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一前一后地策马奔向附近的一处高坡,伊信勒住缰绳,看着这一片匈奴曾经的领地上各民族牧民其乐融融的生活场景,心下不得不叹服。
“你就是想向我炫耀你们汉人的兵强马壮?”伊信看似嘲讽的语气中,多少夹杂着折服的成分。
“岂止是炫耀!”冯钟了解伊信此刻的复杂心情,伊信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我也想让你看到,这一大片草原的美丽景色下,今后各部族百姓将如愿地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
“幸福生活?哼,你这分明是在自欺欺人地说瞎话!”他反唇相讥道。“你太健忘了,你曾经亲手毁了多少人的幸福生活,你发起的这场战争,多少人因为你,无家可归!多少人因为你,命丧黄泉!又有多少家庭因为你,亲人霎时成了阴阳两隔!”
他调转马头,怒视着眼前这个貌似儒雅却心如蛇蝎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不是在你眼中,人命轻如草芥;或者在你眼中,我们匈奴人的命,死了也是白死?”
“我受朝廷之命,征讨挑起事端的那些匈奴侵略者,你也是军人,怎么就不明白,在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冯钟实在不想再作无谓的解释。
“为了你们的朝廷,你就可以不择手段,你就可以掀起战争,肆意滥杀。你是军人没错,但军人就可以如此残忍,难道,这是你们汉人的天性?”伊信是个有涵养的人,可是,今天他已顾不上这么多了。
说我残忍?冯钟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骂他残忍。冯钟心底猛然蹿起一股怒火,语气也冷了不少。
“你至今仍然执迷不悟的话,或许我当时真该听了大家的话,干脆将你交出去算啦!如果将你押解入牢,凭你的罪状,或许早就该杀头啦!”
“你有什么好后悔的,现在你不还是可以杀了我嘛?”伊信的声音更冷峻,他故意在激怒他。其实对伊信而言,他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了;与其这样忍辱活着,还不如早点死去。
冯钟握住缰绳的手情不自禁地抽了出来,他抬起右手真想狠狠地抽他一巴掌好让对方清醒过来,伊信却毫不退让的与他逼视着。冯钟很清楚眼前这个年青人的傲气,此刻他双眉挑起,两眼通红,目光中透出愤恨的杀气,年青人那张本是俊雅的脸上,却有着太多的愤恨和敌意,竟没有半点退让与屈服的可能。
冯钟猛然又想起,在那个大雨滂沱的战场上,就是这个年青人,伸手张弓搭箭,射向受伤的冒涂。那一刻,虽然隔着密集的雨幕,虽然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冯钟却清楚地感觉到伊信拉弓前一刹那的痛苦和无奈。更让他刻骨铭心的是,伊信接踵而来的下一箭,快若流星,就毫不含糊地射向了自己。
此刻,他就站在自己跟前,满脸的仇恨,俊秀的眸子里有一团燃烧的火。冯钟不禁感到万分无奈,难道我与他之间的仇与恨,真的永远也不可能消除了?
冯钟内心无比失望,他只好调转了马头。“我还不想将你交出去,或许,是我太自信了,因为我还没有对你完全失去信心。”冯钟勉强一笑,眼里却是希望落空后的无奈神情。他双腿一夹胯下坐骑,霎时起来一股沙尘,人却早已去远了。
之后的几天里,冯钟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也没有对他严加看管,反而给了他更多的自由,除了派人给他按时送来一日三餐外,平时几乎没有监守他的人在身旁。他每天都能自由的到各处走走。
时间一久,伊信觉得自己的心绪似乎好得多了,每天见着在草原上放羊、牧马的牧民,心底里也倍觉亲切,人们都很热情的跟他打招呼,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不管是谁统治这块地方,老百姓的心情都是一样的,他们唯一的期盼和最大的愿望,就是企求一个平静、安宁的生活。可叹的是:一旦遇上了残暴的当政者,他们本来应当过上的这种平静、安宁的生活就很快被葬送掉了。
这一天,伊信正独自漫不经心的在草原上行走时,一个汉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主动上前跟他打着招呼:“你就是伊信将军吧?”
伊信一愣,在这里,虽然跟他打招呼的人不少,可是并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更没人知道他的身份。眼前这个人,四方脸上长着一副慈眉善眼,一身汉族服饰,浑身却透着一股豁达的气息,他会是谁呢。
“我叫程子枫,你可以叫我子枫。”这个叫程子枫的人笑着上前招呼,见伊信一脸戒备的神色,却不以为意地说道,“我是冯钟的朋友。”
这人自称是冯钟的朋友,能直呼“冯钟”这两个字的人想必也有些来头吧。伊信没有直呼子枫这个名字,他只是拱一拱手算作是打过了招呼,仍对他浮现出一脸的冷漠。
“我只是你们的一名俘虏,直呼你的大名实不敢当。”
只这一句话,就足以让程子枫感受到了伊信的敌意。程子枫一笑,看来这个年青人果真是一根筋板到底了,怪不得那天把冯钟气成了那样。
“伊信将军,愿意与我去各处走走吗?”
