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倾诉
初夏的午后,阳光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湖面上散落的几点白帆,在水中荡漾,露天咖啡馆里的人三三两两。马克博士可以算作自己的长辈,出于礼貌,戈兰提前到了一点。独自找了个靠近湖边的位置坐下,尽量远离人群。听说自己另有安排,杰克一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于是去了万国宫,还是山顶,戈兰并不清楚,总之办完自己的事再和他联系。
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来,戈兰急忙站起身。“你好,博士。打扰您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孩子。”马克博士微微点了点头,在戈兰对面坐下。“昨天看到你的第一眼,不禁让我想起你的母亲。或许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无意中勾起一段伤心的往事。”
“没关系,博士。您能来,我就已经非常感谢了。”
“是啊,一转眼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你都已经这么大了,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抱在母亲的怀里。”语气中充满着对岁月逝去的感叹,就像所有略微上了一些年岁的人一样,很容易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那时,我负责一个由军方资助的科研项目,由于技术方面的原因,项目进展十分缓慢。因此,军方委派了一名代表,对项目实施的全过程进行监管。起初,我多少有些抵触,但是没有其他办法,如果希望继续得到军方的资助就只能接受,而这名代表正是你的父亲。”不需任何人发问,一个老者在讲述着属于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同时也是讲给自己。“说来惭愧,第一次见到你父亲,我的表现有些失礼。”
马克博士淡淡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他是个好人,不仅原谅了我的无礼,而且给予了我很多帮助。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很难想象那个项目能够进行下去。之前,我们花费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没有任何进展,而你的父亲用了不到两天就找到了基因编码中的错误。你现在听了多少也会有些惊讶,但我当时的心情,你很难想象,甚至是质疑自己的眼睛。”
戈兰微微一愣,虽然她对生物工程学并不十分了解,但也知道基因编码是一项专业性很强的工作。
“起初,我和小组内其它的人一样,认为这只是一个巧合。但太多的巧合就不能再称之为巧合。自从你父亲来了之后,项目取得了许多实质性的进展,甚至超越了我们最初的设想。
人类的生物科技发展水平,在银河系内可以算作首屈一指。而我逐渐意识到,自己与身边这个人在技术上的差距却不止十年。这是一种质的差距,他给出的编码构架是我之前无法理解和想象的。
私下,我向你的父亲问起其中的原因。他并没有隐瞒,实际上这些基因编码的设计架构全部出自你的母亲。
我一向在专业方面非常自负,但对于你的母亲,只有崇拜,就像学生崇拜自己的老师一样。后来,我想方设法接近你的母亲,向她求教各种问题。那段时间里,她的帮助让我受益终身。”说到这里,马克博士的情绪有些激动,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母亲,虽然在二十年的时间里,没有留下任何新的记忆,但这毕竟是血脉与人性的根本。戈兰的眼圈也不禁有些湿润,手中的小勺,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咖啡,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添一点牛奶,再加一点糖,黑色的咖啡渐渐变为棕色,不再似刚才那般苦涩,而心境是否亦能如此?一切只为掩饰,掩饰难以抚平的伤。但此时,她已经能够理解为何马克博士见到自己的那一刻,内心会如此难以平静。
“就在你即将降生的前夜,你的母亲让卡梅隆将大量的技术资料转送给我,希望我能好好保存,并很好的利用。通过这些资料,我才真正的认识到,两个文明在科技发展水平上的差距,甚至要超过一百年。毫不夸张地说,这些数据对于人类在生物科技方面取得的进步起到了重要作用。”
“后来哪?”
