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安峰走到我身边坐下,思虑着该如何对我说合适,没想到我沉默了片刻后,却开口道,“其实她傻得很,见了面还不知道她会瞎说些啥?”顿了一下,我又嘟囔着补充了一句,“这家伙不但傻,还莫名其妙。所以我现在是想见她,却又怕见到她……”
对于我的回答,汪安峰不置可否,只隐隐感到我心中似乎充满着怀疑与矛盾。
我继续对他说道:“以前她不是这样的,那时我俩在一起玩时才有趣哩!可女孩子越大越让你烦心。虽然她后来每天还是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缠着我玩一些只有她才想得出来的游戏,但我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没错!就是少了以往那种对我从不爱耍小脾气的天真和大方,却变得整天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使性子、板面孔,让人看着好不心烦。”我想起她使性子时那淡漠的神情,心中有些不平,将憋在心中许久的话倾倒了出来,也顾不上汪安峰会怎么想啦。
“有一次,我将她喜欢的一只鹦鹉鸟喂多了,结果大概胀死了,她就与我翻脸了,临走非要我带回家弄活了不可。你说这鸟死了是弄得活的么,我只好将这只死鸟带回了家,反正府里头有人会帮我去抓一只活的来。”
“这容易。”汪安峰静静地听着,“那抓着了没有?”
“抓着了,那鸟不难找,好捉得很。”我记忆犹新地说道:“可等抓到了后,我拿去给她时,她却二话没说的放飞了它。”
汪安峰也听糊涂了,弄不懂她为何会放跑它呢。只听我不厌其烦地继续说道,“她把它放跑掉也就算了,反正就当她是借此出出气吧,好在也不是什么名贵的鸟,可谁想到她还数落我的不是,说什么别人抓来的鸟她当然不要,说得我亲自去抓一只来赔她!”
“她不向你使性子,又跟谁去使性子?”汪安峰笑了起来,转头注视远处的大柳树,轻松地说道:“我想她是想要告诉你,你在她心里有着与众不同的地位吧?你如果能为她亲自去抓一只鸟来送给她,她当然会觉得不一样嘛。”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我说着说着气恼地抓起一块石头,用力地抛了出去,“向我明说出来不就没事啦,干嘛总是自作聪明地玩弄这些小花招,这样做烦不烦啊?”
“真烦!看到她烦,看不到她也烦。”我目光转向前方,抓抓头。
“要是跟女孩子打交道还怕烦的话,那才是真的一个大傻瓜……”汪安峰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心里却明白:看来你的这席话并不都是说给我听的吧。
“你说我傻?”我却并不承认自己什么地方犯了傻。
“既然看不到她,你会觉得心烦,”汪安峰笑道:“又何必再和她计较?”
我听了没有话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计较……
“算了,”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轻轻地说道:“还是与你一起去走一趟算了。”免得日后被你说成是我心胸狭窄,说完我大步向着前方走去。
汪安峰一怔,继而笑着随行。
走过一段公路后,我穿入了一条热闹的街市,径直走向大柳树下的院落,那院落坐北朝南是一处木结构住宅。
我走近紧闭的门前,伸手敲门,见没人搭理,就敲得比以前更用力了。
汪安峰来到门前,正从门缝向里偷窥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你是何人?”
在我前面的汪安峰刚一脚跨了进去,就听到了一声叱喝,陌生的声音中明显地带着责怪之意,令汪安峰大感意外。没等汪安峰解释什么,我忙从他身后站上前去大声招呼:“阿英,他是我朋友,你嚷什么!”阿英是夏霞后来的婢女。
阿英诧异的目光落在了我脸上:“怎么是你,你不是去军营了吗?”
我抬手拍了她一下,责问道:“我们大老远地来看夏霞,有你这样对待客人的吗,平日你家主人就是这样教你的?”
阿英并不服气,嘴上嘀咕着。我很快就看出院宅内空无一人,当我确定这里没有夏霞那熟悉的人影时,就好奇地问道:“她呢?你家小姐怎么没在家?”
