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二月中,又来了一场大风雪。
雪,一连下了三天。一尺多厚的雪,压得大树弯了枝干,压得茅草屋顶负着重吱吱作响。
转眼快过旧历年了。关玉德仍隐蔽在刘庄子养伤。林子华有时特地到刘庄子去探视他,给他治伤。但关清风也忽然染病躺倒了。关师傅,一向身体健壮,虽然年岁大,但很少有病。这次病了,头疼脑热,竟起不了床。林子华给他治病,发现这种病很可能就是日本侵略军带来的一种叫做“登革热”的病,发髙烧,像伤风感冒。为了治病抓药方便,大家研究,决定让林子华陪关清风到铁厂附近腰带山麓的金针峪养病去。铁厂是敌人据点,利用赶集,在那儿抓药,能将每味药都配齐。天寒地冻,那儿有热炕,柴火多,住的条件也舒适些。而且,伤病员必须分散隐蔽,怕的是敌人会从各据点调兵遣将突然来“扫荡”腰带山里的基点村。
对关清风师傅的病作出安排后,节振国同工人特务大队的骨干以及胡志发商量后,又决定在过旧历年之前,袭击日寇新城子碉堡,使鬼子遭受一次强有力的打击,打乱敌人的“扫荡”计划,再拿碉堡里囤积的猪肉、鸡鹅、白面等给工人特务大队的战士们过个年。他们把这次行动,叫做“办年货”。
冀东唐山、丰润一带,从老辈流传下来的习惯,每到过旧历年,总是有这么些风俗,编成顺口溜叫做:“腊八要熬腊八粥,二十三祭灶王,二十四写对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蒸率花(花糕),二十九吃菜蒌,三十看看皮影戏,除夕守岁,初一拜年……”
过旧历年时,荤菜之外,矿工们以素馅水饺为主食。在水饺中包豆腐,因为“腐”与“福”同音,受苦的人总想取个吉利。自从日寇铁蹄侵入冀东以后,本来就穷得逢年过节愁上加愁的穷苦农民,这过年的事儿也就觉得更艰难了。但尽管如此,风俗习惯要改总是难的。每到这时候,天寒地冻,有时风雪漫天,岁暮的气氛笼罩人间,谁家也想过一下旧历年,苦中寻个团聚的欢乐,有老脑筋的老年人更希望图个顺利,用红纸贴上“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象更新”的春联。
现在,离旧历年近了,年关的气氛也浓了。这是冀东人民抗日大暴动后第一个旧历年。屋檐上挂着尺把长的冰柱,空气凛冽而清新,刺骨而又沁人心脾。一清早,髙空寒流滚滚,又是风又下雪子。雪子“淅淅沥沥”清脆地洒在树上、地上、房顶上、窗户洞上。到中午时分,雪粒子变成了雪片,一片片轻柔地飘落在大地上,像棉絮,又像鹅毛,纷纷扬扬,美极了!那些秀了枝叶的大树,早都裹上了厚厚的一层雪,枝丫变得毛茸茸的。节振国和纪振生在腰带山里遥黛庄上一间茅屋里,等着胡志发来商量进攻新城子日军碉堡的事。胡志发还没有来,他俩透过破了的窗棂,望着屋外白雪晶莹的世界出神。映着雪光坐着,两人都有一种到了年关特有的思亲感情。
坑里烧了一些玉米秸和茅草、松球。柴火缺,烧得不那么暖,火就灭了,寒冷侵袭着他们。
