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晴天,一早,张家发就背着包袱,提着提盒,到赵各庄去了。他是装作小商贩去做生意去的,提盒和包袱里带去了女人用的鹅蛋粉、发夹、针线、蛤蜊油和男人用的烟嘴、香烟、羊肚毛巾等杂货。到赵各庄后,找熟人聊了一圈,搞到了治枪伤的药,得到了信息,匆匆忙忙又赶回来了。回来时,已是暮色苍茫,处处灯火了。
节振国一直躺着等了一天,傍晚时分,见张家发来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坑上坐起,问:“怎么了?”
张家发放下东西,也没顾上喝水,说:“先敷药!别的我等一会儿就说。”他去门口掸灰,回来又拿破毛巾拭汗。
节振国的伤口红肿着,火烧火辣痛得像无数钢针在刺。敷上了药,凉津津地好受,问:“这药,是关师傅的?”他熟悉,关清风有祖传的刀枪火烫、跌打损伤的金枪药,他见过,就是这样子。
张家发坐在坑角上看着节振国敷药,点头说:“你真是一猜就着!”他喝着卯子他妈端来的热水,拿起卯子递给他的焦黄焦黄的棒子面饼子,就着干红辣椒熬的白菜,大口吃起来,辣得刺哈刺哈地直吸溜,可又吃得十分香甜,边吃边说:“见到关师傅啦!他说:‘不管鬼子还要抓谁,罢工一定坚持下去!’你要我找的乔老庆找到了。你家的事儿也打听清楚了!”于是,他详详细细把去赵各庄了解到的情况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在节振国逃离赵各庄的当天,他哥哥被杀害了。玉兰也被古冶日本宪兵队抓走了,说是要押到唐山去审问。三个孩子,由振德家的带着,乔桂香也去照顾……短短的一两天之间,他面临家破人亡的局面了!
听到说罢工要坚持,节振国心里髙兴。但当他得知哥哥被杀害、玉兰被抓走时,仿佛万箭穿心,他平日压抑蕴藏在心胸间的抗日怒火,像浇上了煤油呼隆隆熊熊燃烧,像炸药点着了导火线轰隆隆爆炸了!他是一个铮铮铁骨的汉子,有爽朗明快的性格,对每一件事,能拿得起,也放得下。节振德的死和刘玉兰的被捕,给了他很大的痛苦,但心上一阵剧痛过去以后,他一心只想报仇抗日,其他什么都不考虑。他再也不谈自己家里的事了。
他又向张家发打听:“我那二弟纪振生有消息没有?”
张家发摇摇头,说:“没有!”
“三弟夏连凤见到没有?”
“也没有!跟他住一个‘锅伙,的人,都说他不知上哪去了。没回去住,也没人见到他!”
节振国默然,他有一种飞鸟离群、风筝断线的感觉。离开了赵各庄矿上一万三千多穷兄弟,离开了胡志发,离开了骨肉亲人,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光凭一时的冲动鲁莽蛮干。他想:要是被老胡知道了,准会又摇头不以为然的!小小的匹夫之勇,乱了整个布局,这正如老胡说的“不讲策略,打不了胜仗,冒失蛮干,只有失败”。他后悔自己鲁莽,不由得低头沉默不语了。
张家发还告诉振国:关师傅说,鬼子正在到处搜捕你。他要你安心养伤。千万不要回赵各庄去,以免出事。以后再通消息!
节振国感谢关师傅的好心好意,但这种躲藏在张家发家里养伤的生活,像他这样一个满脑国恨家仇、精力充沛、叱咤风云的人,怎么能习惯呢?
张家发为了陪伴节振国,有时不出外做小买卖,只让卯子挽个小篮上丰润县南关大街上去卖香烟、杂货。家发嫂整天忙着家务,热心待客。她跟张家发一样都只有三十六岁。生活的折磨,使她那清秀的脸上整天带着劳累,带着淡淡的优郁,即使在笑的时候也是这样。为了要叫节振国早日养好伤,她千方百计做点好吃的给他吃。她悄悄将两只下蛋的母鸡杀了,端了鸡来,节振国只能不安地嚷嚷:“哎呀,哎呀,你怎么将鸡杀了呢?”
张家做点小买卖,生活艰难。这天拂晓,节振国还躺着,听到家发嫂在外屋压低着嗓门悄悄同张家发说话:“粮食没有了,得想法赶快对付点!”
“行!”
“怎么样也得有点鸡蛋给老节吃。”
“我去想法。”
“你给卯子说,以后不能那么放量地吃!跟他大叔吃饭时叫他少吃点,让大叔多吃些!我跟他说了他不那么放在心上!”
“唔,我给他讲。”
节振国听了,心里像蜜糖拌了醋,又甜又酸,他这个重感情的硬汉,心里难受了。
一天一天倒也过得很快。张家发两口子带着十岁的卯子在小园子里翻土,开始栽种山药了。节振国看着杨柳青青,杏桃开花,感到春天是降临了。算算日子,来到张家发家已经二十天了!
