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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王城脚下的人祸天灾(1)

周灵王二十七年(公元前545年)八月,中原地区大旱,各国纷纷举行大雩祭,向天神求雨。郑、宋两国受灾尤其严重,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河水断流,池塘干涸,土地龟裂,山野荒芜的惨象。两国国君被逼无奈,先后自曝于烈日之下,以责己的方式向上苍请愿。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天灾之余,更兼人祸。各国从上一次的弭兵大会之后,几乎再也没有爆发过较大规模的战争。可不论是战是和,受益最多的其实还是大国,战时是明火执仗地抢,没仗可打的时候就搞搞内部团结,内部团结搞得差不多了,便又开始想方设法地从小国身上揩油。大国盘剥小国,小国盘剥百姓,到头来才发现,弭兵实为虚妄,人祸更胜天灾!

不过诸侯们似乎都对这种自欺欺人的游戏乐此不疲,为了弘扬弭兵大会的和平主义精神,在晋平公和楚康王的有力号召下,各国纷纷遣使来朝,一时间,前往新田和郢都的大道上旌旗蔽空,人满为患。这次旧梦重温,晋国和楚国不费一兵一卒便赚得盆丰钵满,把坐在冷板凳上的周灵王看得是既愤懑又眼红。

在朝觐楚国的途中,一位名叫裨灶的郑国大夫对郑简公说道:“微臣夜观天象,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楚王与当今天子恐怕都活不长了。”

“哦?爱卿何以见得?”郑简公不解地问道。

“今年的岁星运行过快,已经到了明年应在的位置,这势必对‘鹑尾’不利呀!其所过之处尽为楚地与王畿之土,臣是以断定楚王与周天子命不久矣。”

裨灶这张乌鸦嘴真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就说死了两位当时的大人物。同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周灵王驾崩于王都,年末,楚康王也去世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就在诸侯们挤破脑袋,争先恐后地向晋楚两国俯首纳贡之前,伯阳和婴离正心事重重地走在通往雒邑的大道上。一路上,他们互相倾诉了各自的非凡身世和传奇经历,两人顿生一种惺惺相惜的亲近感。

七月下旬,两人终于来到了成周的东门外。

“老聃哥,这王城果然气派!”婴离被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大城墙所深深震撼。

“傻丫头,这里是成周,确切地说还不是王城。”伯阳纠正道。

“不是王城?这么大的一座城还不是王城,那王城该有多大呢?”婴离困惑地望着伯阳。

“这你就不懂了吧?”伯阳抿了抿嘴巴微微一笑。

“那你就给人家说说嘛。”婴离娇嗔道。

“这成周城虽然不是王城,却比王城大多了。我在书上看到过王城的建制,也不过就是九里之地而已,可你知道眼前的这座城有多大吗?足足抵得上八个王城那么大呢!”

“原来是这样,可天子为何要舍大取小呢?”

“当年成王平定‘三监之乱’后,决定在洛水之北、邙山之南建立一座新城,以便屯驻军队,对殷商顽民集中管理,这就是最初的成周。成周城的主要功能是供军队驻扎和百姓居住,人多地自然要广,所以就建得大一些。而王城则不一样,它的中心是坐北朝南的王宫,宫前左修祖庙,右兴社稷,北有市肆,南设明堂。主要的功能就是供王族祭祀、休息以及处理日常政务,自然不必占地过多。职司不同,城大城小又有什么关系?”

婴离信服地点点头,她拉起伯阳的袖口,义无反顾地汇入了那股熙熙攘攘的人流。

成周之西与王城雒邑相毗连,事实上可以看作是雒邑的城郊之地,近似于与内城相连的外郭。因此,人们也常常以成周之名代指王城。王城所在之地近乎天堑,西倚秦岭,东壤外方(即嵩山),南接洛水,北临邙山,是关中与东方诸国往来出入的必经之路。

