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振国随身带来了桂香保存过的那面大红旗,他心中奔腾翻卷着暴风雨。他严峻地想:树森是第一批参加组织游击队的老同志,他全家都为抗日牺牲了。他死得英勇,像个无产者,像个共产党员!我们要给他报仇!
节振国和胡志发用红旗裹着田树森的遗体,将树森掩埋在一棵郁郁葱葱的、在冬日北风中挺立着的柏树旁。
埋葬田树森以后,天已经黑了,起着大风,灰尘扑面。他们顶着风摸着黑匆匆回杨柳庄。途中,胡志发声音激动地缓缓思索着说:“海大网小,想一网打尽咱,那是办不到的!可是,专这么挨打,不行。咱得还手!老节,还记得上次在遵化温泉学习的收获吗?游击战的基本方针必须是进攻的!我们现在处境这么困难,可是,还手可能比挨打还容易些。我们要打得出乎敌人意外。当然,在抗日基点村里打敌人是会招来报复的。可是,我们钻到敌人肚子里去还手不行吗?”
小路在面前伸延、盘旋着。周围黑糊糊的,北风呼呼地吹,吹得节振国的破衣襟啪啪直响。节振国眯着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说:“现在,是咱洒热血、抛头颅的时候啦!我早想好啦!咱分成七个八个人或三个五个人一组活动,跑到远一些的地方打,到敌人认为保险的地方去打。打过就跑!像流水疾风一样。你说得对,进攻是消灭敌人的手段,也是保存自己的手段。咱不打他就只能挨打。咱还了手,他倒可能收兵防御了。”
夜色像是一片黑水洋,浩瀚无边。风声呼呼灌耳,树木在摇晃点头。雾起来了,空气里像散布着一层透明的蝉翼纱。地上在暗暗结着霜花。顶着风走,窒人呼吸。节振国心里有一种急切地想撕破夜色换来曙光的感情。他听到胡志发说:“我赞成你们把队伍分散成小组活动。这同目前的形势能适应。游击战要打得活泼有生气,要叫鬼子草木皆兵!”
节振国血涌上脸来,下决心地答:“说干就干!从明天起,我们研究在哪里开始还手!我们要练出两条钢铁的腿来!打伏击!你这‘智多星’等着听咱们还手的好消息吧!”
节振国把工人特务大队分成三个游击组:节振国和纪振生带几个战士一个组;关玉德和梁凯带几个战士一个组。这两个组都是行动组,全配上短枪、手榴弹,开始还手袭击敌人。关清风师傅年岁大了,林子华是个书生,由他俩和张惠,负责带着别的战士同胡志发一起,在基点村里活动,兼带管理供给上的事情。
第二天,白天做好了准备工作,也摸清了情况,半夜时分,吃饱睡足,节振国和纪振生,带着三个战士趁夜色浓黑,踩着田间小路上寒霜凝结的枯草,踩着乱石丛莽,踩过衰草迷离的坟地,沿着沟坡,一气跑了四十多里地,到鸿雁桥附近打伏击。他们预先打听妥当:佐佐木手下有个荻原少尉,最近每天黎明带六七个鬼子骑着自行车带着机枪等轻武器,在鸿雁桥附近巡逻。五个人去打六七个有机枪的鬼子,颇不简单,但真要用伏击战消灭了这股鬼子,又夺来了机枪,能灭敌人威风,长自己的志气。既要还手,就得狠狠揍佐佐木一个耳光!所以节振国毫不犹豫地决定大干一场。
到鸿雁桥附近时,已听鸡啼,天还未亮。昏蒙蒙的晨雾中,看到了南边遮掩在枝干光秀了的树丛中的六间房村。这是个小村庄,隐隐可以看到白色的破旧的粉墙,看到一些瓦屋和草房的屋顶。
村外,大路和小路上,这时都还没有人走路。左近有个杨树林,但遮蔽不住人影子。路边有干了的土沟,趴在沟里倒是可以遮挡一下,但也不是个好去处。
节振国看看周围地形,皱了皱眉,说:“今天这一仗,只能打胜,不能打败!第一,打的是日本鬼子,不是汉奸队;第二,这是咱还手的第一仗,要旗开得胜!一人拼命,万人难敌!大家拿出决心来!”
纪振生说:“有决心!今天抓鸡(机枪),决不让它飞了!”
那三个战士本来都是赵各庄的矿工,全是挑的又勇敢又机灵的小伙子,都说:“保证完成任务!”
但在哪里隐蔽打伏击?藏身难找好地方,真急人!纪振生说:“这地方没遮没掩的,藏不住身,不行!”节振国用嘴指指六间房那个小村庄,说:“有办法!还是进庄藏身好!”
纪振生担心地说:“六间房倒是鬼子必经之路,可是听说那庄子上的村长反动!去了怕不好办!”
