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日那一天,天黑以后,胡志发带节振国离开3关家梢,去虹桥会见抗日联军第一总队的政治主任周文彬。天已入了中伏,青纱帐层层扎扎。偶有一阵轻微的热风,髙粱棵子就欢欣地细语轻摇。繁星满天,走在两边都是青纱帐的小路上,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一片寂静。走了一宿,黎明时分到了虹桥。两人正要进村,忽然青纱帐里前前后后跳出几个便衣,一下子用短枪将他们指住了。
节振国手快,“嗖”的把枪一掏。胡志发眼快,嚷了起来:“那不是小巩吗?”
小巩不过十八九岁,髙髙的鼻子,一副灵巧样:“啊!是老胡哇!”他逗趣地同那几个暗哨打了个招呼:“饶了他们吧,咱走!”说着,向老胡做了个鬼脸,走了。
老胡笑骂了一声:“小鬼!”招呼节振国说,“走,老节,这是老周的通讯员!”
两人进了庄,绕过曲曲折折的小巷,到了一处篱障子围住的院子。一个浓眉大眼的便衣上来,见是老胡,笑笑说:“回来啦?”老胡问:“老周在不在?”那便衣答:“在!早起来啦!你们进去吧!”
节振国的心热烈地跳动,想起能马上见到老周,仿佛心头有一股热流向上涌升。
这是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几棵老槐树遮着荫。树下,有些大青石块,看样子是给人坐的。节振国激动地随老胡跨进北屋,只听老胡喜声喜气地说:“老周!你看,谁来了?”
节振国热情地叫了一声:“老周!”周文彬同时也热情地叫了一声:“老节!”放下烟袋从炕上挪身下来赤脚趿鞋。
两个人紧紧握住了手。节振国一看,老周仍是老样子,只是,上身那件白土布短衫很脏,领口袖口发黑发亮,似乎从没换洗过。他头发很长,那张黑脸上油光光的,两只眼睛看起人来仍是尖刀似的锐利。他看着节振国,好像要看清节振国在这段时期里有些什么变化。然后,用双手揿住节振国的肩膀,说:“坐!坐!坐!”让节振国和胡志发都在炕上坐下了,他给两人一人倒了一大碗水,吸着烟袋说:“一切都很顺利吧?”
胡志发拭着汗敞衣扇凉,说:“顺利!等会儿让老节向你说说。”
节振国打量着这间北屋,见炕上放着一只小炕桌。桌上铺着一张旧的地图,还有一沓纸和铅笔。要不是这张地图能使人联想到暴动和军事行动方面的事,鬼子和警防队就是进屋来查户口,见到周文彬,都只以为是个穷庄稼人,不会生疑的。
老周笑看着节振国说:“本来,在赵各庄,约定要找你再好好谈一次的,没想到你刀劈了鬼子跑了!以后就再也没法见面了!”
节振国仰起笑脸说:“劈鬼子倒是痛快,可惜,那么干太莽撞!”
老周含笑看着他说:“你们在关家梢干得不错!上次,你们到亮水桥,本来我们是能见面的。失之交臂,我挺遗憾呢!”
节振国想起同洪麟阁见面的事,不禁哈哈大笑。三人在炕上坐了,节振国就从同纪振生、张家发喝齐心酒谈起,一直谈到现在。周文彬饶有兴趣地仔细听节振国谈完,又详细问了游击大队的各方面情况,最后磕着烟灰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八路军宋时轮、邓华率领的四纵队由平西东来,已经到达蓟县一带。蓟县马伸桥民团三百多人光荣起义,宣誓抗日到底,我们朝思暮想的冀东抗日局面快要来到了!”
