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平捧着水烟袋,喷出一口白烟,笑吟吟地说:“大队长不是说过的吗?挺进到冀东敌后来抗日的部队快来了。到那时候,冀东局面一定大变,咱就可以考虑拉队伍。这才叫善于利用天时、地利、人和。”
要放在从前,节振国那霹雳火似的脾气早要发作了。但经过五矿大罢工到刀劈鬼子出走,教训和经历使节振国老练沉着得多了。他明白:许多事办起来总不是一帆风顺的,关东平讲的天时地利等条件,也有道理,因此捺下性子,说:“搞武装的事儿,光想着穿钉鞋、拄拐杖怕也不行吧?拉队伍的时间不定,但筹备工作一定要加紧。什么时候时机成熟,什么时候咱就大干。这样,怕不成问题吧?”
关清风、关寿年、林子华等都同声说好,关东平也表示没有异议。
关玉德当即表示:他愿意扮作膏药小贩,到古冶、杨店子和新集一带侦察敌情。
林子华提出:宣言和传单等的起草,他可以很快就办,但打什么旗帜的事需要讨论确定下来。
关东平捧着水烟袋,说:“旗帜我有现成的藏着,到时候拿出来用就是。”节振国问:“那是面什么旗子?”
关东平懒声懒气打着哈欠,搔着秃顶,说:“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嘛,崭新的!我装在一个铁盒里埋在地下藏着呢!”
纪振生摇头,欠起身子说:“咱不用那个旗!”
张家发诙谐地笑着,说:“那是个专打败仗的旗!打着这面旗,丢了东北,丢了冀东,丢了天津,又丢了华北,还在大块大块丢弃国土!咱节振国游击大队,得用咱自己的旗!”
节振国想:关东平在第一次见面时就问过我们是同中央军还是同八路军有联系,当时含含糊糊应付了过去。现在看来,关东平也许又是一种试探,看来他就是一个拥护国民党蒋介石的人!蒋介石丢了华北跑了,却要我们打蒋介石国民党的旗,这办不到!他刚想据理申明自己的观点,听到关东平强笑着又在说:“那……节大队长看,该打什么样的旗?”
天气有点燥热。听关东平一问,节振国拭着汗从容地朝关清风看看,说:“师傅,咱开滦矿工过去大罢工时打过一面大红旗,今春打唐家庄护矿队时,这面大红旗也用过。你说,打这面旗怎么样?”
关清风脸上现出回忆的神色说:“那大红旗上是一块菱形的像金刚钻似的黑色煤炭图案,外边有两个圆圈,中间交叉着一把铁镐和一把铁锤。那是咱开滦矿工的旗!倒是面打胜仗的旗!咱举着它罢工,都胜利了!”
节振国点头说:“咱这队伍,主要是开滦矿工组成的。咱就打这面大红旗,这不好吗?”
纪振生、张家发、关清风都点头说好。关寿年、林子华、关玉德似乎无可无不可,也点了头。关东平虽然没再说话,那张本来和蔼带笑的胖脸上笑容消失了,他皱着双眉,用嘴“呼”的吹着了纸媒子,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似在思索什么。
事情这么通过了,但在节振国心中,察觉到同关东平之间的摩擦已经种下了根子。他提醒自己一定要认真对待这个气味不相投、意见不一致而现在还实际上掌握着关家梢民团实力的人。
当天夜里,沉默严肃的关玉德扮作卖膏药的小贩出发到古冶一带去了。纪振生、张家发借口要到东矿区附近去做联络工作,离开了关家梢,实际却是分道去寻找胡志发、周文彬,去打听共产党、八路军的消息。纪振生到遵化、玉田,张家发去了平西一带,他们都化装成小贩,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约定尽快在半个月内回来。只留下了节振国在关家梢守候。
小学堂正放麦假。地里的麦子已经熟透了,刮着热风,庄稼人正忙着收割。关家梢四周一块块田地里,金光闪闪的麦梢上,到处裸露着庄稼人紫铜色的脊梁。大车路上飞扬着尘土,地上满是弯弯转转车轱辘压的印子,大车上堆着麦子缓慢地摇摆着,“驾一驾”地由人吆喝着牲口赶回家去。
夜晚阵雨初歇,节振国独自在天齐庙里,听到有人轻轻在唱歌,唱的是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这支歌,节振国上学时唱过。他不禁站在那里听得出了神。他发现唱歌的就是林子华。
林子华继续唱:“……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这几年,在冀东,凡唱这个歌的人,就说明有抗日情绪,有爱国心。节振国听着歌,心上热血奔流,不禁移动了脚步,被歌声吸引到林子华的房门口,叫了一声:“林先生!”