纪振生忘不了半年多前那个夜晚:夏连凤同日寇一起来到家里,杀了老娘,烧了屋子……然后,是坟前盟誓……他仿佛看到自己“扑”地跪在地害口前面,哭着说:“妈!我走了!从今以后,见到日本鬼子,见到狗汉奸,见一个我杀一个,见两个我杀一双!不给你报仇,我就不算个中国人!”他回忆着,望着屋外大雪封冻的北国风光,自己的一颗心似一步一步缓缓在向赵各庄移动,向赵各庄旁自己住过的五里庄移动。过去每年到这旧历年临近时,如果天上下雪,白发的老娘总每天倚闾远望着儿子从矿上下工冒着风雪归来,然后给儿子准备了虽然粗劣但是热腾腾的饮食……寒风凛冽,纪大娘那头上的白发似在半明半暗中一下一下闪光。想起这些,铁铮铮的汉子也眼眶湿润了。他哀思沉重……节振国也正默默看着飞舞的雪花,看着铅色的浓云笼罩天空,看着屋前那几棵率树傲着风雪,挺着瘦硬的枝丫,稀稀疏疏,衬着白雪,觉得颇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坚贞之感……但他的思绪却不时飞到潘家峪去了。潘家峪就在腰带山麓,这一向,日寇频繁“讨伐”,工人特务大队针锋相对地出动奇袭,他很少想家、想玉兰、想孩子。可是,现在,他想……她们好么?玉兰和孩子依靠亲友过日子,生活一定很艰难……往事,像微风悠悠穿过林间似的钻入心房……一次,过旧历年,他早早攒了点钱准备了一份礼品要带到黑山沟去给丈人家。可是同一个掌子面的工人顾福山老婆有病,过年家里揭不开锅了,他回到家里对玉兰说:“把猪头和这点白面给老顾家送去了吧?”玉兰支持地点头,但是一会儿又犹豫着说:“空着手怎么去黑山沟呢?”他咧嘴笑了,说:“岳父看中的是我这个闺女婿,可不是看中的这个猪头!咱髙髙兴兴地去,把事一说,保险不会嫌咱!”后来,果然空手去了。岳父听了,口口声声夸女婿好。想起这,他似乎能闻到岳父家茅屋里发散着的稻草清香气息,看到了岳父家窗户上贴着的美丽纤巧的红纸窗花。又有一次,过旧历年,大风雪,包工大柜“穆老虎”的两个打手帮“穆老虎”向支柱工李丙元讨债,李丙元还不出债,被打得鼻血滴滴流,腿也打跛了。节振国正好走过那儿,打了个抱不平,同“穆老虎”的两个打手冲突起来。那两个狗仗主势的家伙,一起动手上来要揍节振国,被他东一拳,西一脚,全打倒在雪窝里,吓得抱头鼠窜。节振国扶李丙元回家。这里刘玉兰包了豆腐饺子盼着他下班回来,谁知一等不见回来,二等还不见回来,跑到门口望着望着,遇见个街坊走过,说是老节在跟包工大柜的打手干架。刘玉兰心里更急了。又等了老半天,才见他回来,浑身是雪,两脚是泥水。玉兰说:“你怎么不回来过年在外边跟人打架?”他把情况一说,玉兰就不吱声了。这是觉得他做得对呀!玉兰马上给他扑打掉头上和身上的雪,说:“快吃水饺!快吃水饺!”一家人苦中欢聚,篦帘上摆满了饺子,吃起团聚饭来。可是,他夹起饺子刚吃一个就住筷了,说:“玉兰,盛上一大碗,我送去给丙元吃吧!”刘玉兰点头:“行!”两夫妇就都是这样的热心人嘛!想起往事,节振国觉得在思念家人之中,夹杂着一种温暖的感情,像天风海雨似的迎面扑来。
老北风打着又尖又长的呼哨,一阵一阵地吹。雪下得更紧了。节振国被风声拉回思绪,看看纪振生。纪振生正在仰脸思索。从小纪脸上的表情,他发现了纪振生在想些什么。于是,他的思绪又转到纪大娘牺牲的那个不平凡的夜晚去了。坟前盟誓时,他说:“妈!您说过:日本鬼子是咱不共戴天的仇人!您也说过,只要二弟能出来,一定叫他跟我一块儿干!您老人家放心吧!咱俩一定好好干!今天离开您了,咱将来再来看您!”想到这里,他顿时又把思家的念头全抛开了!从拉起队伍大暴动,然后开始打游击到今天,打死了许多敌人,但是也牺牲了不少好同志。国破寇深,何以家为?这一想,远的是张家发、小佟、王玉成他们,近的是田树森、梁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出现在他眼前了。