“夫人去了老爷那里,已经去了几个月啦;小姐刚才还在呢,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阿英低头回答道。
汪安峰一愣,我却猜到了她的去处,一把扯上汪安峰向外便走,边走边说道:“我们自己去找。”阿英没有吭声,好奇心驱使着她跟在我们后面,一起离开了那儿。
步出宅院,我去牵马,汪安峰仍将目光停留在身后泥砖木材盖建起来的宅院上,只见青墙高瓦的院落衬托在蓝天白云的苍穹下,四周点缀着小河、垂柳和碧野,好一幅宁静、祥和的生活场景。明媚的阳光挟着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得柳叶沙沙作响,卷起地上的沙尘和漫天的柳絮,搅碎了小河里平静的水面,惊得树梢上的小鸟叽叽喳喳的不停叫嚷……
好一个养尊处优的地方,汪安峰不由得在心里赞叹道。当他转回身时正好碰上了阿英探究的目光,她谦然一笑,好奇地问道:“你是公子的朋友,我怎么以前从没见过你?”
“你不会自己上马,真笨!”我一把抱起好奇的阿英,将她放置在马上,说道:“再发愣,小心我把你从马上摔下来。”说着一搭鞍子跳上了马,将阿英固定在前面,对她说道:“我的这么多朋友,你怎么可能都认得?过去常在一起的朋友中,你也就只认识吴伟和周亮吧?”
阿英双手抓着马鞍上的扶手,不吱声了。
“他叫汪安峰,”我向她介绍道:“你家小姐也不认识他哩,你怎么会见过他?”
我策马向南奔去,经过蜿蜒曲折的小河,转入了郁郁郁葱葱的山岭,心中突然明白自己与夏霞在此结伴玩耍的时代已经过去、且一去不复返了。
我自嘲地一笑,倾听着静谧山坡里传来的燕雀嬉戏声,感受到黄土高原的粗犷与苍莽。远处的地势岭高坡陡,堪称秦亭城外的天然屏障。
“瞧,我家小姐就在那里!”一声惊呼扰乱了陶醉于美妙景色中的汪安峰,他抬眼望去,见不远处的高坡上,一个妙龄女子迎风而舞,衣袂随风飘舞。由于离得远,面目看不清楚,从阿英刚才的叫喊,他知道那就是夏霞无疑了。
当他来到她面前时,夏霞给他的第一印象,说老实话,汪安峰心里不免有些忌妒。
且不论以前在军营中时常听我说起过她是如何风采绰约,但就聪慧、灵秀,身姿挺拔的阿英来看,其主人的秀外慧中肯定是非比寻常了,而现实中的夏霞竟比他想象中的又胜一筹。
刚看到夏霞的一刹那,她正在这里独自练舞,仿佛是从天宫下来的飞天仙女,汪安峰不免有些紧张。要不是见面时夏霞向他主动、坦然的招呼,一句“我跟你在几年之前就早已认识了,你记起来了吗?”,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的女子就是我刚才耿耿于怀的那个儿时伙伴。
“小姐,”阿英跑过去,拉了下夏霞的手,凑到对方耳边悄声说道“你看汪公子像谁……”故作神秘地看着她,见小姐不回答,才低声问道,“像不像你的朋友周公子,周亮?”