伯阳和婴离在成周休息了一日,第二天一早便来到王城雒邑。虽说自平王东迁之后,周王室的地位一落千丈,可多年来王畿之地并无战乱袭扰,且王侯贵胄、富商巨贾云集于此,所以乍看上去,这王城的气派丝毫不逊于当年的镐京。城内九轨通途纵横相连,层层垒筑的亭台楼榭遮天蔽日,雕梁画栋的楼宇之上,无数镌刻着云雷饕餮的板瓦与筒瓦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婴离手握母亲留给她的容臭,双眼迷茫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伯阳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上前安慰道:“离儿姑娘,你不要着急,这王畿之地千庑万室,制甸百里,想马上找到一个人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刚到这里,人生地疏,还是要从长计议才行。”

“嗯,老聃哥,我听你的。”婴离总是对伯阳充满了信心,这种毫无保留的信赖来得没有缘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二人在王城外的一家传舍中住了下来,不想这一住便是半月有余。一日傍晚,伯阳兀自坐在中庭的回廊里望着远天出神,竟然连婴离的连声呼唤都没有听到。

婴离不再作声,默默地来到伯阳的身旁。从他那深邃的眼眸中,婴离仿佛看到了一个恬淡、静谧、与世无争的世界。她叹了一口气:“老聃哥,该吃饭了。”

伯阳这才回过神来,冲婴离腼腆地一笑:“我不饿,离儿姑娘,你先吃吧。”

“怎么,老聃哥又有心事?”

“没有,我只是想一个人坐一会。”

“是不是又想起商先生来了?”婴离看到了伯阳手中的玉佩。

伯阳不置可否,他望了望婴离,脑海中又浮现出商婉和秦佚的身影:“唉,先生走得太急,也不知秦佚与婉儿现在怎么样了……”

“放心吧,商先生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他们平安无事的。”婴离安慰道。

伯阳微蹙的眉头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沧桑,而那块被他紧握于手中的玉佩却在迷人的晚照中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离儿姑娘,我们去吃饭吧。”

“老聃哥,你以后……”婴离欲言又止,她的脸颊绯红,不知是情之所至,还是夕阳的染晕。

“离儿姑娘,你怎么了?”伯阳不解道。

“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离儿姑娘……”婴离低头揉捏着青色的衣角。

“这……那我该叫你什么?”伯阳依旧不解。

“叫我离儿,怎么样?”

“离……离儿姑娘,我们还是去吃饭吧,我饿了。”

“哼!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去吧。”说着,婴离故作恼怒地转身离去了。

庭院中吹起了阵阵微风,这无声的风语究竟要诉与谁人倾听?

伯阳默默地站在如血的残阳里,没有欢喜,也没有悲戚。

这一年的秋天,鸿雁依旧南飞,可南去的雁阵却并没有给中原各国带来多少好运,旱情在一天天加重,自上而下的盘剥也一日紧似一日。一时间,流民四起,饿殍遍地,百姓恸哭抢地者不计其数。

伯阳陪着婴离在王城周边寻访月余,却仍没有打探到任何有关婴离姑妈的消息。失望之余,婴离也开始为两人的生计发起愁来。伯阳对自己的生活境遇似乎并不在意,他更关心的是深受天灾人祸之苦的黎庶百姓。

“离儿,”不知从何时起,伯阳开始习惯于如此称呼婴离,“既然城中没有消息,我们何不到四周的郊县去找找看。”

“可是……老聃哥,要不你先去拜访商先生的那位朋友吧,我自己一个人去找就好了……”婴离说的是真心话,她实在不忍心让伯阳每天跟着自己去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情。

“那怎么行?我答应过要先帮你找到姑妈。好了,我们赶紧走吧,这王城附近的郊县可不少啊。”

“那……那好吧,可我们该从哪里开始呢?”

“东边的旱情最重,我们就先去那里看看吧。”

成周城东不足十里便有一村,名曰“佃儿庄”。在到达成周之前,伯阳和婴离曾路过那里,但因为走得太急而未作停留。

“老聃哥,你说我姑妈她会不会……”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婴离的担心并不是没有来由。

“离儿,你莫要胡思乱想,虽说人各有命,但王畿之地久无战事,你姑妈她一定就在附近。”

伯阳的话顿时打消了婴离的疑虑,两人言语之际,忽然看到几近断流的洛水河畔黑压压地围拢了一群村民。

婴离与伯阳面面相觑,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待他们来到人群中间才发现,村民们围拢的一块四方土台上结结实实地绑着一个身着青衣的中年女子。那女子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嘴巴被一团麻布死死塞住,身下堆满了高高的柴薪。