节振国和胡志发听了,心里都像决堤的洪水翻腾起来。
周文彬又说:“咱们冀东,是华北与东北的咽喉地带,河流纵横交错,北宁铁路,京承、锦热公路穿越而过,万里长城横贯中部,北邻热辽,西界平古路,连接平西。战略地位非常重要。现在,大暴动的准备已经接近完成,局面将会急转直下迅速发展。日寇南下,冀东敌人兵力空虚,控制松弛,是可乘之机。老节,拿出全副身心精力来干吧!”
周文彬的话是这么鼓动人,节振国听了,脸上闪烁着幸福、兴奋的光彩,忍不住立刻把同胡志发研究的暴动计划讲给周文彬听。
正讲时,小巩提个水壶,一副灵巧样地走来了,同节振国、胡志发点头笑着。节振国见来了人,停止了讲话,周文彬却说:“小巩!自己人,你讲不妨!”又对小巩伸出三个指头,说:“三个人,快去准备些吃的。”
小巩点头,调皮地说:“就是为这事来的!一会儿就送玉米面饼子来。”说完,把水壶里的水哗哗往炕桌旁那个瓦壶里倒。倒完,提壶大踏步就走了。节振国继续把话说完。
周文彬听了,点头对节振国说:“同意你们的安排!大暴动后你们应当先控制赵各庄和东二矿。但是,也必须注意:大暴动后,鬼子一定会调集兵力反扑,你们一定要作好思想准备!鬼子反扑怎么办?那就得准备长期打游击。只要我们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开展游击战,冀东的山山水水和平原,将处处是埋葬侵略者的坟墓!”
周文彬提出的这点,节振国倒是事先从未想到的。周文彬一说,使节振国清醒起来。节振国问:“万一鬼子疯狂反扑,我们怎么办?”
周文彬将桌上那张地图指给节振国看,指出抗日联军各个总队的分布地区,说:“同鬼子作战,要勇敢,也要讲策略!但鬼子武器比我们强,千万不要同鬼子死打硬拼,必须退的时候可以退,重在消耗鬼子的有生力量。你们不是孤立的,应当随时注意同友邻部队联系。”
说到这里,周文彬起身下炕,举起双臂活动了一下筋骨,来回踱着步,提起了关东平,说:“这个人你们一定要警惕。看来,他不简单。现在我们处在一个‘乱’的环境中,并没有掌握绝对优势,坏人会有可乘之机的,所以要有防备!牛皮鼓要用重锤敲!必要时对他不能手软!”
节振国点头,感到周文彬说的话句句对自己都有启发。这时,小巩一溜风端着吃的来了,人未到,一碗堆尖的红辣椒炒韭菜香味已扑鼻而来。小巩在坑桌上放下焦黄的玉米饼子和筷子,拿腔拿调地说:“快吃快吃!新麦已经上场,不够我再给烙点面饼你们尝尝!”
节振国一把拽住小巩说:“这么多,还不够?你也来吃!”
小巩笑着挣脱节振国的手,说:“我早吃过啦!饿不死掌勺的!你放心!”
说完,“噔噔噔”又走了。
三个人笑看着小巩远去,都拿起饼子就着香喷喷的韭菜炒红辣椒大口吃起来。天气热,菜又辣,一个个都满头大汗,却又吃得分外香甜。周文彬、胡志发吃完后,节振国也吃完了。
周文彬指指炕,说:“老节,你赶了夜路,该累了!躺下,美美睡上一觉。我们要开个小会!开完会,我好好再同你谈一次!”
节振国点头。只见小巩来了,俏皮地笑着问周文彬:“在哪开会传达?”
周文彬用嘴指指院子里树荫下,说:“在那儿吧!”说着,同胡志发走出门去,又回过头来,对节振国说了一遍:“天热!你光着脊梁躺着休息一下吧!有事我们等会儿再聊!”说完,同老胡径直向树荫下走去了。小巩也紧紧跟上。
节振国已经上了炕,敞开了怀,心里却纳闷起来。他们这是开的什么会呀?
