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振国是在关清风牺牲后的第二天晚上,在遥黛庄确切知道了关师傅英勇牺牲的情景的。
疆耗传来时,屋里正有一些乡亲在看望节振国。纪振生来把消息一说,大家心里都像刀扎。看到节振国眼圈红了,大家也心酸地离开了。有人想劝劝他,但心里明白:劝是不必的。他这样的人,不需要人去劝慰。因为他比大家看得远想得深,不该难过的事他绝不会流泪;他要落泪,你劝也劝不住。
一会儿,人们见到他在吴岚老头儿家门口,帮老头儿用斧子劈开一个老树根当柴烧。“噼!啪!噼!啪!”木屑乱飞,斧子下去,惊天动地。劈得出汗了,他把棉袄也脱了,往手掌心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只穿一件单衣又干。
后来,老树根劈完了,他披上棉袄,又一个人独自绕到庄头的髙坡上去了。
天气寒冷,他站在杨柳庄庄头的髙坡上,张着火热的眼睛,向漆黑的丰润县城的方向默默无声地眺望,寄托哀思。手脚冻麻木了,寒气透过了破旧的棉衣裤,他仍不进屋。他心痛欲裂,胸中的潮水化成两眶热泪。黑暗中,老人的形象出现在眼前:古铜色的脸膛,白发银须。关师傅人虽然死了,形象却更清晰、更髙大,活生生印在节振国心中。节振国长久地站在那儿,放声痛哭师傅,哭了又哭,泪水滔滔,恨也滔滔……他心里像灌了醋、坠着铅,酸痛、沉重。但他理解战士应当视死如归,对战友和同志的牺牲也必须经受得住。关师傅的死,使他忽然想起了在赵各庄第一次同周文彬见面分手时,周文彬谈起那首咏煤炭的诗时说过的那段话来了。那夜,老周说:“……现在我们不正是在寒冬黑夜里吗?要让春天来到,要让火光照红夜空,这意境多好啊!为了咱中华民族不再受帝国主义揉躏,为了使咱们的穷兄弟都饱暖,我们就应当像煤炭一样,‘不辞辛苦出山林’,燃烧自己,放射出光和热,使人们温暖、光明!”他默默地想:关师傅,以及先前牺牲了的张家发、田树森、梁凯等那些战友们,一个个都像煤炭燃烧自己放射出了光和热。他们没有白活,他们为了抗日死得有意义。他们将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
以后,一连好几天,他都变得沉默了,见到胡志发、纪振生也不多说话。他又亲自到刘庄子去了一次,目的是看望关玉德。关玉德经过林子华的诊治和看护,伤口已经好转。节振国去到那里,见到了林先生和玉德,说了关师傅牺牲的事儿,三个人一同流涕,时而欷戯,时而激奋。悼念、感慨和对敌人的仇恨,像长流水似的谈不完。不平凡的岁月啊!像倒海翻江的春潮在心坎上泛滥。住了一天,节振国和林先生将关玉德也接到了遥黛庄来。但节振国的心情一直不好。这情况直到三月中他见到了周文彬,才得到了转变,他又是那样斗志昂扬、意气风发,脸上常挂笑容了。
陈支队是在丰润、滦县、迁安地区坚持游击战、开辟多块、小块游击区的光荣的尖兵,担负着破坏敌人交通线、消灭打击小股日军、恢复联系、锄奸、发动民众抗日、建立抗日基点村等任务,目的是先使敌占区变成游击区,再争取变游击区为根据地。自从和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分手以后,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重点活动在丰润和东三矿一带,陈支队活动在东至滦河,西至左家玛、王官营,北至遵化东部的茅山这个范围内,战斗很有成绩。现在,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有了七十多人。周文彬突然分兵带了一支二十多人的小部队来到丰润支援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
节振国兴奋地重逢周文彬,是在腰带山的遥黛庄上。三月中的一天夜晚,周文彬的通讯员小巩化装成一个小贩来接头找关系,见到了胡志发。胡志发马上通知节振国和纪振生到庄外去接老周。老周始终还是穿的便衣。胡志发和节振国将周文彬带来的战士安排好食宿后,同周文彬详细谈了起来。周文彬一口一口地狠吸着烟,说:“我这次带了一部分队伍来,是要支援工人特务大队消灭铁杆汉奸李奎胡。不消灭铁杆汉奸,不能震动敌人,不利于我们开辟根据地!不利于我们度过低潮期!”他的声音充满了决心,继续说:“李奎胡和关东平之间为争权夺利有矛盾,可以预料:打关,李不救;打李,关不救。现在,土匪头子李奎胡受到重用,扩大了地盘,但分散了兵力,下手搞他是个非常好的机会。他又骄横,必然疏于防范,我们完全可以动一动脑筋,从打他着手,消灭他!”