在年关快来到的时候,他因为突然涌起一股思家的念头而不由得想起了牺牲了的战友们的家属来了……他特别想念起丰润南关外黑虎玄坛庙旁张家发的家里来了。自从张家发在赵各庄战死后,疆耗并没有派专人去告诉过他家里,谁知家发嫂知不知道呢?也许她母子俩以为张家发还在抗日游击队里呢!但是,噩耗不告诉他们不对,告诉他们又怎么能不使他们伤心呢?这么长的时间里,节振国从没有想把这件不幸的事去告诉家发嫂,也没有去看望她和卯子母子俩。但现在,旧历年快到了。家发嫂和十岁的卯子好像站在他眼前了。他仿佛看到爱笑不爱说话的卯子在说:“节大叔!你忘了咱们啦?”他心酸了。
他抬头看看漫天风雪,突然对纪振生说:“振生!快要过旧历年了!‘办年货’打了新城子日军碉堡后,我们俩先去丰润南关外看看家发哥家里,把家发哥牺牲的事告诉家发嫂,然后就去五里庄看看妈的坟墓。”
纪振生抬起头来,说:“去看看家发嫂和卯子我赞成。我妈那儿就不去了吧。赶回来,我就陪你到潘家峪去一次,看看大嫂和三个孩子。”
腰带山,又名玉带山,还叫遥黛山。遥黛庄离潘家峪不是很远。就是大风雪挡道,去一次也不太困难,但节振国虽然想念亲人,却觉得不应该回去。他像往常决定一件大事时一样地用那种坚决但是和蔼的口气说:“不!照我的意思办!回来后,我们一起过年!”
纪振生看看节振国的面容,听听他的语气,明白拗不过他,只得点头,但望望屋外仍在纷纷扬扬下着的鹅毛雪,说:“怎么老胡还不来?”
节振国刚要说话,听到外边有踩雪的脚步声,说:“听!有人来了!怕是老胡!”
纪振生一个鹞子翻身从炕上跃到门口,开了门,伸头一望,说:“林先生来了!”
果然,来的是披着两肩白雪的林子华。他一来,门一开,带进来了一股寒气。纪振生连忙掩上门,让他上炕坐。从去年秋天到现在的风霜战斗,林子华的脸上皱纹多了,身上的棉袍破旧不堪,那股读书人的味儿少了,庄稼人的味儿多了。瘦瘦的身体矫健灵活,眼神变得果断而充满自信。他刚才照顾关清风睡下后,得闲踏雪而来。他夜里就要陪关师傅去金针峪,所以来问问“办年货”奇袭新城子碉堡的事儿,想听听好消息。听节振国说老胡还没来,正在这儿等着。他坐上了炕,拿出烟袋杆来装上一锅烟“吱吱”地抽着。他本来不吸烟,天冷,吸了解寒的。
节振国和纪振生问起关清风的病情。林子华说:“内郁优伤,外感风寒,得赶快治。这儿缺药,今夜一定要用门板派人抬他去金针峪。听说鬼子带来的‘登革热,病,也正像这种病情。”
节振国点头说:“一定要早点将关师傅的病治好。把矿石收音机给他带去,让他听听解解闷也好。”
林子华点头,说:“对!我陪关师傅去,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节振国和大家一样,都觉得林子华是个有学问的人,喜欢听他天南海北地聊天,喜欢听他讲岳飞、文天祥等等的故事。这会儿,等着胡志发不来,闲来无事。节振国说:“黑坐着也无事,林先生,再讲个故事听听吧。”
林子华笑了,拢着手说:“哪有那么多的故事?不过一”他笑笑说:“我写了一首诗,咏雪的诗,一共四句,念给你们听听怎么样?”
纪振生笑了,说:“咱矿工,不像你读书人,不懂什么诗不诗的。”
节振国也笑了,说:“确实不懂。不过,闲着无事,听听也好。不懂你就给我们讲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