程子枫对自己如此谦逊有礼,伊信想拒绝却又难于启齿。他转念一想,自己作为俘虏的身份,早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有什么好怕的,于是点头应允。
“将军,你看这儿的草原景色多美!”程子枫颇有兴致地感叹道。“再往前,就是车师国了。”
“这儿的风景再好,又怎及得上自己家乡乌孙草原的美丽富饶!想当年,自己太祖婆的太祖婆忧君奶奶,不正是你们大汉的公主吗,因为皇帝的一句话,只好千里跋涉、远嫁到了塞外草原,终其一生都没能再回中原。真所谓一手琵琶怨,弹得多少辛酸泪!难道你们换了个皇帝,如今却要与我们兵戎相见了吗,既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程子枫仿佛已经听到了他刚才心里想说的话。
“我看得出来,伊信将军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所以我相信,你和我们一样都希望能永远地过上太平祥和的日子。”
“太平祥和?”伊信冷笑一声说,“恕我直言,你们汉人就是举着武器,用杀戮来求得太平祥和的吗?简直是笑话!一个刚刚放下屠刀的人也配说“太平祥和”?恕我不敢领教!”
“伊信将军,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程子枫富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可是,我希望你能跳出‘汉匈永为仇敌’的旧思维圈,能以一个第三者或局外人的角度去想一想:这场战争,确实给百姓带来了灾难,但并不是我们一方造成的吧?
“过去,我们大汉朝廷曾经向匈奴王庭多次主动修好,因此这么多年来,天山脚下哪曾有过一次汉人与匈奴的战争?可是近几年来,因内乱和自然灾害,你们却一再侵犯我们的河西边境。就在几年前,我们还派遣了使节前来西域各国友访,向你们表达我们的诚意,送上了大量丝绸和各种你们所需的农产品,可是你们单于仍然扩张之心不死,特别是最近一次,大汉皇帝派出使臣前往你们匈奴王庭,你们竟将我们的使臣公然斩首示众,还说这样做是为了‘以振天威’。
“如果我们换一个位置,你们会无动于衷吗?”说到这里,他回头看着伊信,眼中闪过一丝激愤。“你应当看得出来,我们至今也没有消灭匈奴王庭的意思,也没想要起兵夺取你们的领地,倒是你们接连不断地侵犯了我们的边境。”
程子枫所说的这番话,伊信这几晚辗转难以入眠时,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身为匈奴将军的他,不免会有些偏见,因此不愿也不想去承认这些事实。再说,自己的一千守兵如今又有几个活了下来,一箭枉送了冒涂的命不说,自己如今也成了囚徒,他又怎么会甘心,怎么能甘心?
程子枫久久没再说话,却将目光停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仿佛在寻思着什么。
“伊信将军,其实冯钟这人,他也不是你想的那样。”说起冯钟,程子枫的脸上现出了分外敬重的神色,眼神也变得亲切了起来。“他从小就生长在河西边塞,长大后最崇拜忧君公主当年为了国家的利益,作出了一个女人最大的牺牲。他曾立志要做一个像忧君公主和自己先祖那样的英雄,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保一方百姓的平安,他这次出兵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要恢复这儿的平静、安宁吗?
“也许,你觉得他在战场上很残忍。但是伊信将军,你也是领兵之人,你想过没有,战场上永远没有仁慈可言,因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说着,他突然回过头,轻笑了一下问,“将军,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如果那天在天山北口关外,我们真的不战而退,你会怎么样?”
“当然是……”,也许是一个参战将领的自然反应,伊信没有思考,话就脱口而出。然而,当意识到自己想说什么时,这话就戛然而止了。
“当然是乘机追击、坚决歼灭啦!”这句没说出来的话,刚浮上伊信心头的那一刻,就浇灭了他原先的满腔怒火。扪心自问,他说得倒也没错,身为将军,他怎么会不知道:在战场上,哪来的仁慈可言,无论是敌我双方,又有谁会相信“仁慈”二字?战场上只有你死我活的争斗和杀戮,任一方都莫不如此,我又有什么理由去责怪对方呢?
程子枫坦然的一笑:“冯钟虽为汉军的主将,但他并不喜欢战争。战场上,他身为统帅,看着一批批倒下的士兵,他宁愿倒下的是他自己。可能你不知道,他家几代人中,死于你们匈奴手上的男儿哪一代没有过?”
