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二爷的神情有些莫名其妙。
眼见着七妹一脸惊喜交加的模样,仿佛刚刚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情景一般,他脑筋一转,顺手按灭了烟蒂,冲孙经理使了个眼色,“这里没你的事情了,你先出去把我刚刚和你说的事情交代一声。”孙经理何其聪明,知道他们兄妹有话要说,连忙笑着应了声是,快步走到了门口,还不忘冲俏丽的少女鞠躬行礼,“七小姐,有日子没见到您了。”
七小姐一颗心思全放在了雷二爷身上,竟是充耳不闻。孙经理也不觉得尴尬,脚步轻快地出了房门,马武一脸无奈地关上了门。
孙经理不忘与马武打个寒暄,“七小姐这是怎么了,往日从没见过她这幅火急火燎的模样。”
马武冲他一笑,聪明地没有接话。孙经理摸了摸鼻子,顺着楼梯下了楼。他到楼下后,还忍不住伸着脖子往上看了几眼,心底一阵奇怪。刚刚如果没听错,七小姐叫的应该是柳长生的名字吧?他……他怎么可能会回上海滩?当初……想到这里,脸上的疑惑更深了。
那地狱的侩子手,曾经令整个上海滩闻风丧胆的名字,竟然重新归来。上海滩因为他的出现,又会有什么变化呢?孙经理精明地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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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二爷看着家里排行最小的妹妹,禁不住一阵头疼。她是父亲的老来女,自然呵护非常,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父亲那般严厉的性格,每每看到她可爱的模样,脸上也能浮现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这是上面几个兄弟姐妹从未在父亲身上享受过的。父亲死的那年七妹不过才八九岁的样子,懵懵懂懂,还完全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极不放心,特意叫了几个年长的哥哥到病床前细细交代,前前后后说了不下几百次,只是不放心这个小七,要众人务必仔细照顾才是。大家秉承父亲的遗愿,对她不敢太过苛刻,什么都依着她的性子来,唯恐一个不小心就让大小姐哭鼻子,对她的索求更是极力满足,因此养成了她如今这副娇生惯养的脾气。
雷二爷不满地皱了皱眉,“阿瑛,瞧瞧你现在的这副样子,浑身上下,哪里还有半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真是越大越不成样子,这地方也是你能来的?”
雷瑛仿佛没听到似的,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二哥,你到底知不知道长生哥回来的事情?”
雷二爷淡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到这里,颇为疑惑地说道,“长生怎么会回来?他当初可是立过誓的,此生再不踏足上海滩半步。你看准确了没有?是不是认错了人?”
雷瑛白了他一眼,娇俏地噘起了小嘴,“若是旁人也就算了,我怎么可能会认错长生哥?”明明是急迫不已的口气,说到最后,竟然隐隐透出一丝柔情来。
雷二爷一听,更是无奈。时隔多年,柳长生那副好皮囊,惹下的桃花债竟是一点儿不少,连带着自己的小妹都受到了影响。
雷瑛唯恐他不信,急忙说道,“我今天在学校里待得正无聊,那些教书先生只会说些陈词滥调,听得人耳根子疼。我有个同学说英租界那边新开了家商行,专卖洋玩意,又精巧又可爱,我想着过两天有个朋友过生日开舞会,正好要送礼物,就和这个同学做伴,让她领路往英租界走。刚过淮海路,就在路边上看到个熟悉的身影,我只看一眼,就知道准是长生哥没错。可我当时在车上,猛一见到他又完全愣住了,等我反应过来吩咐停车的时候,长生哥早就不见了。我四下找了一圈也没收获,就急忙跑过来找你了。”她慢慢走到雷二爷的身前,细细打量着哥哥的神色,“你可别把我当小孩子,随意拿话糊弄我,不然等我知道实底的时候,再也不会理睬你了。”
雷二爷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我刚还想问你,这样的日子你不在学校里,怎么会上街呢?怎么?咱们家的七小姐又逃学了?”
“马上就要放寒假了,课程安排的也不紧,少一堂课有什么了不起?那些教书先生字字句句都是大道理,其实还不是拿了薪水就糊弄了事,回头若是查问起来,赔个笑脸就能蒙混过关。若运气不好碰到个老教条死脑筋的先生,大不了就买一百块钱的东西差人送过去,保准天下太平。”雷瑛一脸厌烦地说道,“人家和你说长生哥的事儿,你干嘛总转移话题?二哥,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回来的事情?长生哥回来,事先没和你打过招呼吗?”