林子华停止了歌唱,迎出来,请节振国进房坐。
林子华住的一间西屋,窗户糊着洁白透明的桑皮纸。炕上,铺着一条旧灰毡子,此外,有只书桌和两把椅子。这是个读书人的屋子,炕上、桌上东堆西放着不少线装书,桌上有笔墨砚台,墙上挂着字画,引人注目的是一幅宣纸写的草书条屏,写的是:
《雨中再赋海山楼诗》
陈与义
百尺阑干横海立,一生襟抱与山开。
岸边天影随潮入,楼上春容带雨来。
慷慨赋诗还自恨,徘徊舒啸却生哀。
灭胡猛士今安有?非复当年单父台。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冬林子华草书
节振国仿佛闻到一股书香气息,看了一下那草书条屏,有些字草得难认,林子华却在一边解释开了:“写这诗的陈与义,是洛阳人,北宋时的人。金兵南侵时,他避难南奔,也算得是个爱国的诗人。严重的外患,使他的爱国思想和不满南宋小朝廷退却逃跑的情绪逐渐激烈起来。这首诗写到‘灭胡猛士今安有?’爱国情绪透露得很强烈了。我喜欢这首诗,所以抄挂在这儿。说实话,谁知还能挂几天!如有汉奸报告,就能扣上反满抗日犯的帽子。如果日本宪兵队来关家梢,这条屏也就只能付火!”
节振国点头,说:“我书读得少,诗呀什么的都不太懂。但我觉得你林先生比他髙得多!光有爱国情绪还不行,得同敌人干,像你林先生这样,读书人也敢拿枪起‘便衣’,这才有用!你说是不是?”
林子华听了节振国这番有见识的话出乎意外,连连点头,说:“对鄙人的夸奖不敢当!但你的见解不同寻常,令人钦佩。”
节振国听林子华将“人”读作“银”,不由问:“林先生是东北人?”林子华点头:“是啊!我是长白山下通化地区人,父母姊妹都在那里。我不甘心做亡国奴,来到关内,萍踪漂泊,在此教学糊口,瞬忽三年了!”说完,不胜感慨。
节振国对林子华的遭际深表同情,不禁带几分敬意,说:“我是下窑当矿工的出身,文化低,来此聚义,以后还要林先生多多帮助。”
林子华说:“哪里哪里!大队长的为人,我已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只要是抗日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小弟愿紧紧相随,只是这关家梢上也很复杂。我是外姓人,客居在此,有些事也无能为力。你多同清风师傅、寿年兄接近才对!”
节振国拱手说:“多谢指教!”他明白林子华说的是心里话,觉得这个人是可以成为知己的。于是,就同林子华热情淋漓地谈起心来。
一连好多天,节振国常利用时间找人谈心。对这一点,关东平见后有些不快。节振国照样若无其事地同张三谈谈,同李四聊聊,结交知心。
这天早上,太阳初升。天空髙远净洁,空气里夹杂着炊烟和青草味,一早的风就带着热意,动弹得多了就叫人出汗。大庙前,有民团练武用的一副大石担和一把大石锁。那石担又叫“仙人担”,足足有二百多斤沉,那石锁也有一百多斤重。节振国经过这里,见一些人在练武功,不禁停下脚步来,只见一个紫红脸膛的大髙个儿正咬牙蹙眉双手把石担撑过头顶,博得一片喝彩声。
关东平见节振国过来了,脸上浮着奸笑,说:“大队长!久知你武艺超群,露一手给大家瞧瞧吧!”
