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茅塞顿开,长舒了一口气,果然身心蓦然轻松,默默诵读师父的教诲,灼人的心痛,沉重的牵挂,一时皆随风而去……
我自此皈依佛祖,剃度出家;脱下锦袍皮屦,着上了僧衣麻屦;大秦军营阵前的一名将军,如今成了寺院里的潜修和尚。
一段日子的修持以来,我的心神开始平复和宁静了许多。
半年后的某一天,终于知道了这一切的夏霞,从秦亭一路追寻到了寺院里,我的心一时又痛苦又惶恐,情知见了夏霞必会重陷红尘困局,只怕从此再难挣脱,只好恳请师父为自己拦阻一番,求师父能替自己说服夏霞早些回去。
师父却道:“潜修,人心如洪水,拦则溃溃,抑而汹汹,疏之渐渐。”
我似有所悟,师父其实清楚凭我眼下的修持,虽躲得开夏霞“形”的纠扯,却无法逃得开夏霞“神”的缠扰,更无法真正斩断红尘中那段儿女之情。倘若我的修持和意力能抵得住红尘诱惑,自可斩断千丝万缕的儿女情丝,又何须拦阻回避?若心有挂牵,即使拦堵一时,即使永世不见,那一种挥之不去的缱绻和相思之痛,那一番萦系神魂的恋欲之苦,远比形体肌肤的聚合离散更难让人勘破幻相,更难让人真正超脱世间色、财、名、利的沉浮陷落,这些才是禅悟和修持的障碍。
此刻,夏霞正坐在离方丈室不远的客房内,眼见门前的那抹阳光一点一点地悄悄向西移动,整整三个时辰了,我哥仍旧没有出来见面。但她主意已定:不当面问个清楚,她是不会离开寺院的。
她终于看到了一身纳衣麻屦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穿过稠密的树丛朝她走近,在她眼里,我的神情憔悴,步履踉跄,目光却依旧幽潭一般澄澈。
一望见我的身影,夏霞觉得自己以往所有的凄苦和委屈,霎时得到了最大的回报,透过迷蒙的泪眼,她呆呆地望着我,这个站定在她面前昔日的恋人,今天的僧人。
乍见的激动很快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所代替,她看见此刻的我,她的嘉林哥,竟已面目全非,虽然向她微笑着,然而那微笑却如此的陌生,仿佛大雄宝殿里那尊佛的微笑,那样的微笑是神秘的,也是遥不可及的……
“阿弥陀佛,施主辛苦了。”我的语调宁静、平和到近乎漠然,好像是从一场噩梦中传来一般。夏霞望着眼前这张变得陌生的脸庞眉眼,听着我熟悉的声音,仿佛见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初冬的殿堂骤然吹来一阵透骨的凉风,夏霞顿然冷得打战。她望着我的脸,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请问,施主……”
夏霞咬着牙,定定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嘴唇颤抖着惊问道:“你难道真是潜修和尚?”
