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清风疲劳地用手拭拭脸上的汗,说:“掌柜的人不错!倒信得过咱!扔下这小铺就走了!”节振国沉吟着说:“我怎么看他那样子,似乎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肯讲。他把我们俩丢在这儿,自己匆匆忙忙走了,也有些奇怪。”
天气闷热,两人饮着酒歇力,脱了衣光着脊梁卷起裤脚乘凉。蚊蚋飞舞,嗡嗡的叫得人心烦,不断叮了这儿又咬了那儿。过了一会儿,节振国去灶旁取了一只泥盆在门口缸里舀水就着明亮的月光洗将起来。
谁知不过一顿饭的时刻,节振国和关清风刚拿出干粮来吃,忽然听见一阵锣响,随着,就是脚步声、吆喝声响成一片。两人出了小铺一看,嗬!月光下,那留八字胡的干瘦中年人带着一伙便衣拿着枪已经出现在小铺门口了。
节振国随手抄起墙角一根洋钱粗的木棍,往前一站护住了关清风。关清风英勇不减当年,也抡起一根烧火棍挺胸一站,一把白胡子颤颤抖动。
只见一个粗胖的络腿胡子的人手里拿着一支橹子枪,眼里流露出一种怀疑、严肃的光芒,吆喝着说:“耗子跑到猫背上找事来了!快说!鬼子派你们来干什么?”
一听吆喝,节振国喜扑扑地笑了,把手里攥着的木棍一丢,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我们是打鬼子的!不是鬼子派来的!我叫节振国,那是我师傅关清风!我们从丰润来,那儿也起便衣了!”
关清风也上前笑着说:“我们是来找抗日联军洪麟阁副司令的!”说着,他把来意三言两语说明白了。
那个粗胖的络腮胡子的人,橹子枪仍抓在手里,问:“有什么证明?”
节振国摇摇头,说:“抗日还要什么证明?见到洪副司令就能谈明白了!”“那就跟着我们走!”那满脸络腿胡子的人厉声命令道。
事情就有这么巧的!洪麟阁确实就在亮水桥附近的这个庄子里住。
当节振国和关清风穿了上衣,踏着月光,被一伙人拥进洪麟阁的司令部时,节振国借着月光仔细地打量起司令部的环境来了。
这是在前街上的一所屋子,进门是个很宽绰的大院子。院内很干净,空空荡荡的,有几棵大枣树映着月光撒下暗影。北屋里亮着灯,门上挂着个竹帘子。透过竹帘的隙缝,可以隐约地看到里边桌上点着一盏玻璃罩雪亮的油灯。两个便衣在院子里拦住了他们。那个粗胖有络腿胡子的人同两个便衣卫兵嘀咕了几句,一个便衣卫兵走近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面里似乎是答:“进来!”
便衣卫兵走了进去,听不见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便衣卫兵出来了,打发那粗胖的络腿胡子走了,却传下命令:“节振国和姓关的,你俩在院子里等着!”
天很热,也没有风。稍过了一会儿,听见屋里那个人架子很大地在叫:“来人!”
一个腰里插枪的便衣卫兵叫了声:“报告!”进了屋里,出来以后,叫节振国和关清风走近一些,但屋里的人既没出来,也没让节振国和关清风进屋。那两个便衣卫士却在节振国和关清风身后站着仍像监视着犯人似的。
月光很好,皎洁的银辉照得院子里树影婆娑通明透亮。忽然,屋里的那尽灯火“噗”的被吹灭了!屋里的人仍没出来,月光泻进屋去,那人隔着帘子在对屋外讲话,传来了冷冰冰的声音:“你们叫什么名字?”
节振国心里想:真是奇怪的会见。莫非抗日联军刚秘密拉起队伍,洪副司令不愿意多出头露面?这么一想,心里倒并不生气了,热火火地说:“洪副司令,他叫关清风,我叫节振国!”
关清风在一边补充着说:“咱本来都是赵各庄的矿工。他就是节振国!五矿同盟大罢工时赵各庄矿的纠查大队长,刀劈过几个鬼子的!”
里屋传来了冷冰冰、架子很大的声音,听来仿佛是皱着眉讲的:“不知道!没听说过!”
原来洪麟阁这么一个当时的上层人物,虽然爱国抗日,却有些军阀习气,对工农劳动群众不那么重视,听说是两个矿工指名要见他,在他心上本来已经没有什么分量。节振国又叫他一声“洪副司令”,更不讨喜。他虽是副司令,却喜欢人叫他“洪司令”。因此,他在屋里确是皱起了眉头。
屋子里的声音又冷漠地问,“节振国?老家哪里?”
节振国耐着性子回答:“山东武城县!”
“啊!不是本地人?怎么上冀东当矿工了?”
“家乡活不下去了,从小跟老人来矿上找生路的!”