人们也一个劲儿要节振国试试石担。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节振国推辞不过,脱下上衣,走到石担旁边,一手提起石担,双手平举,稳稳髙举过头顶,又双手平放,一手将石担放回地上,脸不变色气不喘。他露出了宽肩膀,髙胸脯,浑身一棱一棱突起的肌肉,双臂上两个鹅蛋般隆起的肌肉,叫人一看就觉得他浑身都是力气。
节振国又走近石锁,两条浓眉似箭倒竖,一只手举起石锁连举二十下,忽然将石锁往上一丢,有二尺髙,石锁落下,他平屈左胳臂,石锁又轻又稳地落在平屈的左胳臂上。节振国又用左胳臂一甩,将石锁挪到平屈的右胳臂上,轻松得好像那一百多斤的石锁只有十斤八斤沉,使看的人都傻了眼。末后,他一撒手,石锁抛出一丈多远,将场地上砸了个大坑。惊愣了的人,半晌,才爆发出一阵惊雷般的喝彩声来。
关东平本来是要耍试一下节振国的能耐。一看,先是吓得心惊肉跳。这会儿,回过味来了,脸上浮着笑,连连拱手,说:“钦佩!钦佩!早听清风大哥说起你武艺髙强,耳闻是虚,眼见是实,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
节振国笑笑,穿起上衣,说:“关师傅是我的启蒙老师。学得一点武艺,当年多亏他的指点。起‘便衣’,凭这点武艺,抵不了多大用处。主要是要我们齐心一致,同仇敌忾,不怕牺牲,前仆后继!今后,既要抓紧练武,也要练着打枪。拿起枪来瞒准,要练得枪不摆,手不颤,百发百中!不知大家认为怎么样?”
关东平还没来得及回答,人们已经一片声地喊嚷起来。关东平也只得连连点着秃头,说:“对对,对对,说得对!”他没有料到,就在这样的小事上,节振国的一个行动一段话,也会起这么大的作用。节振国却在心里有一种感觉:只要不断努力做些工作,本来由关东平控制的关家梢旧民团,是会变成抗日游击队的战士的。
从第二天开始,节振国就抽出一定的时间,搞练兵。他自己练枪法,“三点成一线”,平举着步枪瞒准一二百下,枪不颤,手不动,腰不弯,腿不移……在关家梢,掀起了秘密练兵的热潮。
一个多星期后,关玉德首先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打听到古冶日本宪兵队的队长彬田正四处放出鹰犬要逮捕节振国、胡志发和纪振生。古冶现在除宪兵队外,驻有三百多人的伪警防队。关玉德还打听到:夏连凤因为有功,现在是彬田手下的“红人”了!他是便农侦缉队的副队长,目前重点在东三矿一带活动,也常到黑山沟去。关玉德也到了杨店子和新集,这两个地方,敌人兵力空虚,都只有伙会、民团,但杨店子还有少数警防队,也有一处日本浪人和髙丽人开的白面馆!要下手不难对付。
关玉德了解到的情况和节振国原来估计的差不多。只是夏连凤当了鬼子鹰犬在东三矿和黑山沟活动的事儿,使节振国十分恼火。他气得头上冒汗,恨不得能马上回到东三矿去,迎面撞上这个汉奸,一拳打扁他的脑袋,一刀挖出他的心肝!但这当然是空想。他明白:只有真正拉起队伍干起来后,才能同这个汉奸算账。
又过了一个星期,这时已经进入六月下旬,正是炎热的时候,到平西的张家发和到遵化、玉田的纪振生也都带回来了使节振国惊喜、欣慰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