夏霞轻轻一笑,眼却不自觉地再次扫向我身旁的汪安峰,在她眼里,汪安峰方脸长耳,两眼炯炯有神,整个人看起来清隽高雅、气度不凡,心中揣测定当是一个优秀的男子……
夏霞收回目光,低语道:“不像,一点都不像。”
阿英又看了看汪安峰,欲言又止,既然主人说不像,那么就是自己看错了。其实,她不会明白:小姐说不像,并不是说长得不像,而是指两人身上内在的许多方面完全不同,因此流露出来的感觉也不一样。
“唉。”看夏霞故意不把我放在眼里,我顿觉十分不爽地提醒她,“我可是连家都未回,就先来了你这里……”
此时,夏霞才想起来似的歉然一笑,道:“嘉林哥,你也不将你朋友介绍一下,小女子才疏学浅、不懂礼仪,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哪里,”汪安峰抬脸,谦逊地说道,“我不请自来,这才失礼呢。”
我脸上褪去了刚才的不悦,忙走上前指着她对汪安峰道:“这就是夏霞,”然后又拍了拍汪安峰的肩膀向夏霞介绍说,“霞妹,这是我在军营的好朋友,汪安峰。”
夏霞直起身,对汪安峰说:“既是嘉林哥的好朋友,这次回来不妨多耽些日子吧。”
汪安峰点头一笑,几个人一时沉默无语。夏霞伸手理了下散开的头发,心里暗自思忖: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嘉林的父亲是秦国的将军,能与他走到一起的人,也该是军营的一位年青将领吧。
“你仍每天来这里练习舞蹈?”我简直不敢相信似的。
“没错!你走后我每天还来这儿的。”夏霞平静地说道,可她看着我的眼神却有些黯然。
“你和嘉林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连阿英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儿,嘉林却带我们来了这儿。这儿练舞确实不错,特别是对夏小姐来说。”刚才沉默无语的汪安峰笑着说道。夏霞听后一怔,自己来此练舞,已非一年、二年了,想当初嘉林哥还未去军营时,这儿原是她俩一起忘情玩乐之处。自从嘉林哥走后,自己更加忘不了这儿,其中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见自己和嘉林本来独享的这点小秘密已被说穿,夏霞也不辩驳,对面前的汪安峰却顿生好感,看了一眼此刻仿佛无动于衷的我,夏霞抿了抿嘴唇,不再说下去。
而我对她和汪安峰虽初次见面,只因短短几句话就有了些默契,感到很意外,自己反倒被她排挤在外了似的。夏霞,夏霞……你还是当初那个傻乎乎的女孩吗?还是那个带给他无限欢乐的女孩么?最初的那个霞妹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我们又一起回到了她家,汪安峰被夏霞请去观赏她养着的一只通人性的八哥鸟,其实是向他打听我在军营里的事吧。我只好很无聊地耽在屋里,面对镜子中的我,突然发觉这几年军营的生活在自己脸上留下的变化着实不小。原本柔和平滑的脸在西北边陲的雨雪风霜中变得如刀笔勾勒出来的一般刚硬,而眼睛虽然还是原来那么年青、精神,但已经带着不少咄咄逼人的气势,还有这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今天的我看上去已显得如此的血气方刚,明显的少了些温柔。
我又来到了院子里,阿英放下手里的活,走到我身边主动招呼道:“你怎么不去陪小姐聊天?”
“聊什么天?”我故意气她道,“我现在没心情!”
阿英抬脸看着我,负气道,“我家小姐真是看错了人,心里念叨着不忘可人家却并不领情,反正等我们走了,你有心情只怕也没人陪你聊了。”
“走!去哪?”我漫不经心地瞅着阿英,“你以为跑到城外就找不着了?”说着,又要向她头顶打去。阿英捂住头,边退边说道:“才不是,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要离开秦城啦。”
“胡说!”我怒斥道,一听阿英说夏霞要走,心里虽不信,但还是又惊又急,脸色肯定变了。
“信不信由你!”阿英气也上来了,“反正你一回军营就早把小姐忘了,小姐走不走又与你有什么相干?既然如此,小姐难道还有其他留在这儿不走的理由吗?你难道真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还留在这儿不走,夫人早催促她一起过去了!”她这几句话说得毫不含糊,瞬时将我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我紧锁浓眉,沉默地注视着阿英,声音已无法平静下来,“你们在这儿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啦,要去哪里?”
