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振国和关清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当时的情形讲了。讲的时候气仍未消。节振国讲到“乒”的一脚踢翻了凳子回身就走的事时,大家都放声笑了。
纪振生说:“这个洪副司令我看不怎么样!”
胡志发笑吟吟地说:“为要克服困难,战胜敌人,建立新中国,只有巩固和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发动全民族中的一切有生力量,这是共产党的方针。洪麟阁副司令,是遵化县人,在冯玉祥手下做过军法处主任,在唐山工商日报做过总编,是文教界上层人士,‘七七’事变后就坚持武装抗日,有一定的声望,所以他担任了抗日联军的副司令有共产党员到他那儿帮助工作。你们走后,夜里开会时,洪副司令谈起了这件事,老周和我听了,马上问你们在哪里,又赶到小酒铺里找你们,谁知你们连夜就回来了。昨儿白天,老周决定让我来,我交接了一些事儿,就趁天黑出发,来关家梢找你们了!”关清风憋着一肚子气,说:“那个洪麟阁真是三根屎棍撑桌子……臭架子真大!”
胡志发带笑说:“其实在爱国抗日这点上倒是不错的!只是大知识分子嘛!看不起工农也许是有的。事后,我介绍了老节,我又猜到那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儿准是你!我也作了介绍,他听了倒是遗憾了,连连说:‘快把他们请来!快把他们请来!’……”
纪振生在一边说:“老胡,要是你不来,老节要上平西找八路军去了!”张家发看着胡志发的脸,说:“老胡,这下你不走了吧?”
胡志发喝着水搓搓全是胡髭的下巴,说:“暂时在这儿。待把这儿的事情跟你们商量安排好,还得离开几天。”
节振国说:“老胡啊!真希望你不走!快跟我们谈谈外边的形势吧!我们是心里一团火,只恨两眼看不清,两耳太闭塞。到底咱应该怎么办?下一步棋怎么走?”
蝉声仍在起伏地阵阵传来,远处有人吹着清越欢快的笛声。面对着可以看见天光云影的敞开的窗户,胡志发敞开上衣点头微笑,不急不慌地说:“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们当前的形势非常好!五矿同盟大罢工,虽然形式上矛头是对准开滦英国资本家的,可是实质上它也是一次抗日的斗争。在五矿同盟大罢工中,赵各庄、唐家庄的矿工经历了敌人弹压和工人反镇压的锻炼,也为拿起枪杆子来进行武装斗争作了演习性的准备。五月开滦罢工结束,六月麦收时节,滦县南部和乐亭先后爆发了三千雇农要求增工资涨活价的罢工,秘密喊出了‘青纱帐起去抗日’的口号!如今,八路军的挺进支队,六月上旬已经由平西东进。为了迎接八路军来冀东开辟根据地,咱冀东全区决定秘密举行大暴动。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联军现在已经秘密组织成六个总队。目的是打倒汉奸卖国贼殷汝耕,推翻冀东各级伪政权,夺取敌人的枪炮武装咱自己。冀东现在是日寇的后方,咱要叫冀东成为日寇的前线!”
胡志发的话像一阵清风拨散了满天阴霾,节振国忍不住豪爽地叫了一声:“好!”
胡志发那双眼亮得增彩,接着又说:“暴动一起来,咱就攻据点、收编民团和伙会,打汉奸,缴武器,摧毁伪政权,来它一个秋风扫落叶!”
关清风病也似乎好了,精神矍铄笑吟吟地捋着白须插口问:“暴动日期定了没有?是哪一天?”
胡志发看看四周,压低了嗓音说:“七月十六!这日期暂且是秘密的,由我们掌握!”
纪振生“哎”了一声说:“我盼不得明天就干!”
张家发伸出手来掐指头,说:“还有半个来月!确实叫人等不及了!不过,看来,准备工作还得要些时间呢!”