节振国脑里一闪,想起消灭新城子碉堡的日军后,佐佐木枪毙李奎胡手下八个伪军小头目的事来了。现在,李奎胡因为偷袭金针峪有功得到了佐佐木重用,让他扩大地盘,驻在天宫寺附近蓝各庄的一个警备中队最近也划归他统率。蓝各庄的警备中队长顾子寿,过去是伪警务分局长,节振国同他打过交道。胡志发利用这点关系,让顾子寿供给过弹药,也安排了内线。看来,要消灭李奎胡,这个内线现在倒是有用了!节振国把情况讲给周文彬听了,说:“要掏李奎胡,没有内线可不成!我们一定想法赶快在李奎胡肚里安下一颗钉子!”
周文彬赞许地笑了,说:“对!应当这么做!我们好好合计合计!”
李奎胡驻扎警备队的天宫寺,是辽代所建。辽是契丹族在我国北方和东北地区建立的一个封建国家,共有二百〇九年的历史,其中有一个多世纪是和北宋相对峙的。五代十国时期,有个臭名昭着的汉奸卖国贼石敬瑭,本是唐朝的河东节度使,为了勾结契丹灭唐,心甘情愿当“儿皇帝”,割让北部十六州给契丹。冀东丰润一带都成了辽的天下,到明朝才将这大片地域统一。石敬瑭可算是汉奸的老祖宗了,天宫寺也是辽时留下的一个证明这段历史的名胜古迹。
天宫寺规模雄伟,青松翠柏掩映着红墙绿瓦,风景优美。寺院建筑古色古香,前后有三座大殿,可是李奎胡率一个中队警备队占驻在这儿以后,将天宫寺糟蹋得一塌糊涂。钟磬声、木鱼声没有了;檀香味,散尽了。李奎胡将和尚都赶到后边一排低矮的小屋里住着,不让他们上前边来。庙殿有些地方倒塌,梁上全是蜘蛛网和麻雀粪便。有不少古树给砍伐来烧火了。寺院里,丛林里,到处是人粪人尿,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李奎胡跟着鬼子去“讨伐”抢掠回来的猪羊也被圈养在天宫寺后院里,有时还带来了被他们抓捕来的老百姓,在寺院西廊下吊在梁头上拷打……夜晚时分,附近常听到寺里传出惨叫声,传得很远很远;也常听到李奎胡带着人喝酒、划拳、行令或者推牌九、打麻将的声音。天宫寺的村民和周围的一些村庄里的老百姓,给李奎胡糟害苦了。李奎胡汉奸警备队那些丘八常从天宫寺出来,到附近村民家或者小酒铺里骚扰,满嘴下三烂,要吃要喝,白吃白喝,有时还捉鸡打狗,随意打人骂人,调戏妇女。周围村里的百姓,对李奎胡早都恨透了!
节振国同周文彬、胡志发以及工人特务大队的干部们商定要在李奎胡的汉奸警备队里找内线,计划确定后,胡志发先到天宫寺附近的蓝各庄找关系。蓝各庄有个蓝文玉,种地兼带做点小本生意,熬麦芽糖挑个糖担子游村走庄,是老胡发展的保国队员,新近又吸收他入了党。蓝各庄的人在李奎胡手下当警备队员的人不少。蓝文玉也有亲友在李奎胡手下当伪军。这天一早,胡志发在蓝各庄找到了蓝文玉,要他了解李奎胡布防的情况。要蓝文玉在李奎胡的手下找几个不甘心当铁杆汉奸的伪军拉上关系。
蓝各庄的伪警备中队长顾子寿自从那次跟节振国打交道后,警务分局改编成了警备中队,他当了中队长,隶属李奎胡统率。他很怕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再光临,节振国也确实没来再给他找过麻烦。只有一天,蓝文玉忽然独自在晚上去找到顾子寿,说:“中队长,今天下午我挑着糖挑子卖糖,出庄不到二里地,碰到一个人,让我捎个信给你,说要向你借二百发子弹用用。我见这人中等个儿,长得十分壮实英武,方圆脸盘,大手大脚,两眼挺精神,我说:‘您贵姓?’他说:‘我是节振国!明天这时候,你找顾中队长拿了子弹放在糖挑子里挑来。你要是办不成或是漏了风声,那你和顾子寿等着瞧吧!’我不敢不来如实报告!”