节振国拭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他虽然一夜跋涉,有些累乏,但心里纳闷,在坑上翻来覆去,眼也不想闭。胸头憋闷,尽可能地控制着自己。忽然,他一骨碌坐起身来,从门里望出去,见树荫下,周文彬坐在那儿,在看着一个小本本给胡志发和小巩不知说些什么。一边讲,一边还做着手势。但光看手势,也揣摸不出他在讲些什么。
节振国更苦恼了,心里有些生气,想:什么秘密事儿呀!只以为你们开什么会哩!原来只是三个人在这说说讲讲。好呀!把我当外人啦!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对我保密,把我排除在外呢?他越想越苦恼,简直像身上有刺儿在戳,越想心里越推不开磨了。
一串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索。是小巩在笑,笑得很得意。
节振国心里越是推不开磨,越是钻牛角尖,又躺下来,双手枕着头想:连大暴动的事儿,大暴动的日期,对我都不保密,你们为什么偏要在我面前来这一手呢?如果就你老周和老胡,你俩要商量什么事,不让我参加,那我没意见。这不,小巩这样一个嘴上没毛的小青年也参加了。他能参加我就不能参加?老周呀!老周!你叫我睡觉!我是为了上这儿来睡觉的吗?我怎么睡啊!节振国那倔犟、火爆的性子又冒头了!他忽的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下了炕趿上了鞋,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去,三脚两步走到树荫下,嘴里髙声说:“我睡不着!你们三人开什么会呀,要瞒着我?”他走近周文彬和胡志发,在小巩身边一块大青石上气愤愤地坐下了。
周文彬烟不离口,拔出烟袋嘴用两只锐利有神的眼睛瞅着节振国咧嘴笑了。胡志发也吸着烟袋神秘地笑了。小巩咯咯地说:“实打实对你说了吧!咱这是党的会!”
周文彬仍旧笑着,平易地说:“老节!这是党员会。我们对你不避讳。我给老胡传达一个党内的指示,小巩没听过,所以让他也参加听一听,就是这么一回事!”
节振国毫不迟疑地说:“我不也早就在党了吗?”
胡志发含着笑说:“老节!没有哪!老周邀你来,也要谈谈这个问题!本来,这问题在赵各庄时就要给你解决的。可是,后来老周同你约定了谈话,你在那之前刀劈鬼子离开了。这不,就拖下来了。”
节振国“唉”了一声,拧着脖子仰脸吁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我早就在党啦!怎么不算哪?”他又想起鬼子在古冶、赵各庄、唐山贴告示捉拿他和胡志发、周文彬,说他们是共产党的事儿来了!怎么现在又不算呢?
周文彬恳挚地说:“老节,你虽还不是党员,党可从来没把你当外人看。党应当吸收工人阶级的优秀分子参加党。但共产党有纲领和章程,入党的人要承认党的纲领和章程,新党员入党必须经过老党员介绍。现在,你还没有履行手续,还不是党员,所以开会没让你参加,就是这么回事。”
节振国又“唉”了一声,心里想:我真糊涂哪,还早以为我在党了呢!他气消了,但心里想:真糟呀!那夜跟纪振生在丰润南关外张家发家同他们喝鸡血齐心酒的时候,我还告诉他们我是共产党。这不,成了我胡说八道吹大牛了!他是个坦率的人,忍不住说:“老周,老胡!这党,我是入定了!什么手续我都愿意办。早点让我在党吧!”
周文彬点头,说:“对,老节!你有迫切入党的要求,这很好。我们准备尽快给你解决,但目前忙于大暴动,发展党员的工作要暂缓一步。可是,你虽没履行入党手续,党还是把你当做党员一样信任和使用的。这点,你是相信的吧?”
节振国心情激奋,动感情了。他感到自己刚才的行动太鲁莽,惭愧起来,站起身说:“老周,你们继续开会吧!我不该打断你们的会!我在屋里等一会儿,你们开完了会,再同我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