节振国心里荡起了滚滚波涛,说:“已经苦熬苦等这么久了!剩下半个来月好熬!咱抓紧准备!这下,反正得砸鬼子的锅,要鬼子汉奸的命!”
胡志发拔出烟袋一边抽一边继续说:“这次武装大暴动一发动,到处都会有人自动组织人马、筹划枪款、建立武装的。这里边,当然好的是多数,但也难免有坏人会趁机发展武装浑水摸鱼,打着抗日的幌子干破坏抗日的勾当!将来斗争一定还很复杂,我们现在就得看到这一点!”
节振国把像锉刀一样的大手一挥,说:“煤层里边有矸子石!没关系!把矸子石挖出来扔到一边就是!”
纪振生看着老胡问:“咱这些人现在算不算抗日联军?”
胡志发将烟锅在手心里拍拍,回看纪振生说:“当然是!我来,就是办这件事的!上级很重视你们这支矿工的队伍,趁大暴动前这段很短的时间,你们要抓紧整顿,抓紧训练!将来,就用节振国游击大队的名义活动。抗联决定派我来做你们的政治主任,你们欢迎不欢迎?”
大家听了,非常髙兴,异口同声地说:“欢迎!欢迎!”节振国心里像山洪滚荡,浪头七上八下,兴致勃勃地说:“好极了!咱下午召集一次会,让关东平、关寿年两个大队副都参加,让秘书林子华和参谋关玉德也参加。老胡,你是我们的政治主任,你就给讲讲形势,讲讲我们该怎么干,我们就照着你讲的抓紧办!”
他这里话没说完,纪振生忽然机灵地朝后窗伸头“哎”了一声,登时又吆喝起来:“谁?”说着,他跑近窗口,探身朝外张望。
大家一起拥到窗口。窗外,丛生的扁柏长得墨绿绿、虬匝匝的,偷听的人钻进扁柏丛里跑了!晴朗的蓝天上,有一只凶恶的鹞子,迎着太阳,拍打着翅膀,飞向白云深处……关清风从亮水桥一回来,他儿子关玉德就气恼地告诉他:“你和节大队长只离开了一天,关东平就突然将队伍改编成了四个分队,第一、二、三分队他都派了亲信当分队长,第四分队全是他的心腹、佃户,由他自己兼了分队长……”关清风听后,气红了脸,因为病倒了,没能去找节振国商量这件事,又听说节振国病得挺厉害,纪振生、张家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节振国。病中,关清风细细思索,觉得关东平虽说要抗日,可私心太大,不像个真心抗日的。他要攥住民团不放,排斥异己。这时,后窗口发现了偷听的人,关清风更加生气,他心里肯定这是关东平干的!于是,他抖动着胸前的白须,当着胡志发的面,把关东平悄悄改编队伍的事讲了一遍,最后说:“我怀疑这偷听的人就是他派来的……”
节振国听完了关师傅的话,勃然大怒,埋怨纪振生和张家发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不及时反映。
纪振生说:“你病得不轻,不忍心再叫你生气!”
节振国问:“情况有发展没有?”
张家发说:“昨夜,跟咱亲近的民团里的矿工兄弟关大个子等都悄悄来说,关东平的亲信在分队里训话,告诫大家少同节振国接近,要大家只听关东平的命令。依我看,实际民团里他顶多能控制一半人马,我们现在还别跟他摊牌。他怕我们跟人接触,我们偏多接触,把人拉过来。”
纪振生说:“刚才偷听的那个人背影像韩白面!他也没听成。我听到有脚步声踩响了一块石子,就嚷起来,把他吓跑了!”这韩白面,有吸食白面的嗜好,所以得到了个“韩白面”的绰号,是关东平的亲信心腹人。
张家发在心里掂量着说:“以后,做什么事还都得提防一手。”
胡志发对关家梢的形势似乎增进了认识,点头说:“我们现在是在搞武装,最重要的是抓枪!人多少还在其次,带枪的人可靠不可靠最重要。不可靠,成千上万也不算数,可靠,一个顶十个!你们在东矿区发展的百把人,我看比较好,是一个个挑选了发展的。如今,关家梢这民团,我们虽不能一个个考查,也要估量估量,能掌握过来多少?要不,名义上,这民团改了个名叫游击大队,实权在人家手里,那就危险了!从今开始,我们主要得做这工作!”
