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临正月,朝廷改历为天弘元年。外邦边番和宗室朝臣遵礼循制,进宫朝贺新君。
待到新岁,皇上下诏在长乐宫大摆筵席,召皇亲国戚恭领圣宴。彼时除告老告病,位分高者仅有南山王及其子,容贵太妃并忠王夫妻,诚德太妃并孝王夫妻,和贤太妃并善庆公主及养子礼王,还有暂养在恪太妃膝下,先柔淑太妃之女慧庆公主。
殿外礼乐奏响,殿内御香焚燃,宫人各归位执事。皇后在侧,将龙凤描金攒盒奉于太后桌前,置放规矩合欢饼,如意糕,团圆蜜饯等。
长乐宫内殿,太后居首,与容、诚、和三位太妃闲话。“妹妹们都出去跟儿女享福,越发没人答理我这老太婆。”
和贤太妃陪笑,躬身说道:“太后娘娘说笑了,我等不过是蒙皇上的体恤,朝夕与儿孙相伴,哪里比得娘娘在宫里天天享福。况且娘娘下道懿旨,亦或皇上下道圣旨,我等安敢不来给娘娘解闷。”
太后掐拈银勺,舀着罐煨山鸡丝燕窝,笑道:“妹妹素来嘴巧,说得话教人喜欢。可善庆这丫头一点也不像你,一言不多,一言不少,惜字如金。这外人看来,旻宇倒像妹妹生养的,善庆反似妹妹抱来抚养的。”
容、诚二妃陪着说笑道:“太后所言及是,这嘴巧话多的把女儿教成寡言少语,是何天理?”
和贤太妃应着笑声说道:“二位姐姐没养过女儿,不知道妹妹养女儿的苦衷。虽然嘴巧话多讨人欢喜,可凡事讲究个度,嘴太巧话过多就惹人嫌招人厌,倒不如寡言少语的好。妹妹这是明白,这么教女儿,那些不明白的,岂能教好女儿?”
慧庆公主一声不吭,用小叶紫檀嵌犀角片的葫芦纹筷子捡着糖熘荸荠。
太后命人将桌上的糖醋荷藕端给善庆公主,慈爱说道:“贞静是女儿家的本分事,倒别静过了头,迟迟没动静,不能让你母亲抱上外孙。”
说得善庆公主羞面低首,微有小女儿之态。和贤太妃含着笑意说道:“唉哟,娘娘莫要说她。沈驸马在益州监军,他们夫妻结姻三载,通共才见了两回面呢。”
太后眼神忽晃,自责自嗔:“致秋是哀家的亲姨侄,金榜夺魁也为哀家脸上添了光彩,哀家却很少疼他,糊涂,糊涂。如今外任的事宜完结,合该让皇上下旨召他回京,好与善庆团圆。”
和贤太妃忙随附道:“及是及是,臣妾在此代善庆谢过娘娘。”善庆公主愈发不好意思,抿着嘴危危居座,暗露几分喜色。
皇后将怀里的君卓还给晴妃,一边向和贤太妃母女说些讨好的话,一边不着痕迹地溜一眼晴妃。
晴妃面上无一丝波澜,神闲气定地聆听皇后对善庆公主的祝语。
沈致秋,隆盛二十七年三元及第,先皇破例招其为驸马。同是隆盛二十七年,文信侯林百延之长女林佩如,嫁入太子府为侧妃。各中滋味,想必只有他们两人知晓。
放过炮仗,潘有金端一个紫竹酒筒进来。“奴才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各位娘娘主子,诸位太娘娘、公主、王妃、夫人请安。这是西羌番王进贡的‘玉麦蒸蒸酒’,皇上及诸位王爷品了极好,特遣奴才持一筒请诸位主上品尝。”
“西羌番王。”太后凝着酒筒微语,之后留下酒筒,皱着眉头命潘有金退下。容、诚、和三妃见状不解。
“太后娘娘不喜欢这番酒,退还皇上便可,怎生留下酒筒坏了娘娘的雅兴?”
太后翘着护甲,无奈叹息:“哀家不是不喜这番酒,是不喜那西羌番王献进宫的女儿。”
容贵太妃仰面问疑:“太后娘娘指的可是绮罗郡主?”