屋里灭了灯,院子里照着明亮的月光,节振国和关清风站在院子里朝里看,看不到洪司令的模样。洪麟阁从屋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摇着蒲扇朝外看,却看得清节振国和关清风的面容。洪麟阁看到关清风须发皆白,想:这么老的人了,有什么用呢?他又问,声音仍是冷冰冰的:“你们来干什么?”
节振国仍旧热火火地说:“洪副司令!我们在关家梢和开滦东三矿附近有几百弟兄!”
关清风见洪麟阁冷淡,特意在一边补充一句:“我们是节振国游击大队!这是我们节大队长!”
洪麟阁听见了就像没听见似的,没有做声。
节振国继续火热热地说:“我们要抗日,我们是来投奔你的!你是共产党?”
谁知出乎节振国意外的,洪麟阁却是那种冷冰冰的声音:“不是!”
“不是?”节振国脸上淌着汗,几乎要大声嚷起来,马上心上翻腾,想:怪不得啊!我是说不像嘛!架子这么大,到现在还让我们站在这儿,像审犯人似的,冷得像冰一样。原来你不是共产党啊!他懊悔自己找错人了,想:看来,打抗日招牌的也不一定都是共产党。共产党是真抗日的。这样的人,他瞧不起咱这种下窑的,是些老爷!谁知他是不是真抗日!洪麟阁“唔”了一声反问:“你是共产党员?”
节振国反感地想:你既不是共产党,我能告诉你?摇头说:“不是!”洪麟阁又问关清风:“喂!那个上年岁的呢?”
关清风听到语气轻蔑,气愤地答:“不是!”
洪麟阁笑笑,突然问:“你们学过军事吗?”
节振国生气地答:“没有!”
“看过军事书吗?”
“没有!”
“有多髙的文化?”
“穷人!下窑的!上不起学!文化能有多髙?”
洪麟阁轻视地笑笑:“不懂军事,没上过学,文化低,打仗可不像刨煤!你这大队长怕当不好吧?”
节振国强忍着火顶撞地说:“文化低一样能杀鬼子!我们有抗日的赤胆忠心!不怕死!”
没等他说完,关清风接着茬生气地说:“我们都拥护他当大队长!我们为抗日可以跟他同生共死!你别瞧不起咱下窑的!”月光下,他的须眉头发银光闪闪。
洪麟阁冷冷地说:“你也年迈了,说话怎么这样没有礼貌?”
节振国目光炯炯,生硬地说:“我们远道跋涉来到,为的是抗日。到你这里,水没喝一碗,凳子没坐一下,这算是礼貌?我师傅今年六十多了,尝过酸甜苦辣,经过风霜雨雪。人情世故,他懂!”
洪麟阁起了点变化,吩咐:“拿晃子给他们坐下!”
两个便衣卫兵端过凳子来,节振国和关清风大模大样地坐下了。
洪麟阁突然又问:“你们有多少枪?”
节振国决心要走了,没好气地答:“枪不多!”
洪麟阁笑笑:“人,现在不稀罕,主要的是需要枪!这样吧,回去以后,先把你们的枪送来。下一步,就研究你们的收编问题。”
节振国忍无可忍,火爆性子又来了,霍然站起,“乒”的一脚,踢倒了板凳,对关清风髙声说:“师傅!走!咱回去!”
关清风明白节振国心里想的是什么,也霍然站起,说:“对!”
隔着帘子,又传来了洪麟阁的声音。这声音比刚才热了一些,但还是矜持的,说:“我也不留你们住了!现在,各种条件还很差!你们就在小铺里睡一夜!抗日嘛,凡我中华同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爱国不甘后人,你们肯髙举义旗投奔抗日联军,我们……”
洪麟阁话没说完,见节振国和关清风已拔腿走了。他掀帘送客,但掀帘出来时,月光如霜,繁星在天,节振国和关清风已甩开大步走出院子去了。
节振国和关清风匆匆走回小酒铺。
那干瘦的留八字胡的小铺掌柜见到节振国和关清风回来了,再三道歉。节振国说:“掌柜的,你做得对!你是个爱国的中国人!”我们信得过见节振国和关清风匆匆收拾东西,打算赶夜路要走,掌柜的说:“怎么不住一宿再走?”转眼又说,“啊,我明白了!你们急着回去拉队伍来投奔洪司令,是不是?”
节振国摇摇头,气噎噎地回答说:“不!他走他的独木桥,咱走咱的阳关道!他抗他的日!咱抗咱的日!”他把包着毛笔的包袱往肩上一背,同关清风一起向小酒铺的掌柜点头告别。
外边,星月在天,田间青纱帐浴风飘飒,似在窃窃私语。节振国和关清风借着月光赶路,一刻也不想多停留。
一口气走出庄子三四里地,节振国才“吁”地吐出了一口闷气,对关清风说:“师傅!这叫做九曲桥上走了弯路,咱找错人了!回去,咱到平西去找八路军!只有共产党,才是咱引路的镀灯;只有共产党,才能领导咱真正抗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