说到这里,程子枫的神情中带着悲壮,有一种让人怆然动容的悲壮。
“天山北口一战,忽鹫王的人马兵败溃逃,死伤惨重;你们的一千守兵,除俘虏之外,无一生还。他那天虽然仗是打胜了,却心情万分沉重,站在遍地尸首分离的血腥战场上,内心撕裂着,久久不肯回营。当他知道了你是忧君公主的后人之后,就明令手下将士,无论你怎么抵抗,均不得动你一根毫毛,违者军法处置。”
“伊信将军,也许我说的这些,你并不完全认同,但你日后终究会明白的,战争并不是他挑起的,其实,跟你一样,他也只是个奉命带兵的将军,他也是圣命难违,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哪!对此,你又能理解他多少呢?”程子枫说最后的这句话时,带着感慨的异样语气,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完就向伊信辞别而去。
伊信静静地站在与他分手的地方,对着他远走的身影默默地思索了起来: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自己恨的又该是谁;天山北口的一千名守兵到底是死在了谁的手上,自己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伊信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问:他的话怎么会一下子颠覆了自己原来对这场战争的认识?可再转念一想,程子枫既然自称是冯钟的朋友,他的这些话又怎么能信?
草原的夜幕终于降临了下来,伊信反复地想着白天程子枫的话,明知道他的话不可信,不知为什么,却一次又一次地想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他想上床休息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明知今夜准会失眠的他无奈地对自己说:何不去外面走一下,也许吹一下帐外寒气袭人的凉风,自己会好受些。
他只想着去附近走走,却忘了这儿可是冯钟的军营。伊信避开卫兵,离开自己的营帐没走多远就来到了冯钟的住处,他帐内此刻点着的松油灯还明亮地照亮了帐外一角。
吹过的一阵风轻轻掀开了帐帘,那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正伏在案桌上处理军中的事务。伊信猛然缩回脚,他这才想起,自己此刻已误入了汉军的主将营帐,自己在这个时候来这儿,实在不妥吧。心里想着这一层,脚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想踩飞起了一块石子,“咣当”一声响,在这四面寂静的夜里听得格外的清晰。
“帐外是谁?”随着一声问,二名侍卫的士兵马上从帐内疾步而出,来到了他面前,从左右二边想挟住他进帐内发问。
好警觉,看来我真不该来这儿的!伊信当即一个闪身,轻松地避开了他俩,从容地立定在稍远处。
这一瞬间,冯钟已从帐内走了出来,一见是伊信立在面前,还真有些疑惑,不明白他深夜潜入这儿的目的,惊奇地问:“你晚上私闯我的营帐,难道正的想在我身上再补上一箭?”
补上一箭?你真这么想!伊信心底一冷:“我决非那种喜欢暗箭伤人的小人,战场上我们纵然拼个你死我活,那也是光明正大的。在这儿,我只是你的一个俘虏,你大可不必对我有这样的疑心!”
“那你夜访我的营帐,是想来和我切磋兵法?”冯钟语含讥讽,心想你还真是个认死理的年青人,我知道你对于这次的失败一直尤为不甘,可你怎么就不明白,匈奴守卫天山北口的一万多名将士为什么会败在我的手上?”
冯钟的问话,在伊信心里起来了一阵寒意,我避你还唯恐不及,哪有这个斗胆夜闻你的营帐来和你切磋兵法?右手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转念一想此行原是自己太过唐突,握紧的手又慢慢地放了下来。
“本想出来走走,没想到误闯入了你的营帐,还请冯将军宽恕本人的冒失。”说完就想抽身离开这儿。
冯钟哪能放过了他,说道:“既然来了,哪有不进门就走的道理?”
冯钟的话听起来也算合乎情理,然而脸上浮现的疑虑之色,却没瞒过伊信的眼睛,难道你仍以为我今夜来此是不怀好意?伊信此刻只好违心地走进了冯钟的营帐内。“请我进来?那我真有些受宠若惊了,我可没忘掉自己的特殊身份!”
“冯将军……”,副将耿耘刚好有事来找他。
冯钟向身旁的兵士使了一个眼色,“那就先让他们陪你一会儿吧!”
伊信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就这么放心我?”
冯钟也不理睬他,随耿耘出去了。
这倒完全出乎伊信的意料,他根本就没想到,冯钟会让他进入帐内,自己一直都跟他针锋相对,以敌对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还极尽所能的奚落取笑他,他却一直视而不见,所有这一切不知该怎么解释。
此刻,伊信人虽坐在冯钟的帐内,心里却感到窘迫得很,可是要强的个性却让他在哪里也不肯认输,于是眼睛一扫,就看到了桌上摊着一份军函,显然是冯钟刚才草拟的文稿,因此笔迹都未干。
“冯将军还真是个文武全才哩,连军中文函都亲自动笔,果然不一样?”伊信第一次称赞起这位自己曾经的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