太后挑两个宫人奉上的药片贴到经外穴,闭一会儿子凤目说道:“不是她还会是谁?听闻此女乃西羌番王爱女,骄纵蛮横,不通人礼,还舞枪弄棒,驭马驯兽,简直粗陋不堪。偏偏皇上看上她的冷艳风情,不循哀家的劝说,欲将此女召纳进宫,等过了年节下旨册封。宫里头有这么一个蛮女,哀家还能舒坦度日。”
诚德太妃憨直劝诉:“太后多虑,皇上只是想结好番邦,才纳得绮罗郡主,不会去惯宠她。还有皇后贤德照世,连天下百姓都以敬服,安能辖不了一个疆野蛮女?”
太后凤目溢出几滴怒意,迫得诚德太妃倾身靠后。太后冷冷说道:“皇上年轻,好新好奇,保不住随了性子惯谁宠谁。皇后更是年轻,况才掌印几天,能贤德照世?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说不清,皇后不被那蛮女聒噪,便是幸事。不然妹妹以为哀家会瞎操心?”
半晌,诚德太妃未敢乱动一下,讪讪而笑:“太后娘娘所虑及是,是臣妾妄议。”
皇后心里“咯噔”一声,心神忐忑,还要学晴妃面上波澜不惊,佯装置若罔闻之态。
挨到中夜,诚德太妃以身子不适为由告走,太后切切令宫人好生送她及孝王妃出宫回府。他人见诚德太妃婆媳离席,亦各相寻个缘由请退。待过中夜,太后乏了,遣散余众后上了玉撵回雍华宫。
酒无好酒,宴无好宴。皇后穿上红袄凤披,坐到凤撵里冷笑:今晚恐怕没人会睡得了安稳觉。
“起驾。”恭送太后玉撵远去,皇后方起撵回宫。随之晴妃、宣贵嫔、婵婕妤、婉婕妤和迎常在依序离开。
回至坤仪宫下了撵,有宫人传报“禀报娘娘,慧庆公主有事请见娘娘。”
皇后听罢大怒,心道这慧庆公主也太不懂事,昔年柔淑太妃在世时处处与太后作对,还逼着先皇将皇上交予她抚育,太后没在先皇归天后算账已是仁慈。今夜长乐宫一宴,太后对自己大得人心而心生芥蒂,坤仪宫内外,太后晴妃的耳目众多,皇后岂明明堂堂地和慧庆公主坐下来谈事?慧庆公主纵被人夸赞为聪慧,也是没眼见的小聪慧。
眉心,水烟度知凤意,扶着皇后假意劝说:“娘娘陪太后娘娘,诸位太妃娘娘饮了那么多酒,早就昏醉困倦,恳请娘娘等他日再面见公主。”
皇后喃喃细语:“罢了,本宫酒量微浅,在太后娘娘及诸人前勉强撑了半日,这一会儿醉态尽显,恐在公主跟前失仪。传本宫的话,请公主回去,来日再见。”
“既然皇后娘娘不想见慧庆,直言逐客便是,何必找这个别扭的借口搪塞?”慧庆公主步态翩跹,体态婀娜,斜抱云和的偏髾髻上,横叉一支雪上生梅的白翡翠长簪。皇后顿然想起:怪瞧这簪子眼熟,原是柔淑太妃生前最爱的簪饰。
皇后回忆宴上太后的脸色,和贤太妃的话音,映出长嫂对小姑该有的言语举止,淡然笑说:“公主这么晚还不回去,教恪太妃娘娘忧怀怕是不好。”
“这还轮不到皇后娘娘替慧庆操心。”慧庆公主冷言冷语,“皇后娘娘贤德照世,但还照不到本公主头上。慧庆只想提醒娘娘一句,有时候明哲保身,退避三舍不见得是妙招。”
皇后踱步走近她,拔开白翡翠长簪,替慧庆公主疏理蓬乱的云髻,再把带着斑斑红点的透白翡翠长簪归于原位。慧庆公主被皇后弄得满腹惊疑,姣好的面容因挂着对皇后的敌意而扭曲。
“公主莫怪,本宫看公主的乌亮云髻不规矩,忍不住上前帮公主疏理。发髻不规矩可以疏理,人要不守规矩就不好讲了。”
慧庆公主依旧竖眉瞪目,作了一礼道:“慧庆谢皇后娘娘训点,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规矩,他人的规矩犯了我的规矩,慧庆决不会避让保身,必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皇后丹唇轻启,微露皓齿:“公主固然有公主的道理,本宫还是要规劝公主好自为之。”
寂寥的寒夜,传来一慢三快的打更声。慧庆公主倨傲地施了一礼,告辞离去,伴着恼怒和揣度,目光略过皇后。皇后顺迎她的目光,似笑未笑的容色令人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