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节振国额前披下来的头发,他手拿矿工帽叉腰立着,像一尊石像似的动也不动。两个多月以前的峥嵘岁月,在他的心头浮起。街垒战的印象,张家发和他永别时的情景……都历历在目。如今,战友们流过鲜血的地方,又变成敌人的天下了,想起了牺牲的战友们,抗日的怒火燃烧在他的胸膛。
这一向,工人特务大队进行了休整,学习了游击战的战略和战术,这是他们决定重振声威的第一次奇袭:攻打伪警务分局,缴掉伪警的枪支弹药,充实装备;除掉作恶多端的姓耿的伪警务分局长。
按照预定计划,作为先头部队的第一、第二批人进入赵各庄以后,节振国马上也带着纪振生和其他几个伙伴顺着大道向赵各庄英勇前进。夜晚,赵各庄街上的灯光并不明亮,行人来来往往,多数都是矿工。节振国一顶矿工帽压着眉梢,带着纪振生一伙人在街旁悄悄向前走。赵各庄的街道他们熟悉得闭眼也能迈步。他们分成三路包围了伪警务分局。
枪声忽然在伪警务分局门口响了。一个矿工模样、中等个儿、行动敏捷的人,一枪播倒了岗警,带头一阵风冲进了伪警务分局的大门。他双手攥着驳壳枪,冲进院里以后,十几个听到枪声跑出来的伪警措手不及,都吓呆了。
“缴枪!我是节振国!谁要动一动,送他上西天!”节振国髙声吆喝。随着他的喝声,纪振生和其他的游击队员都已经用枪瞒准了伪警们的胸膛。谁也没想到节振国突然从天而降,伪警们失魂落魄地举手缴枪。
姓耿的伪警务分局长举着双手从亮着灯的屋里被押了出来。节振国吩咐田树森和张惠:“带人将枪支弹药全部赶快运走!”他对缴了枪的伪警们训起话来:“……你们出卖祖宗当了汉奸,杀了你们也不冤!今天留下你们的命,以后可不许为非作歹。要不,下次我节振国来,小心你们的脑袋!”他又对姓耿的伪分局长嚷嚷:“你以为没八路军啦?你抬起狗脑袋来看看!”说着,当着伪警们的面,节振国“砰”的一枪送汉奸分局长回了老家。
被缴了械的伪警吓得胆战心惊,目瞪口呆地看着节振国的队伍撤走。这一仗,前后不到十分钟。隔了好一会儿,有的伪警才战战兢兢地打电话向日本宪兵队报告。
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突然重新出现,袭击了赵各庄伪警务分局,抢走了全部枪支弹药,并且杀了伪警务分局长。敌人十分生气,又十分惊恐。古冶日本宪兵队的彬田队长下令保护现场。中午时分,他亲自坐摩托车来视察。
彬田带了一伙日本宪兵和便衣特务到现场看了一看,让将姓耿的死尸交家属收敛,逐一亲自向伪警询问了情况,肯定了节振国的游击队来到赵各庄活动是真实的了。当场,在伪警务分局的局长办公室里找侦缉队长夏连凤谈话。
夏连凤已由侦缉队副队长升任队长。那张有着稀淡眉的白净脸上带着馅媚的笑容,恭敬地垂手立在彬田面前,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巴儿狗。他那两只一眨一眨闪着机灵光芒的眼睛从彬田脸上已经窥察到彬田找他的用意了。
矮胖的彬田坐在那张已经成了死鬼的“耿局长”原来坐的转椅上,叉开双腿,双手扶着他的军刀柄,从黑边眼镜里用两只刁钻古怪的眼睛打量着夏连凤,通过翻译说:“节振国来赵各庄打警务分局,难道你就一点线索也找不到?”
夏连凤早已胸有成竹了。昨夜出了事,今晨白老三就向他作了报告:大前天夜里,见乔老庆送两个人从家里出去,看乔老庆那神秘的样子,送的人很可疑,当时问老庆,乔老庆也没答圆,后来去追了一程,没追上。怀疑这跟节振国游击队此次打赵各庄警务分局有关。夏连凤当时听了,两眼一眨,相信白老三说的有因由。这时,彬田一问,夏连凤马上报告:“彬田队长,线索一定能想法找到!”
彬田刁钻古怪地笑笑,突然说:“夏连凤,你本来下窑,你应当懂得什么叫铜碛!我要你把铜碛拣出来!你懂不懂?”