“后来,后来……”马克博士不断默默地重复着,神色有些黯然。“后来,我参加了一个外星的考察项目,大约两年的时间,我没有机会回来。当我回到这里,却再也没有见过你的母亲。”此时,马克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哽咽。“很抱歉,戈兰。二十年了,这些话一直藏在我心底,今天终于可以在你面前说出来了。虽然很短暂,但和你母亲在一起的那几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戈兰意识到,在内心,马克博士对母亲的感情似乎超越了师生和友谊的界限。
“后来,我去了你家里,你父亲告诉我那只是个意外,不过我知道他在撒谎。或许我是做不了什么,但他不应该欺骗我!”马克博士的情绪有些激动,显然二十年的时间,并未使他释怀。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不,这只是我的猜测,但事实很难让人接受,希望你可以理解。”
在自己两岁的那年,母亲死于一场意外的事故,这是自己在十二岁那年父亲给出的另一个答案。至于是一场怎样的意外,父亲没有解释。她知道他在说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原谅,但她相信父亲不愿告诉自己真相,肯定有着重要的原因。“马克博士,我想你一定还知道一些关于我父母的事情,可以的话请告诉我,好吗?”
“你的父亲从来没有和你提过,他和你母亲来自哪,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戈兰抬头望瞭望头顶的天空,湛蓝如洗。“他只说那里很远,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马克博士望着戈兰,沉默了许久。“或许,那段记忆过于沉重,况且他也不希望你从小就生活在仇恨的阴影当中,不过现在你已经长大了,迟早都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戈兰点了点头。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至少她认为自己做好了准备。然而当噩梦即将与现实联系在一起时,又有多少人愿意欣然接受。
“关于亚特兰蒂斯,我不知道你究竟了解多少?”
“亚特兰蒂斯?”这是一个她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似曾相识却又有些陌生,在她的梦中亚特兰蒂斯并未如古希腊人记述的那样沉睡于海底,而是在熊熊烈火中崩塌。
“和大多数人一样,原本我只相信它是柏拉图笔下的理想王国,直到你父亲将那些资料转交给我。资料中完整记载了‘独角兽’和‘半人兽——卡美拉’的基因编码。这可以证明在几千年以前,它们并非仅是人类想象中存在的生物。他们生活的大陆被人类称作大西洲,事实上,也并未沉入海底。原因很简单,那本来就不是什么大陆,而是一艘停泊于海上的巨大飞船,属于亚特兰蒂斯的飞船。
而以当时人类文明发展的程度,根本无法理解。所以他们只能相信那一切都是神创造的奇迹,甚至当他们看到那块大陆在眼前消失也相信是神将他们毁灭。这不足为奇,即便是今天我们驾驶着一艘飞船,抵达一个文明初开的星球,也很可能被误认为神,或者神的使者。我想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戈兰微微点了下头,但并不代表一个肯定的回答。毕竟过去的几千年里亚特兰斯这个的名字很少被人提及,即便是自己,在现实中接受也并不那么容易。
马克博士微微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或许你还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或许你依然难以相信,但从生物基因科学的角度可以证明,至少可以得到一些佐证。”这是一种职业的习惯,他总是试图用自己的专业去证明。而则戈兰根本不知道他要证明什么,又如何证明!
“我一直贴身保留着一样东西。”说着,马克博士从怀里取出一个银白色的钛金属小盒,打开后里面是一缕头发。蓝色的秀发,和自己的颜色一模一样。“或许这并不光彩,但还是希望你能够原谅。”
戈兰点了点头,她可以理解,那是一种复杂的感情,或许仅是柏拉图式的,二十年的时光,这份感情却始终没有改变。
“你应该知道卡美拉是一种半兽人生物,它的基因编码当中有百分之八十与这些头发上取得的样本一致,而即便在独角兽中,也有接近百分之六十五的基因编码一致。
其实这不难解释,几千年前,亚特兰蒂斯人在生物基因科学方面已经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最初他们在设计这两种生物时,借鉴了自己的基因。”
戈兰并不确信这个理由是否充分,但她相信马克博士没有必要欺骗自己。在自己的梦中,独角兽也曾不止一次在空中独自翱翔,而卡美拉却站在很远的山岗上,不愿靠近,也不让它靠近。如果噩梦中的一切与博士所说的算是一种验证,那么自己来自哪、来自哪、来自哪……
她突然感到胸口有些透不过气,难道在烈火中崩塌的高塔,在血泊中倒下的生灵,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幻觉,而是现实留下的烙印!难道在承载历史辉煌的同时,也必须背负曾经的苦难!或许两者永远交织在一起,注定无法分开。“博士,既然亚特兰蒂斯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又会突然消失,还有我的父母为什么又会回来?”