雷二爷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唯恐雷瑛不信,“是真不知道。”
雷瑛见他的样子不像撒谎,又知道整个雷家只有这个二哥做事稳重,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不打诳语,不然雷家偌大的家业,也不会交到他的手里。她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怅然若失地在沙发上坐下了,一脸失望,“长生哥既然回了上海,为什么不来找咱们?他现在在哪里落脚?如今入了冬,也不知他住的地方预备了过冬的储备没有,会不会着凉生病?他有没有按时辰吃东西?他……”
雷二爷听得又气又笑,“他是小孩子吗?用得着你操心,你能把自己的事情弄明白就天下大吉了,他名震上海滩时,你还不到十岁吧?”声音一顿,忍不住笑着说道,“我可是你亲哥哥,平日也没见你这么担心过我,真是女大不中留,一颗心全悬在外人身上了!”
“我可不是什么小孩子了。”雷瑛脸色通红,“再说了,年初你胃不舒服的时候,是谁没日没夜照顾你的?你如今病好了就忘了我的旧情,有你这样的吗?何况……长生哥也不是外人,当初他总来雷家做客的。”
雷二爷哼了一声,“你那是照顾我吗?我怎么记得你是为了那辆新款的道奇轿车才赖在我床边整日哭哭啼啼央求的?照顾?你把汤碗都扔到我身上了……”
雷瑛讪讪地笑了两声,“二哥也真是,这种事情你知道就好了,何苦说出来呢?”她落落大方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道,“我知道你还有正事要忙,就不打扰你了。你晚上回家吃饭吗?”
“还不一定。”雷二爷回以一笑,“你要去哪里?回学校吗?”
“才不要呢,好容易跑出来一次,当然要逛个够本才行,我同学还在楼下等我呢。哦,对了……你回家可别跟我妈说这件事儿,不然她肯定要责罚我的。”雷瑛一脸小心,唯恐雷二爷说漏了嘴。
雷二爷笑了两声,“难得有你怕的人,这下我是知道了,下次再治不了你,只好请你妈出来帮忙。”雷瑛的母亲是雷家的七姨太太,只生了雷瑛一人,如今上面的正牌夫人和几房姨太太相继去世,只剩了她一个。她虽然不是雷二爷的生母,但雷二爷对她还是很客气,一直养在雷家,吃穿用度也与从前无异。
雷瑛一听,顿时紧张起来,“二哥这样不是要我的命吗?我妈的手段你还不知道?除了罚站就是罚写,上次做错了事儿,她罚我抄《资治通鉴》,我手指头都写肿了。”说到这里,一脸谄媚地看着雷二爷,“二哥,我一会儿去商行,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我买来送你好不好?”
雷二爷彻底无语,“你们小姑娘喜欢的东西,我要来有什么用?你别胡闹,逛一会儿就赶紧回家,别在街上乱转,如今上海滩不太平,咱们雷家又树大招风,还是小心为妙。”
“我知道。”雷瑛点了点头,盯着雷二爷看了又看,似乎有话要说。
雷二爷挑了挑眉毛,“还有什么事儿?”
“有两个事儿!”雷瑛娇俏可人地伸出两根手指,“这第一件就是长生哥的事儿,他既然回了上海滩,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儿要办,二哥若是有他的消息,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已有多年没见过他了……”说到这里,雪白的双颊满是红晕,“很……很想念他。”
雷二爷想得却是另外一层关系,也没注意到她这副情窦初开的模样,“嗯,这件事儿你不说我也要命人查查的。”
雷瑛见他答应,自然喜不自胜。雷家在上海滩盘踞多年,势力还是不容小觑的,有二哥从中帮忙,相信用不了两天就能知道长生哥的消息。她微微一笑,口气也变得轻松起来,“这第二件事儿嘛……二哥,我这个月有好几个同学过生日,我手头的钱不多,你能不能……”
没等她说完,雷二爷已经瞪了她一眼,一脸无奈地说道,“早和你说过,花钱不要大手大脚,要有计划,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了吧?按月发你的零花,总是月初就花得干干净净,到了月底就节衣缩食,不知你随了谁的性子。这事儿我不管,你或是去找你妈,或是去问别人借!”