二十天中,张家发又到赵各庄去过两次。由于日本宪兵队要抓胡志发,胡志发隐蔽起来了,张家发没找到他。罢工仍在坚持。纪振生、夏连凤仍无消息。刘玉兰的情况也打听不清楚,只知道仍被拘押在宪兵队里。
这天一早,张家发又去赵各庄,晚上回来时给节振国带来了一些喜出望外的消息:他的三个孩子,由他嫂子辗转托人带到了黑山沟姥姥家。最出意料之外的是刘玉兰被日本宪兵队放出来了。她在敌人那里受了酷刑,日本宪兵队也会同伪警防队到过黑山沟,查抄过刘老汉的家,把刘家老两口子抓去审讯过。后来,得不到口供,打听不到节振国的去向,才又把老两口放出来。刘玉兰被释放以后,也回到了娘家。只是听说敌人的便衣狗腿子,正在跟踪刘玉兰,监视着同刘玉兰来往的人,想侦察节振国的下落。
刘玉兰被释放,回到了黑山沟,孩子都养在黑山沟姥姥家,节振国感到说不出的欣慰。现在唯一的苦恼是不知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在短短的二十来天里,他脑子里翻腾得最多的是抗日。节振国无数次地想着胡志发在三月十七日矿方开枪镇压工人后,第二天对他和纪振生说过的那些话。可不是吗?没有枪杆子,只能做顺民,只能做亡国奴,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听任敌人逮捕枪杀!好多个夜晚,节振国睁圆眼睛不能成眠。伤口快疫愈了。他仍像迷路人,虽有满腔热血,不知该往哪儿使。他多么想见到老胡或者老周,听听他们的主张啊!不都是共产党吗?自以为已经在党的节振国饥渴地想:这时候,我该怎么朝前走?
张家发也是个热血汉子,每当谈起日本鬼子侵略中国,他额上三道刀刻似的深纹就纠在一起,连眼都红了。有一天,他告诉节振国,听说平西附近有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节振国当时就想说:“家发哥!咱俩一起到平西去找八路军,你看怎么样?”但他又想:听说的事情是不是可靠?这样远远地盲目去找,又是多么没准头?张家发有老婆孩子牵累,节振国觉得自己的处境同张家发的处境不同,因此,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多么难熬的日子啊!
可是,就连这样难熬的日子,节振国也继续不下去了。这天傍晚,卯子挎着个小篮卖香烟回来,气急慌忙地告诉张家发说:“爹,咱家屋前屋后,有个扇风耳朵、尖下巴的人兜来绕去,他不知这就是我们家,买我的烟,问我住哪儿?他指着咱家向我打听,问我见有生人到咱家没有?我说没见。吓得我不敢回来。我远远地跟着他,见他到警防队去了,我这才赶快奔回来!”节振国在旁边一听,就觉得事儿不好。张家发和家发嫂也沉吟起来。
张家发怔了一下,说:“看样子,走漏信息了!你在我这儿神不知鬼不觉,从没出去抛头露面,老在家里蹲着,怎么会引起他们注意的呢?”
节振国说:“看来我得赶快走!迟了怕要出事儿,我可不能连累你们啊!”
张家发那张黑里透紫的方脸上一片侠义气概,说:“这时候,你走也不行!谁知周围有人把守没有?要走,也得等一等,等我摸清了情况,你再平平安安地走!”说着,他起身就要出去。
节振国一把拽住张家发,指指后墙,说:“我腿伤也好了,我从后墙翻出去。我来时就留心过了,后边不就是黑虎玄坛庙吗?那儿冷僻,我就从那儿走……”
话没说完,忽听外边传来人声。张家发轻轻说了一声:“不好!”一阵风地迎将出去。家发嫂马上将节振国往屋里一推,带着卯子也跟着往外走。节振国听到外边喝问声:“张家发,你家来了客人吗?”节振国明白是便衣特务纠合了警防队来盘查了,心里打定了主意:走!他揣上钢斧,轻轻地从遮着破席的后窗洞里钻了出去,又把破席遮好。在暮色苍茫中,他纵身攀上了那堵丈把髙的土墙,跳到黑虎玄坛庙前的院子里。四顾无人,他飞也似的跑进了黑虎玄坛庙。
庙里塑着的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骑着黑虎满面虬髯金盔金甲的赵公元帅,过去谁想发财都来叩头烧香,如今,烧香的人不多,庙里一片败落的样子,满地尘埃和碎砖破瓦,到处蛛网,黑脸的赵公元帅满身灰尘,穿着破衣烂甲瞪着眼像生气似的。节振国站在神像前,心想:到哪里去呢?黑山沟不能去!赵各庄也不能去!再说,现在天还没黑,上路也不方便,不如在此暂躲一下。他纵身跳上神龛,在泥塑木雕的赵公元帅背后,倚着那条黑虎,坐了下来,闭目考虑起来。
天黑后很久,他才走出了黑虎玄坛庙,又翻过那座丈把髙的土墙,跳到张家发的屋后。细听了一下,确定里边没事儿,这才敲着窗洞,轻声地叫:“家发哥!家发哥!”
他先听到张家发惊喜答应的粗哑声音,马上又看到张家发的脸露出在窗洞口了:“老节,我以为你走了!正挂念着哩!”
节振国悄悄问:“没事儿吧?”
张家发轻声答:“没事儿!鬼子宪兵队的特务带着警防队来盘问。我说没人来过,他们不信,查了一下,查不到,相信了我的话,就都滚蛋了!”
节振国硬骨铮铮地说:“为抗日我是豁上了!我马上就走!上纪振生家看看。你到矿上给关师傅打个招呼,叫师傅找到老胡告诉他,我的下落可以问纪大娘!别人一概不说!”
张家发点头,“唉”的叹了一口气,说:“你多保重!”接过卯子他妈递过来的两个冷窝头,从窗洞里递给节振国,说:“老节,路上吃吧!”
节振国接过窝头,揣在怀里,又翻身跃上了后墙,隐没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