一个头裹巾带,面目白皙的男人正在土台之下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他就是附近村子中新选出来的里宰,据说还是个知书达理的文人。先前的那位里宰因为年迈多病,加之忧心于旱情,不幸病重离世,于是这个中年男人便当仁不让地接过了里宰的重担。上任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举行这个“声势浩大”的祈雨仪式。

里宰身旁站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巫祝,此刻,巫祝正在里宰的授意下跳着祛除旱神的傩舞。只见那巫祝手舞足蹈,摇头晃脑,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唱道:

旱既大甚,涤涤山川。

旱魃为虐,如惔如焚。

我心惮暑,忧心如熏。

群公先正,则不我闻。

昊天上帝,宁俾我遁!

……

婴离刚想开口对伯阳说些什么,巫祝却突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恶狠狠地向众人指了指婴离所站的方向,村民们这才回过头来向那里张望。

“咋哩这是?”

“这娘儿们哪来的?这么不懂规矩!”

“就是,这下肯定赶不走旱神了!”

……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似乎都对婴离充满了怨怼的情绪。

“肃静!肃静!请大家保持肃静!这么乱哄哄的是对神的不敬!”里宰厉声喝道,让村民们不要起哄。

村民们这才安静下来,同时为里宰让出一条路来。里宰径自来到伯阳和婴离的身边,乜斜着打量了二人一眼,然后才阴阳怪气地向伯阳质问道:“她是你的女人?”

伯阳正窘于如何回答之际,里宰又继续说道:“你们是外地人吧?不知道这祈雨仪式不准女人参加吗?”

婴离闻言不动声色,心底却十分不屑地想:“胡说八道,那台上的女子不是女人吗?”

里宰似乎看出了婴离的心思,不禁冲她冷笑道:“台上的女人和你不一样,我劝你还是速速离去,念在你们是外地人的分上,这次就不予追究了。”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婴离终于忍不住了。

“好——好——好——”里宰连声拍手叫好,那怪异的语调不禁让人心生寒意,“你愿意留下来也可以,待会就把你和那妖妇一起烧了送神!”

伯阳的嘴角忽然抽动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霎时爬上了他的心头。

在遥远的蛮荒时代,华夏始祖轩辕黄帝曾与九黎族的部落首领蚩尤大战于涿鹿之野(今河北省涿鹿县古战场)。传说那蚩尤背生双翅,面若牛首,精于法术,神通广大。黄帝在阪泉(一说今山西省阳曲县东北,一说今河北省涿鹿县东南)击败炎帝后,乘胜北渡黄河,进击九黎族的祖地涿鹿。

为了阻止黄帝北进,蚩尤从天上请来了风伯(风神)和雨师(雨神),使黄帝的大军顿时陷入一片凄风冷雨之中。就在大军一筹莫展之际,黄帝听说九天之外有一位能够发光发热的天女魃,于是便派人将天女请到军中。

身着青衣的天女施展法术,驱散了风雨和迷雾,使黄帝的大军顺利地渡过了黄河,并最终杀死了蚩尤。大战结束后,天女因为丧失了法力而沦落人间。更为不幸的是,天女所到之处,都发生了严重的旱灾。愤怒的人们开始疯狂地诅咒这位可怜的女神,并给她起了一个恐怖的名字——“旱魃”。

从此以后,每当一个地方发生了旱灾,人们便认为是旱魃在作祟。为了驱赶旱魃,祈求雨水,一种焚烧女巫的祭祀仪式由此诞生了。灾区的长官为了稳定人心,就让当地的女巫换上传说中旱魃所穿的青衣,然后在众人面前将象征旱魃的女巫活活烧死,以人祭的方式送神。有时,也会用女囚或女奴来代替女巫。在一些相对保守的地区,甚至不允许女子参加这一类的祭祀,婴离之所以会遭到里宰的威胁与训斥,大概就是这个缘故。