“那我跟你借!”雷瑛绕过书桌,走到雷二爷的身边,撒娇地揽过他的胳膊,“二哥,朋友生日会的帖子都发给我了,到时候我空手去,不是给咱们雷家丢脸抹黑吗?你且饶了我这一回,下个月我一准节省点儿。”见雷二爷没搭理她的意思,连连摇晃起他的胳膊来,“二哥!二哥……二哥!!”
雷二爷给她烦得没了脾气,只好轻轻叹了口气,从办公桌得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五张一百块钱的纸币递过去,“这离月底还有几天呢,仔细点儿花。”
“知道啦!还是我二哥最好!”雷瑛接了钱,欢呼一声,蝴蝶般的身影已经跑到了门口,“我同学还在楼下,我不和你说了,咱们家里见吧,拜拜。”
雷二爷点了点头,看她打开门跑了出去。
等雷瑛走远了,马武才一脸小心地推门走了进来,“二爷,七小姐没什么事儿吧?”
雷二爷的脸色深沉,“你刚才听到了没有?阿瑛说见到了长生。”
刚刚雷瑛的嗓门大得出奇,马武怎么会听不到?这会儿忙点了点头,“小的听到了。只是柳长生为什么会回来?会不会是七小姐认错了人?”
“我也不知道,你找些麻利儿的人,出去查一查,看看到底是不是他?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若真是他回来了,那倒是个不错的消息。”雷二爷勾起嘴角笑了笑,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香烟点燃了。
马武忙答应了一声,“小的这就去吩咐。”关严了门,快步走了。
雷二爷深深吸了口烟,缓缓闭上眼沉思起来。
◆◇◆
雷瑛一脸的舒心愉快,想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回了上海,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她蹦蹦跳跳地出了百乐门的大门口,一旁路边等候的车子缓缓摇下了车窗,露出一张出水芙蓉般的笑脸,“你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再耽误下去,商行都要关门了。”
雷瑛一脸笑容地跑过来,也不等司机下来帮忙开门,自顾着打开门钻了进去,“和我二哥说了两句话,今儿他心情好,大大方方地给了我五百块钱,一会儿我请你去德莫利吃冰点,不让你白等。”
车厢中的少女白了她一眼,“大冷天的吃什么冰点?不安好心……喝杯咖啡就行了。”
雷瑛心情好,自然不会忤逆好友的心思,“行,去哪儿都成,都依你的意思。”
那少女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她两眼。雷家根基深,家底也厚,在整个上海滩都是极有名气的。雷瑛作为雷家的掌上明珠,骨子里大小姐的脾气自然要比旁人多些,平日颐气指使,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要依着她的想法做事,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大小姐忽然变得贴心又懂事了?
她想了想,轻声问道,“你刚刚到底看到了什么人啊?是很熟悉的吗?”
一想到柳长生冰冷又俊俏的面容,雷瑛的心就擂鼓一般的狂跳个不停,“额……从前是很熟悉的,后来他离开了上海。我听二哥说……好像是因为出了什么事儿……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回来了,那就很好。”她看向自己的好友,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不确定地问道,“简爱,我有没有变丑?这衣服还是去年买的吧?不行,一会儿去商行,你再帮我出出主意,看有没有合适的衣服吧?”
简爱见她一脸的郑重,忙点了点头,“知道了。”声音一顿,笑着说道,“很少见你这么没自信的时候呢,看来这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咯?”
雷瑛羞涩地垂下头,不搭腔了。
简爱看着她红透的脸颊,好奇地皱了皱眉。
虽然只是车子开过的一瞬,但刚刚街上那道消瘦却异常挺拔的身影她也注意到了,仿佛是一片迷雾中的青松,其他的树木都隐藏在白色的浓雾之中,只有他一个人郁郁葱葱地立在那里,让周围的一切都成了陪衬与摆设。
只是……那样一个鹤立鸡群的男人,身上却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戾气,只要看一眼,都觉得冷。
他到底是谁呢?
看雷瑛的样子,似乎很是爱慕他。
车厢中陷入一种奇妙的安静,两个人各有所思地想着事情,都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