夏连凤眨眨眼睛,他当然懂。铜碛,学名叫硫化铁,混在煤里。经过雨一淋,太阳一晒,它里面含的硫,会引起煤堆自燃。所以矿上总是找童工把它从煤里拣出来的。现在,彬田这么说,意思就是要把节振国在赵各庄的内应抓出来。夏连凤弯着腰扬起笑脸,说:“懂!太君!懂!我一定抓紧办!”彬田满意地点点头,说:“伊齐邦要拉西!”又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说:“拣出铜碛,大大的好!拣不到铜碛,我的不客气!”
他命令夏连凤带侦缉队留在赵各庄破案,一定要把节振国在赵各庄的“内线”破获。节振国是赵各庄的矿工,许多人都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认为夏连凤一定能把这些关系理清楚,抓到来龙去脉。最后,他站起来拍拍夏连凤的肩膀,咯略笑笑说:“你是大大的能干!你是节振国的结拜三弟,你自己是不是铜碛?你明白,我也明白!”说完,他就打发夏连凤走了。彬田常会用这种办法吓唬汉奸,唬得夏连凤心里也怕掉脑袋,战战竞竞,点头哈腰,舐嘴喱舌。
离开赵各庄之前,彬田又找商会会长马梦熊来谈了一次话。
马梦熊是赵各庄上“双益魁”商号的经理,在丰润也有店号,资本雄厚。听说日本宪兵队长找,他急忙跑到警务分局。他穿着狐皮袍子,热得满头是汗,毕恭毕敬地谒见彬田。他知道这个“瓦斯”的厉害。听说找他,心里揣了个兔子似的评评直跳,来到彬田面前,满面笑容,打躬作揖。
彬田用两只刁钻古怪的眼睛看看他,见他是个四十开外年纪、光脑袋、五短身材、白净厚实脸的生意人,已经发胖了,肚子微微鼓着,有一双精灵的圆眼,透露出世故劲儿来;说话带笑,态度随和。
彬田对他笑笑,叫端个凳子给他坐了,通过翻译说:“马桑?,找你来商量件事。昨天夜里节振国打了警务分局杀了人,他能打警务分局,更能打商会。目前,赵各庄还没有皇军的守备队。皇军讨伐任务重重的,队伍都不在这儿。为了确保赵各庄的治安,除了加强警务外,商会应当大大出力!”马梦熊捣蒜似的点头:“应当出力!”
彬田早有打算地说:“唐山市商会已经筹款成立了商团自卫警。这个办法大大的好。赵各庄商会也该这么做。希望你筹款筹枪招募商团自卫警一个连,配合警务分局,一同担负起赵各庄的治安责任,协助防务。你说行呢不行?”马梦熊眼珠一转,连声说:“行!行!行!”他心上一块大石头放下了。原来不知彬田会提出什么要求,现在一听,是这么回事,他觉得好办,一是可以将款分摊到各家商户头上去;二是成立商团自卫警保护自己也有好处。
彬田见他答应得爽快,倒也满意,连声说:“哈牙哭!哈牙哭!”
他在夏连凤、马梦熊等鞠躬欢送中离开赵各庄,坐了摩托车回古冶。
送走彬田,已是下午,夏连凤在伪警务分局里,坐在死了的那个“耿局长”的皮转椅上,皱着眉,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他是下定决心死心塌地跟着日本人干了!自从脱下了窑衣,不再当“窑花子”,并且在领捕和起枪这些事上得到了彬田的赏识,得到了个侦缉队长干,他觉得自己真是“抖”起来了,到哪儿都带着一股威风。当年的查头子白老三,如今是他的心腹部下。他的侦缉队现在虽然一共只有六个人,可是在赵各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到戏园看戏,人马上让出上座,泡上香茶,端上瓜子果品,敬上香烟;要是上赌场,输了钱赌场老板马上给赔上;要是上澡堂,上等盆汤外加搓背捏脚,一律免费招待;要是上馆子,女招待来侍候,鸡鸭鱼肉上等陈酒任凭点吃,分文不取。要是上窑子,那更是……夏连凤在大暴动时,去唐山躲藏过一阵子,但后来就又回到了古冶,回到了赵各庄。在他心目中,节振国那一伙,估计八成是受到讨伐死在外边了!就是不死,谅也不敢再回赵各庄了。前些日子,听说李奎胡在榛子镇挂了两个人头,杀的是节振国手下的游击队员。又一打听,死的佟树安和王玉成都是他的熟人。他心里一惊:啊!节振国还在!接着,节振国的特务大队竟真的出现在赵各庄了!并且打了警务分局,抢走了枪支弹药,杀了耿局长!夏连凤这一向比较平静的心情顿时很不平静了!他怕节振国会跟他算账!但又侥幸地想:节振国这人最讲交情最讲义气,我干的那些事,节振国也不会那么清楚,我在刘玉兰面前讨过好,也算卖过交情了……这么一想,他又觉得害怕得好一些了。现在,彬田交给他了新任务。他很懂得:卖力干,讨好了彬田,自己才保得住这侦缉队长的地位。他更明白,自己卖力干,也是打击节振国,保护自己。“无毒不丈夫”,夏连凤下定决心要从乔老庆这儿开刀了!他相信白老三报告的情况是真实的。就是白老三报告的情况不真实,他也要借乔老庆这条老命用一用!不抓个人作为“铜碛”交给彬田,怎么交账?又怎么能讨好彬田?夏连凤已经打定了主意,就对白老三说:“快把乔老庆给我找来!”