大家觉得老胡说的话,就像镐尖刨在煤缝里,特别中肯,都点头说是。
中午时分,日光强烈,灼灼的骄阳,像喷着天火一样。天气更热,蝉声髙唱。节振国决定让胡志发看一看关家梢的地形、环境。他陪胡志发在关家梢绕奸墙走一圈,走过一片黄瓜架,绕过柳树下的一口井,边走边谈,交谈了别后的全部情况。节振国这才知道当他到处希望找到胡志发的时候,老胡正为准备大暴动按照冀热边特委的指示,在迁安、滦县、丰润一地及开滦五矿间秘密活动。
后来,节振国特意向胡志发介绍了林子华。听了介绍,胡志发说:“我们很需要这样一位‘秀才你带我去看望看望他!”
节振国说:“好!”就将胡志发带到林子华屋里去坐。
林子华正在听矿石收音机。矿石收音机是他自己安装的,装在一个小木头盒子里,听时,只能把耳机套在头上,听筒贴在耳上一个人听;或者把耳机上的两个听筒拆开,让两个人一人拿一个耳机贴在耳朵上听。从这耳机里,可以收听到中国内地的电台播的新闻,收听到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播的节目,也偶尔能收听到天津、上海租界上一些私营电台的播音,有时又听到伪满电台和北平日伪电台播的时事。刮风下雨,就听不清。平日,关清风和关寿年常到林子华这儿听收音机,节振国来后,也到林子华这儿听过。只要听到电台里播放抗日歌曲,就使他们热泪盈眶了。
节振国和胡志发一到,林子华马上放下耳机招待他们坐下。节振国给胡志发介绍了林先生。林子华知道老胡是抗日联军派来的,表现得非常亲热,髙兴地忙着给胡志发泡叶子茶。
寒暄了一番,胡志发说:“听老节介绍了林先生的为人,知道林先生是爱国之士,十分钦佩!”
林子华谦虚朴实地说:“东三省沦陷,我是流亡来此之人。满腔热血,只想抗日报国!结识节大队长以后,见他忙于组织抗日便衣,废寝忘食,把家室之事都抛在九霄云外,深为感动。今后,愿附骥尾,竭尽绵薄。”
胡志发诚恳地说:“我们来关家梢聚义抗日,希望多多得到林先生的帮助。依林先生看,当前,我们应该注意些什么?”
林子华斟茶敬客,先是思索,接着长叹一声,说:“近来我也为有些事担优,依我愚见,对某些人,不能忘了‘提防,二字;对关家梢这支队伍,不能忘了‘巩固’二字……”他虽没有明说什么,但在胡志发、节振国听来,他说得已经很明白了。他的想法和胡志发、节振国不谋而合。
胡志发和节振国对林子华的印象更好,连连点头,说:“林先生说得对!”林子华请胡志发和节振国听听他的矿石收音机,说:“乡村闭塞,听听收音机,多少可以开阔些思路,了解些战争情况。”
胡志发和节振国各人从林子华手里接过一个听筒放在耳朵上听了起来。也弄不清是哪里的电台,只听到一个女播音员播送的是长江马当要塞已被日军占领……看来,国民党又放弃了不少土地。两人不想再听,就起身告辞。
外边,太阳像火一样烤着地皮,没有一点风。大树上翠绿的枝叶衬着天边飘浮着的白云,像是一幅剪贴在墙上的画,纹丝不动。两人淌着汗,心情很不平静,都在想着林子华说的“提防”、“巩固”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