日后好好调理不会影响活动,只是那身功夫,算是废了。”
秦卿开口,语气沉重。
听到这话,纳兰荨心中猛的窜出一腔悲苦,拳头攥得青白,缓缓阖眸,良久才吐了一口气,心头仿佛在滴血一般,烈火,烈火,为什么……他知道世事残忍,可为什么所有痛苦都要加注在她的身上,她二十岁不到,正是桃李年华,芬芳正好的年纪,却要接二连三的接受如此沉重的打击,此刻闻她如此,他竟宁愿筋脉尽断,武功全废的人是他。
“她睡着呢,你进去看看吧,动作轻点,别吵醒她。”
“嗯。”松了松拳头,纳兰荨点了点头,眼睛斜过宁浮生,别有意味,才移步往室内而去。
秦卿的眼神一直随着纳兰荨,直到他进了屋,才转回来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秦卿语气不善,宁浮生并不在意,他随即转身,走得更远些。秦卿未做多想,就跟了上去。
月光如锻,投下树影斑驳,在两人脸上身上交错,明明暗暗,浮浮沉沉。两人身上都沾了烈火的血,这么一看,竟有些分不清哪里是血渍,哪里是影子。极北的天亮起一颗明星,嵌在广阔黝黑的天幕中,格外闪耀,却又格外孤独。
“天亮之前,我要带她走……”
原以为他会解释烈火伤的由来,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想此地还在帝女峰范围,危机四伏,是应该尽快离开。
“嗯。”秦卿只答一声。
知道她没领会自己的意思,宁浮生又接道:“我是说,我要带她回轩丘。”
“不可能。”宁浮生话刚说完,秦卿当即坚决反驳。
“殿下今天虽然放过了她,却不能保证日后她会不会反悔。”
“那她也不能去轩丘!”
“除了轩丘,她哪里也去不了。”
“什么叫做哪里也去不了,天下之大,难道还有我们姐妹的容身之处吗?”
“你还不明白?殿下绝对不会容忍她留在轩丘以外的地方,她只能留在轩丘!”
“她是你的殿下,不是我的,我偏要带她走,纳兰何奈能奈我何!”
“秦卿!”宁浮生突然大喝一声,双手按在她的双肩,不受控制的力度捏得她消瘦的肩膀疼得钻心,一双蓝眸却分毫不让的迎上宁浮生愠怒的目光,相识七年,两人都第一次看见对方如此激烈的情绪。“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你了……”
直盯着那双清冷的蓝眸,宁浮生怒气渐逝,目光转而蒙上一层悲凉,声音软下来,低沉沙哑,催人泪下。
秦卿扯了扯嘴角,极度讽刺,月光镀在她哀戚的容颜之上,一滴清泪划过,格外冰凉。
“你也知道她什么都没有了,你既然知道,当初又为何要让她深陷沉沦,现在看着她如此绝望,你便开心了吗?”
秦卿质问,宁浮生感受到内心前所未有的灼热,这个女人,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在她面前,他无法再伪装成平淡绝然的模样。
如果说烈火是他一生挚爱,那么秦卿就是他最投契的知己。秦卿的眼睛太过奇异,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偏偏她的眼神避无可避,一双湛蓝幽碧的明眸,任谁都会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过去。一个眼神,相视一笑,足矣……
秦卿亦是难以平复,对于烈火,宁浮生是特殊的存在,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此时见烈火那副模样,又教她如何不绝望伤心!
“难道她只是你完成使命的一个工具而已吗?那你又何必再来纠缠呢?”
“不是……”他无奈的垂下头,让黑眸沉入心海,声音沙哑低沉,他不愿意让人知道,宁浮生也会有眼泪。
“宁浮生,事已至此,你索性就绝情到底,今后,我们的死活,与你再无干系。”眼泪断线,这个人,当真是她们姐妹命中的劫,避不了,躲不过。
秦卿的话甚是凉薄,却给宁浮生带来前所未有的重创,她像一个旁观者,把七年来他的所作所为全部看在眼里,转换成“再无干系”,便是她对他最后的评价。
“额……我是不是来得不太是时候?”
正是气氛微妙得不能再微妙,悲凉得不能再悲凉的时候,花千缕摇着把薄扇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听他的话,丝毫没有“不是时候”的意思。
花千缕的突然出现让沉在氛围里的两人瞬间清醒,一个电般松手,转过身去,宁和镇静;一个自然拭过脸颊断线,再回头时,又是一泓平静清水。
花殿主一阵恍惚,在某种程度上,这两人完全可以重合了。
“你来了。”
宁浮生淡淡开口,仿佛刚才情绪的大起大落完全不存在,可花千缕像是没听到一般,直勾勾盯着秦卿的眼神已然发亮,“姑娘便是‘海魄’秦卿吧,果然是绝色无二,天下无双啊,尤其是那双眼睛,秦姑娘,你这双眼睛是怎么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