顾子寿听了愁眉不展,忙叫蓝文玉:“今晚你先回去吧!这事儿可得保密,乱说可对你不利。”谁知,第二天一早,顾子寿却亲自将二百发子弹包扎好悄悄送到蓝文玉家,惶恐地说:“老蓝!你下午快给送去吧!节振国可不是好惹的。咱不能得罪他!可是这事,你知我知,泄漏了,私通八路,你我两个脑袋不够砍的!”
经过这次试探,节振国让蓝文玉带口信给顾子寿,说:“节振国不来蓝各庄打扰,希望你对游击队的事儿也马马虎虎。”顾子寿求之不得,当然照办。相安无事,不知不觉间,蓝文玉竟成了游击队同顾子寿之间的秘密联络人了。蓝各庄上的伪警备队都知道他是中队长的亲信,谁也不怀疑他。顾子寿为了掩护,干脆介绍蓝文玉做了鬼子侦缉队驻蓝各庄的联络员,蓝文玉活动就更方便了。他成了游击队的眼睛和耳朵,鬼子就变成瞎子和聋子了。蓝各庄由于有顾子寿在,从没出过事。顾子寿反而得过鬼子和李奎胡的夸奖,夸他防守有功,游击队不敢去,谁知却正相反。
蓝文玉,二十七岁,精明强干,胆大心细,不怕担风险,是个有爱国心的青年。胡志发发展他入党后,他更肯干。叫他干什么他没有不出力的。听胡志发说要在李奎胡身上下手做文章,他心里乐开了花,劲头可大了,说:“我有个表哥在李奎胡手下一中队二分队当小队副,名叫严昌龄。当初原是被李奎胡抓去强迫干了伪军的。此人可用!一是他的小舅子原在三中队一分队当班长,给佐佐木无缘无故在新城子碉堡集体残杀了,他心里有气有仇恨;面前拨弄过口舌要李奎胡拿掉他的分队副,李奎胡喝醉酒踢过他一脚,这人是个有心眼儿的人,要能同他接上线,把他拉过来,拉他一个就等于拉了一伙,准能有用!”
胡志发慢悠悠地思索着说:“行!你看用什么办法能把他拉过来接上线?”蓝文玉想了想,聪明机灵地说:“我找他来我家,你跟他见面打开天窗说亮话行不行?”
胡志发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找他就说约他到你家喝酒。在来蓝各庄的路上,我们把他跟你一起逮了,再同他谈。你在边上打打边鼓,我们之间关系不暴露,这样谈效果较好。你看行不行?”
蓝文玉笑了,说:“这方法髙!我今晚就约他来喝酒怎么样?”
胡志发点头,说:“行!你见到他时,夸大报告八路军游击队的兵力,就说在饮马屯一带你亲眼看到的。爱怎么吹你就怎么吹,只要他听了动心,只要不传到李奎胡耳里不连累到你就行!”
两人接过头又细细商量了一番以后,胡志发就告别走了。
傍晚,蓝文玉去到天宫寺找他表哥严昌龄,一见面格外亲热地说:“表哥,多日不见了。你弟媳杀了只肥鸡,我特来邀你去家里叙叙。”
严昌龄见蓝文玉态度亲热,找分队长请了个假跟着蓝文玉就走。两人边谈边走,蓝文玉说:“表哥!有件事我知道了不能不对你说。可是对你说了你心里有数,可不要告诉别人,免得连累我。”
严昌龄说:“什么事呀?你只说无妨。”
蓝文玉说:“前天,我到饮马屯一带去,碰上八路军了!”