乍听夏霞竟这般问,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潜修和尚,我有一事不明,还请你指点迷津。”夏霞强抑着心里的悲痛,战栗着说,“你如果真能修成佛身,超脱尘世、从此不再受人世间的一切相思之苦,从此六根清净,脱离阴阳轮回之苦海,我当然成全你。如果只是故弄玄虚、自命清高,甚至连最真情的朋友都不愿相认,难道这就是你现在所需要的出家向佛吗?”夏霞紧盯着我的眼睛发问。
“阿弥陀佛……施主。”我急忙垂头念佛,抚弄佛珠的手却分明已在发抖了。
夏霞强忍住泪:“哥,我不是你寺院的什么施主,我是你青梅竹马的霞妹,你若真能放得下我,今天就当着佛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从今往后不管我夏霞是死是活,是殉情还是远嫁,你真能无动于衷的话,我就立马走人,离开这个寺院,从此无论是死是活,我决不再烦扰你潜修和尚了……”
“施主请不要再——”我望着夏霞苍白的脸和哆嗦的嘴,心里一阵剧痛,见我神情大异,夏霞再也忍不住泪水的翻滚、霎时喷涌而出了。
我脸上那超然的微笑一下子化为了无法遏制的悲怆,霎时间断肠裂肺的痛楚袭上心来。我清楚面前这个自己心中一直挥之不去的妹妹,凭她的性情,一旦心生绝望,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去走另一条“苦修”之路,做另一种“苦佗僧”,或者更甚……
我一面竭力遏制着内心巨大的痛,一面默诵佛语,强令自己不为所动,可是我的嘴唇和两手却开始拼命颤抖起来。这时,我见满脸是泪的夏霞转过身去,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佛像前,流泪呜咽道:“佛祖在上,弟子夏霞不敢打妄语,纵然佛祖在我哥心里,我哥也仍将永在我梦中,此生非我哥誓不嫁二人,若夏霞冒犯亵渎了佛祖,请佛祖让我一人下地狱受尽诸苦,不关我哥半点罪过!”
我只觉胸口如同万箭攒心般痛,夏霞如此执著,我又如何能真的静下心来修持!然而我深知,自己脸上的伤疤即使根本吓不到她的话,我时好时坏发作时生不如死的病痛,也必将带给她此生无尽的拖累和痛苦,与其执著不舍地等待与她过着这样一种没有希望的日子,最终再累及她和众人,何不此刻咬紧牙关、硬起心肠,也好让夏霞早些死心,早些解脱这爱亦是痛,不爱也是痛的双重苦痛?
我忍痛暗自思忖,如何说话才能使夏霞不致太过绝望而自伤,又不令她因依旧心存幻想而更加痴迷于对我的情爱?
“施主,我既已皈依佛门,岂敢再有儿女私情!施主若如此相逼,我一人生死实不足惜,所以无奈之下,我也只有以自裁而了却俗身凡体,从此断踪灭迹。但若施主能理解和尊重我的选择,就请施主回去吧。”
夏霞一下子惊呆了!
“什么?什么?哥要了却俗身凡体、从此断踪灭迹”,这是她万没有料到的结果,她当然不想也不愿逼得我身灭形遁!
可是她也决不愿就此罢休,独自流了半天泪,咬着牙说:“哥,霞妹听我哥的话就是了。妹这就下山回去,但也请哥记住妹的一句话:无论哥是出家还是出走,也无论哥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是身灭还是形遁,是死还是活,妹永远都会等着哥、陪着哥的……”说完此话就怆然离去。
夏霞离开寺院后,我虽然接连几天禅坐入定、静心向佛,可是我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真正把持住自己了,每每念及夏霞,便心痛如搅,竟至昏倒在了厢房内。
醒来后,听师兄说我竟然整整昏睡了两天一夜,这两天一夜里,师父一直都是亲自守在我身边,亲自为我煎药、发功扶气。
望着越发显得清瘦苍老的师父,我不觉潸然泪下,心内涌过一阵一阵的感激之情。回想从自己最初入寺,这一段时间来师父对我付出的心血和教诲,以及这次的旧病复发,师父竟然通宵达旦地守在自己的病榻前,又是煎药、喂药,又是发功扶气,即令生身父母也不过如此,又念及自己命运竟如此艰难,既难尘世做人,也难寺院为僧……
师父从外面进来,走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额头道:“潜修,其实修佛拜佛,不过是我佛弟子得以乘坐佛法之舟、渡越漫漫苦海的行程罢了,在未达彼岸的途中,风浪之苦、颠宕之痛自然要折磨、困扰我等凡心肉体,也只有那些经得住诸多劫数苦难,坚心修炼者,最终方能得到正果……”
“师父,弟子此生只怕难以真正放得下夏霞,只怕最终会辜负师父,也难修得正果了。我现在这般身临漫漫苦海,真不知何时才能修达彼岸,请师父指点迷津。”
“潜修今世本当有此一劫。”师父阖目道。
“弟子愚钝,请师父略述一二。”
“此生,你虽得尘世红颜,却定要隔断于天河,有情无缘毁于战……”师父似在梦中呓语般。