节振国胆大,满不在乎地说:“去吧!越反动越要找上门去才好!”
纪振生胆也不小,哀兵必胜,那三个战士当然也劲头嗷嗷地一起快步进了六间房。
节振国见这村庄总共不过十来户人家。一进村,朝那有院墙的屋子最体面的一家走去,果然是村长刘黑林家。村长是个跛子,四十七八岁,黄黄的脸,连鬓胡子,一副精明刻薄样。见来了人,伸脖子上下打量着问:“干什么的?”
节振国傲慢地说:“侦缉队的!来这儿有任务!你别多问,屋里头蹲着去!别出来!”
村长害怕,跛着腿到里间屋跟老婆女儿一块儿蹲着去了。
节振国端个泥盆,找着个抹子拿着,和了一盆泥,轻声对纪振生他们四个说:“我上墙假作泥墙,你们去外头埋伏,听我手榴弹响或是枪响,你们就动手!我不动手你们别先打。打了往西边撤!”说完,节振国又去里屋门口大声问刘黑林:“你的铜锣呢?拿来我使使!”
伪村长不敢不拿,乖乖从墙上木头橛子上把一面光闪闪的铜锣连同锣槌子递给了节振国。
天大亮了。跛子村长在里屋待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心里不安,出来看看,见节振国在墙上蹲着,说:“我们这儿,太君和警备队常来常往,没请教您是哪一部分的?”
节振国随口说:“彬田队长派来的!你给我进屋去蹲着,少罗唆!”跛子村长说:“荻原太君天天一早就来,来了得侍候茶水!”节振国火了,吆喝着说:“今天不用你侍候!滚!”那跛子村长只得又瘸着进屋去了。
节振国将张家发遗下的那个大鼻子手榴弹连同其他两个手榴弹一起放在泥盆里。两把驳壳枪,一把仍插在腰里用上衣衣襟遮住;一把也放在盆子里,假作是泥墙的,在那儿磨蹭。
果不其然,等了半小时光景,远处出现了鬼子,一律骑的车子,一个接一个,队伍拉得好长。节振国费了思忖,心想:队伍拉得这么长,打死一个,别的枪都朝你打来了,这不好办!要等鬼子一起来到六间房停下聚在一块儿打才合算。
伪村长家墙外有棵老榆树,五个鬼子一到这儿,一辆接一辆车都到老榆树下停了下来。节振国看到有两挺轻机枪都绑在自行车上。平日,在这儿都有那伪保长侍候茶水,可今天不见动静,只见一个人蹲在墙头上用抹子泥墙。一个鬼子上来,问:“茶的有?村长的不在?”说着,做出跛脚的样子问节振国,又双手做出捧茶碗喝的姿势。
节振国想:你们是绑到案上的猪一死到眼前啦!一看,鬼子已聚集在老榆树下有七个了,怕到手的好机会跑了!把泥盆里张家发那颗手榴弹的鼻子一拔,说:“给你们王八蛋喝茶去!”说着,“嗖”的一声,手榴弹已经画了一道弧形飞出手去,“轰”的一声,鬼子都像水缸里的王八,跑也跑不了啦!一下子东倒西歪炸倒了三四个,钢盔落地乱滚。接着,节振国第二、第三个手榴弹又扔出去了。“轰!”“轰!”炸伤的鬼子也躺下了,自行车也歪倒了。手榴弹刚炸完,节振国拿起两把驳壳枪对着没炸死的鬼子当靶子打……在这同时,纪振生他们四个的短枪也打响了。纪振生飞步冲上来,把轻机枪拿到了手。一挺已经炸坏了,一挺没炸着。
枪声在寒冷的晨空中响了一阵。现在,一切又归于平静了。节振国下令:“撤!”五个人里有三个会骑车的。三辆自行车带着五个人,带着机枪,没伤到一根毫毛地往西撤。那对日本人忠心耿耿的跛子村长少了铜锣,也没法敲锣报警,只急得干跺脚。
走在路上,纪振生摸着那挺轻机枪,咧嘴说:“今天这一仗,杀了七条黄鼠狼,吃到一只鸡,值当!”
节振国踩着自行车点头,又畅快又沉重地吁了一口气:“只是家发哥的那颗大鼻子手榴弹炸掉了,我心疼!”话是这么说,他打了胜仗,心里髙兴,眼角眉梢都是喜滋滋的,连容光都突然焕发起来了。这些日子,在敌人的“讨伐”中积聚起来的疲劳、悲伤和不快,一下子都完全消失了。
他们骑了很长很长一段路,人还以为是便衣的汉奸侦缉队。最后,将三辆自行车连同跛子村长的铜锣一起都沉在一条小河里了,又继续转了一个方向步行,向北边山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