严昌龄吓了一跳,陵睁着眼睛说:“真的?后来怎么样了?”
蓝文玉斜起眼睛望着严昌龄神秘地说:“人数可多啦!尽是穿灰军装厚底子鞋的,三条腿支着的枪不少,说是从平西过来的。我在想,日本人跟你们的讨伐屁用也没有。最近准要打大仗,你干的这一行跟我不同,可得小心些,替日本人和李奎胡送命,值当吗?”
严昌龄只觉得血冲上太阳穴,心在撒野地跳,沉吟起来。
蓝文玉声音激动地说:“他们还发传单呢!我背给你听:‘伪军弟兄们!何不反正杀敌人?你们别在梦中睡沉沉,日本鬼子是仇人……’”
严昌龄听得心烦,溜漱着眼儿朝四下里望,说:“别说了!别说了!给人听见可了不得!”他心里忐忑,脸上阴了天,脚步也蹒跚了。
两人走近蓝各庄庄头附近,天色暗下来了,迎面来了两个人,同蓝文玉和严昌龄擦身而过。刚到身后,忽然其中一个中等个儿身强体壮、方圆脸盘的人突然掏出驳壳枪,对着严昌龄说:“举手!”另一个瘦瘦髙髙庄稼汉似的中年人也举枪逼住了蓝文玉。严昌龄正待拔出手枪来,被那身强体壮的人一把将枪夺去。严昌龄飞腿要跑,只见那身强力壮的人一把扭住他的手脖子,说:“我自己介绍一下吧!我们认识认识,我是节振国!”
严昌龄一听是节振国,吓得脸色突变,腿也软了,赶快点头哈腰地说:“不知是节大队长!请大队长髙抬贵手,髙抬贵手,饶小的这一次!”
节振国把枪递还严昌龄,说:“还你!收起来吧!”自己也将枪收起来了,说:“我的子弹是给鬼子和铁杆汉奸准备的,不能用来杀你们!只是有件事要跟你们商量商量。你们是去哪里有事?”
蓝文玉答:“上我家里喝酒!”
节振国说:“行!我们也去!酒倒不喝,去谈谈吧,不过,还是带你们去饮马屯看看我们的兵力吧!”
蓝文玉接茬插嘴说:“我见过了,八路军和游击队人数真多!”
胡志发说:“既然见过了,那就行。不去饮马屯就去你家谈谈吧!”
蓝文玉说:“行!上我家保险,我家来客不报告也没人过问。”
严昌龄的心悬着,也忙说:“行!”他给节振国吓蒙了。
节振国对蓝文玉说:“带路,上你家!我知道你是给鬼子侦缉队当联络员的。你家保险!”
蓝文玉在前头走,节振国和胡志发夹着严昌龄一同去到蓝各庄。严昌龄的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了。四个人一起到了蓝文玉家。蓝文玉的女人也是个能干的人,把客人让进屋里坐,点上小铁灯,端上一壶酒,放下酒杯筷子,将一只肥鸡撕成一盘端上来,又端上一盘麦芽糖来,自己却端了个针线簸箩进里屋缝穷去了。
小铁灯,暗幽幽的。严昌龄在灯光下不断用眼偷看节振国和胡志发。节振国见他心惊胆战,两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不慌不忙地说:“一回生,二回熟。过去不认识,今后认识了,那就不一样了。”接着,和蔼地教育起严昌龄和蓝文玉来,说:“鬼子目前虽然占着冀东,还在南进,但不得人心,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的,八路军游击队今后在冀东要大干起来。眼下八路军一二〇师主力已组织平西挺进军要开展平北冀东的游击战。李奎胡认贼作父,已经恶贯满盈,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决定要消灭他。当汉奸遗臭万年,你们要认清大局,为自己找条正道走。”
严昌龄听了,愁眉苦脸,手指头吓得哆嗦着,掏烟递给节振国、胡志发抽。节振国、胡志发都说不会。他独自点火抽烟,闷闷不语。蓝文玉打边鼓说:“前天我去饮马屯一带,见到的八路军真多,是新调来的吧?日本人还蒙在鼓里呢!我是不愿遗臭万年啦!这以后,你们要我上山,我上山;要我下水,我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