前方捷报频频传来,秦国终于平定了西戎的骚扰。此后秦国由西部小国日渐强大,并统一了全中国,为华夏子孙开拓了疆域……
◆ 6.告别天水 ◆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并无任何伤痕,才发觉自己只是做了个梦。然而梦里的感觉是如此真实,心理依然有着那异样的情愫缠绕,怅然若失似的,对自己有此怪梦不禁摇摇头。想甩去这怪异的感觉,忙起身洗一把脸,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们即将告别这个城市,今天我们将去西安。
上大学时我曾去西安仪表厂实习过,此后就再也没去过,一晃竟三十年过去了。
在中国5000年的历史中,这儿是13个朝代,1100余年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作为丝绸之路起点的西安,在中国历史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再怎么说都不为过。
但我对西安的向往之情,更多还是因为年青时酷爱唐诗的缘故。骆宾王的《帝京篇》:“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描绘了京城长安的宏大和辉煌。白居易的《登观音台望城》:“千百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遥认微微上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则描绘了长安城布局匀称,街坊整齐,皇宫衙署与市民住宅,井然有序,不相混杂。
每一首歌咏长安的诗,不只反映了长安的一处处风光,它们还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完整的画卷,反映了这个中国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城市风采,描写出了那个盛极一时的封建社会:既展现了唐代长安的繁荣景象,又提示了那个封建社会的兴衰荣枯。
王维的《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就写出了唐大明宫初期庄严华贵的气氛:“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韩愈的诗中有过对长安城早春的生动描写:“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在诗人们的笔下,唐朝初期的长安城犹如一年四季中的早春时节,确实繁花似锦,美不胜收。
然而看了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我仿佛看到了安史之乱后长安的凄惨景象。更令我惊叹不已的是,我从这些诗中不难看出:他们飞黄腾达也好,葬魂落魄也好,长安始终是他们心中辉之不去的一座丰碑,也是他们心灵的栖息地。
这次到西安去,就想看一看这个历史上曾经鼎盛过一时的古都,在经过了千百年风霜雪雨之后,还有多少昔日的风采可以触摸,有多少历史的陈迹可以追寻。
天水到西安的车次很多,由于走得匆忙,没有买到理想的班次,就在有座位的车次中挑了T75,下午2:30开车,正点到达西安的时间为傍晚6时多。
我们是十二时之前退了旅馆客房的,天水火车站这天上车却不是很愉快。因为天水火车站候车室离我们所住的宾馆只有几分钟路,所以我们早早地来到了车站,本想在候车室内休息一下,离火车开车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哩。没想到带着一大堆行李来到了候车室门前时,面临的一幕却是大门紧锁不让进,我们在外面的冷风中足足站了两个小时,你说够倒霉了吧。
11月8日天水的天气已经是四度以下了,在凛冽的寒风中,我们终于登上了由这儿开往西安的列车。车上人很多,刚才等车、上车的几个小时,比想象中的要疲乏得多。不过,当我在朦胧中睁眼看到车窗外一晃而过的窑洞时,这种疲乏马上就一扫而空。不晓得当时火车已到了哪里,嶙峋突兀的黄土山,零星出现的窑洞,有一种难言的美,让我有一种想近距离亲近它们的欲望。
一位年青妈妈带着她的儿子正好在我们对面,小孩子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睡,一刻也没有安宁过。可坐在他旁边的一位陌生男子为了给小孩睡觉腾出地方,几个小时站在列车走廊上却丝毫没有半点怨言,这个情节让我多少有些感动,因此这一路上心情也变得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