伯阳想起了这段儿时听到过的故事,所以才会对婴离的处境感到万分的忧虑。见婴离又要顶撞里宰,伯阳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襟,并转身对里宰赔笑道:“请里宰多多包涵,是我二人不明乡俗,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你们赶紧走吧,这里不欢迎你们。”里宰摆了摆手,再次向伯阳和婴离下了逐客令。

“敢问里宰,那位女子缘何被缚于此?”看那中年女子甚是可怜,伯阳不忍见死不救。

“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你们已经亵渎了神灵,就算我不追究,你们也一定会受到惩罚的!”里宰不悦道。

“里宰想必也是饱学之士,奈何偏信鬼神?”伯阳正色道。

“你……你休得再胡言乱语!”里宰被伯阳的质问气得暴跳如雷。

这时,一直隐于众人之后的巫祝慢步走上前来,阴阳怪气地对伯阳说道:“你的意思是,自己不相信鬼神咯?”

“聃孤陋寡闻,未知鬼神为何物也,烦请仙师不吝赐教。”伯阳虽然在巫祝面前表现出一种低调的姿态,但实际上却对这种装神弄鬼的家伙充满了不屑与厌恶。

“但凡人之将死,魂气必归于天,而形魄必返于地。魂属阳,阳气轻盈,能聚天地精华之气而浮游于形骸之外,上抵九天者则为神明;魄属阴,阴气沉浊,附于皮囊肉身却又不烂不腐,下抵黄泉者则为鬼蜮。”巫祝专司鬼神祭祀之事,讲起此番掌故来自然是游刃有余。

“如此说来,仙师一定是见识过神明鬼蜮了?”伯阳幽幽问道。

“那是自然,鄙人天生阴阳双轮,这世间的一切魑魅魍魉都休想逃过我的这双眼睛。”说句实话,巫祝从一开始就没有将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放在眼里。

“聃虽一介凡夫俗子,却从不相信鬼神之事。这世上的鬼神,既不可见,又不可闻,所以不是在下不愿相信,只是道听途说,无从相信啊。仙师可否略施神通,让在下及各位乡亲们也见识一下。”伯阳就是要逼着巫祝使出那套迷惑众人的障眼法,这样就能一举揭穿巫祝的骗局,救下那位女子的性命。

巫祝轻蔑地一笑:“既然如此,今天就让你这‘凡夫俗子’开开眼界。”

秋阳杲杲,天远气清,露珠在枯草丛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而灰蒙蒙的中原大地上却是一派毫无生机的死相。此时此刻,洛水河畔正上演着一场好戏。

在众人满怀期待的目光中,巫祝开始像模像样地在一片枯草地上踏罡步斗,念咒施法。婴离不屑地乜斜着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而伯阳却双目炯炯,仿佛要一眼洞穿巫祝的把戏。

巫祝忘情地又唱又跳,至于唱的究竟是什么,其实并没有人会真的在意。就在这时,巫祝的脚下忽然间腾起了一圈迷雾,那迷雾越来越浓,最后竟将他的整个身体都隐没在其中。

于耀眼的秋阳下乍一看去,巫祝就像是凭空隐遁了一般。见此情形,在场的村民们无不惊呼喟叹,就连原本冷眼旁观的婴离都被这诡异的一幕给惊得目瞪口呆。

伯阳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这柱袅袅升腾的烟雾,一时也看不出个究竟。

待烟雾渐渐隐去,巫祝得意扬扬地走到伯阳的面前:“鄙人方才与洛水之神通灵,洛神告诉我,她也深受旱魃之困。她还告诉我,要不是这两个陌生人的搅扰,旱魃可能早就已经被我们给赶跑了。”

“这二人可真是作孽呀!害死我们了!”“烧死他们!烧死他们!”村民们在巫祝的煽动下,顿时对伯阳和婴离充满了恨意。

“洛神还送给我一件信物,两位不是想要一睹神明的风采吗?有了这件信物,你们便能如愿以偿了。不过咱们丑话可得说在前面,你们已经触怒了神明,现在唯有以死谢罪,才能不牵连整个佃儿庄的村民。”巫祝对伯阳和婴离冷笑道。

巫祝的这招借刀杀人玩得可真是得心应手,他一边不紧不慢地拭着额角的汗水,一边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面小巧玲珑的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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