“哼!你当然不会知道罗,不是因为你,小姐早就走了……”说到一半儿,阿英看到我惊恐的眼神,吓得又不往下说了,生怕我情急时真的会拿她出气似的。
“因我什么?”我一字一顿,即便没有发火,也让人以为我是在威逼恐吓她了。
“阿英又怎么惹急了你,你跟她急什么?”汪安峰走过来惊诧地问,觉得我未免心胸太狭窄了,对一个小丫环的话何必如此计较。
阿英其实刚才本不想多说什么的,是嫌我太无情所以为小姐不平,气不过才脱口而出说了那些话,可话一出口仿佛有种因自己多嘴闯了祸的感觉……
汪安峰见我脸色不好看,刚想上前来询问。我却什么都明白了,脸上蓦然恢复了平静,“啪”地敲一下自己头顶,拉上汪安峰离开了那儿。
阳光透过斑驳的枝叶,洒落在地上,我俩向外走时投在地下的光影变得逐渐拉长。
阿英瞧着我俩越走越远,心中感觉非常失落。她过去对我说话一向十分坦率,认为我和她一样关心着小姐,因此一下子就拉近了与我的距离,有一种格外的亲近之感。每逢夏霞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过去她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我。可后来我一走就是几年,也不见带个口信什么的,好像与她们从来都不相干似的;就连这次突然回来,事先小姐也全不知情,这一切怎不令她既伤心又无奈。
夏霞将我俩送出了大门外面转身回来时,看到阿英在院子里坐着发呆,嘴里念念有词,手使劲儿的戳着地,惊讶地问道:“什么事惹你心里不痛快了,难道刚才嘉林哥骂了你?”
阿英情急之下,将自己方才心里所想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到了我种种无情的举动时,心里越加难受。夏霞见状,俯身对阿英坦然一笑,安慰她道,“我没有这样想,你也别这样想!其实他心里还是惦着我们的,我刚才从汪公子口中知道了很多过去一直不了解的事。如果他真的早就把我们忘掉了的话,他这次怎么会首先就来看我们呢?”
“你别信他们的话!”阿英心中还是感到不平。“当初他去了军营,连个口信也没给过你,你可责问过他一句?”
“这不怪他的。”
“为什么不怪他,他当你朋友看了吗?”阿英气冲冲地嚷道,“他当时一走了之,却累得小姐常为他思念,如今他竟像不相干似的。”
知道阿英是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夏霞苦笑着起身,无奈地拍了拍阿英的头顶。
夏霞知道阿英所说的或许没有错,自己或许不该把一颗心放在了他的身上,他走后的这几年,也只有阿英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夏霞有时候常想,嘉林哥如今已是一位年青的将军,光明的前程自然不用说了,自己日后如能与他结了百年之好,自己的一生就有了依托。但有时却想,我虽与他青梅竹马,感情深笃,但如今他长年人在军营,我与他连见面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我回家后,军营生活中原来每天绷紧的神经,此刻完全松懈了下来,在军营的那几年中身上所受的旧伤就乘虚而入,旧病复发了。好在汪安峰将招兵的公务一人独揽了,因此我得以安心在家养病。
夏霞得知我在家里养伤的事后,在家里一天也坐不住了。她左思右想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自己打扮成一位公子模样,匆匆来到了康仁里冯氏家的府上。
当她来到我家时,犹豫一会儿后一咬牙就上前敲门,对走来开门的管家说:“你老辛苦了,我有事找冯嘉林,烦劳替我传一声。”
听说是来找公子的,老人家忙答道:“既是公子的朋友,请随我来吧。”
夏霞犹豫了一下道:“你家公子此刻恐怕有客人在,一时半会儿离不开身,我有事要与他单独谈。”
老管家说:“那就先请客人随我到偏院等候,我请公子过来单独见你就是了。”
夏霞连声称谢后便随他过了侧门,两人来到一处幽静的偏厅内,老管家一面端来了茶点,一面对她说道:“这是我家公子的小书房,公子现在正在前庭陪客人说话,请稍等片刻,我马上禀报,请他过来单独见你,请问您贵姓?”
夏霞道:“我姓夏,烦请你老转告。”
老管家去后,夏霞走到窗前,望着房外一株结有稠密青果的梅子树,记起儿时和他在同伴院中敲枣打杏的情景,不觉陷入了旧时的回忆中……
此刻,我正和几位有公务来秦城的军中同僚闲聊,老管家走过来,低声叫了声:“公子——”便打住了。
我见他欲说又止,便走出门来,一问方知刚才来了一位客人,说有事要与我单独面谈,就返身进屋对诸位同僚说去去就来,转身就匆匆来到了后庭偏院自己的小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