乔老庆正伛倭着身子在井下干活,查头子叫他立刻上井,说侦缉队找他有要紧事。乔老庆一听,皱了皱眉,脸上皱起深深的褶痕,心里明白,准没有好事,但也不怕,提着镀灯就离开了掌子面。
乔老庆一上井,见白老三油亮着两只贼眼不怀好意地龇牙咧嘴在那儿等着。白老三笑笑,破着嗓子说:“走吧!上警务分局!”
侦缉队来赵各庄办公没个固定地点,总是在警务分局的刑讯室里审案子。乔老庆一进刑讯室的门,就见夏连凤装腔作势地坐在一张桌前。
夏连凤那张白净脸上满面是难测深浅的笑,叫乔老庆坐,又敬香烟,说:“老庆哥,找你来是为老节的事。你知道老节在哪儿?你跟他是怎么联系的?我是他拜把子兄弟,正想找他有事接洽呢!”
乔老庆一脸炭黑,用手推开夏连凤敬烟的手,摸出自己的烟袋来吸,满脸松树褶子似的皱纹纠着,摇头说:“你是干特务的都不知道,我咋知道?”白老三蟹壳脸上杀气腾腾,在一边说:“明人不说暗话!那夜你送的两个人是谁?我知道,你也明白!那准就是节振国!”
乔老庆咬着烟袋杆摇头:“没影的事儿!要是节振国,他怎没杀了你?”白老三气得拍桌子:“你来到这儿了,像麻雀进了烟囱,你要不老实,叫你不死也掉一身毛!”说着要动手。
夏连凤一皱两道稀淡眉,摆手不让白老三行凶,仍旧和颜悦色地说:“老庆哥!昨夜游击队打这儿的事你听说了吧?这事跟你有关,日本太君和我们全知道。你要是说了,我能给你开脱。要是不说,你的命可就危险了!”乔老庆“吱吱”抽烟,摇摇头不咸不淡地说:“我啥也不知道。”
夏连凤明白这老头儿挺倔,这样问,出不了果子,说:“你要是说,我打包票保你;你要不说,对不起,你得上古冶日本宪兵队,那我就没法帮忙了。那儿压杠子、灌凉水、上电刑、老虎凳,啥都有!搞得不好,还得让桂香给你收尸!”
白老三挤着眼儿嘴里喷着唾沫星子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忘了五矿大罢工时你伙同节振国欺压我的事啦?你不说,账一起算!”
乔老庆脖子一挺冷笑说:“我伙同节振国欺压你?你说得对!账总得算的!”
夏连凤脸上寒下来了,说:“耍死狗吗?看你老实巴交的样子,想不到还是个老滑头!”
乔老庆瞪他一眼,说:“谁是狗?我不是!我对得起祖宗!我不做狗!”夏连凤和白老三知道是骂他们。夏连凤火了,走上来对准乔老庆的脸上“叭”的一个耳光,说:“我打你个老狗!你敢骂!”
乔老庆站起来,挺了挺身子,抬眼冷冷朝夏连凤看看,他那平日善良的两眼突然闪亮,像两把逼人的利刃,说:“我要是狗,也就不挨打了!走吧!上古冶!人就是一条命!要活得正气,像个中国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