“我并不清楚她们离开的真实原因,但她们的离开确实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
“我没有明白您的意思。”
“虽然自然因素在进化过程中起着决定作用,但如果一个星球上已经存在高等智慧生物,并以他们的力量去改变自然环境,则有可能阻碍其它物种向高级智能生物进化。”
“但她们去了哪?”
“回到亚特兰蒂斯。同这里一样,那是一颗美丽的星球。”
“您去过?”
“没,只是听你的母亲提起过。”
“在哪,它还存在吗?”看上去她的脸色有些黯然,痛苦的摇了摇头。“梦里,我曾无数次见到它在烈火中燃烧。”
“我相信它永远不会消失。”
“但在我所看到过的资料中,却没有任何关于亚特兰蒂斯行星的记载。”
“那是一颗位于大麦哲伦星系的行星,可以公开资料中确实没有任何记载。”
“大麦哲伦星系?”
“是的,索伦蒂亚人控制着那里,而且由于恒星系的自转,过去的数千年里,亚特兰蒂斯始终处于远离银河的另一侧。”
戈兰的神经似乎被猛地刺痛了一下,因为索伦蒂亚这个名字对自己和很多人来说都不陌生。那是一个来自河外星系的、强大的文明,他们曾经发动过对银河系的远征,正是迫于强敌的压力,银河系内的许多星系文明才最终联合起来,组成了现在的联邦。
“对不起,你知道我很难摆脱这种思维方式上的惯性。但事实上,从生物基因学的角度上讲,亚特兰蒂斯与索伦蒂亚人起源于共同的祖先。”外表上,戈兰依然十分的平静,但此刻她的大脑中却是一片空白。“相信我,许多伟大的文明都是崩毁于内患,而不是外敌。”
“幸存下来的亚特兰蒂斯人有多少?”她希望尽量把自己与索伦蒂亚人区分开。因为在她心中他们是魔鬼,在噩梦中是他们毁掉了自己的家园。而现实确是如此,征服、劫掠,索伦蒂亚的不断扩张使无数弱小的行星文明遭到毁灭。
“很少。但可以肯定,你和卡梅隆不是仅有的幸存者。”
戈兰默然的点了点头。她相信那些向往自由,不愿屈从与强权的人不得不背井离乡,隐匿在茫茫的人海中。而自己始却终不愿正视现实,因此才会一直没有留意到她们的存在。
“博士,我母亲的死……”即便只有模糊的记忆,但提到母亲,戈兰的声音不免有些哽咽。
“虽然被迫离开故乡,但她善良,与世无争,在这里没有一个仇人。除去索伦蒂亚人,我很难想象谁会这么做。”马克博士沉默了许久。“你可以去问问他,他是否相信自己的谎言。”情绪似乎有些激动,显然他依旧对自己的父亲当年不肯说出真相而耿耿于怀。“意外?”马克摇了摇头。“相信我,你的母亲并不像普通人那么脆弱。”
“您是指哪一方面?”
“亚特兰蒂斯人非常注重自身的进化过程,尤其是你的母亲,我相信她有许多超越常人的能力。不过你最好还是去问他,他应该是唯一清楚真相的人。”
“谢谢,谢谢您,博士。”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她相信父亲有他的理由。况且对自己而言,父女之间的信任原本就不存在任何需要附加的条件。在起身表示感谢之后,戈兰目送着那个略显苍老的背景渐渐远去。
马克博士要先一步返回研究所,他还有些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至于生物样本的分析报告,稍晚一些才能完成,但初步结果已经验证了之前的一些判断。虽然尚不足以断定谁是袭击的策划者,但戈兰心中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