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凤被鬼子便衣特务抓走后的当天下半夜,夜色浓黑如漆。驻扎在赵各庄东煤场西边兵营里的鬼子兵突然出动在赵各庄东大街上布了岗哨,实行戒严。
东大街上出现了铁丝蒺藜网设置的步障。鬼子的皮鞋声“乞乞夸夸”。隔几十步就是一个手持“三八大盖”子弹上膛、刺刀明晃晃的鬼子兵。行人禁止通行。凄厉的风声里,狗叫着,鬼子的哨子声“嚯一嚯一”响着,周围住的老百姓,都提心吊胆,不知出了什么事。
刘玉兰带着三个孩子睡在西边那间屋里的炕上,屋里黑黝黝的,她听到了大街上有动静。凤英在说梦话,凤兰平静地打着鼾,凤生睡熟了,但用小手摸着妈的脸。刘玉兰心里有种预感,感到日本鬼子是不是在逮捕人?她在黑暗中把凤生摸在她脸上的小手轻轻放下,自己拥被坐在炕上侧耳细听。
东边那间屋里,节振德两口子也醒了。刘玉兰听到他两口子也在说话。
刘玉兰隔屋叫了一声:“大哥!”
节振德应了一声,说:“大街上有动静!也许是在抓人,睡吧!咱不管它!”
刘玉兰“唔”了一声。她心里记挂着节振国,不知他现在哪里,会不会出事儿?但她是个有事能按捺在心里的人,一句未说,又躺下身去。躺在坑上,身边偎依着三个孩子,她心里稍微得到了些安慰,但总是割不断对振国的思念。好一会儿,大街上的声音似乎平歇了,她再也睡不熟,睁着两只大眼直到东方露出第一线晨光来。
刘玉兰心情忐忑,有一种踯躅在阴雾森森的悬崖峭壁间,随时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的感觉。鱼肚白的曙光清泉似的刚流泻进屋里来时,她就起来了。三个孩子仍沉睡着。东屋里的振德夫妇也没起来。她扫了院子,开门想上街去打听打听消息,可刚将大门的门闩打开,就见一个人站在门口,吓了她一跳。她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桂香!
桂香一条乌黑的大辫子从脑后拖在胸前,额上的刘海蓬乱,两只睫毛长长的大眼露出惊恐,脸上紧张的神色云遮雾罩,叫了一声:“大婶!”
玉兰一把将桂香拽进门来,掩上门,问:“这么一大早,你怎么就在这儿?”
桂香急忙对着玉兰的耳朵轻声说:“爹让我来敲门,我怕惊了你们!这东大街上,鬼子兵戒严啦!昨天下半夜开始的,也不知什么事。爹怕我节大叔出事儿,让我来看看他在家住宿没有?要是在家住宿,要大叔快走!”她指指北面,“走那边抄小道可以出去!鬼子路不熟,那边没岗哨。”
刘玉兰心里感激乔老庆父女的心意,轻轻摇头,说:“回去代我谢谢你爹!什么事都叫他想着我们。你节大叔昨夜没回来。说实话,我就担心他别在外边出事儿!”
桂香两只俊气的眼睛一眨,出主意说:“我去对爹说,让爹快去找节大叔跟他说一下!”
刘玉兰感激地说:“那敢情好!可又要劳你爹跑一趟了!”
桂香拉开门,跨步走出门去,回头说:“婶子,不碍事。我走了!有事儿我随时来跟婶子说。”说完,甩着乌黑的大辫子匆匆走了。
刘玉兰心里纳闷,想自己亲自穿小道去大街上看看,又丢不下孩子,站在门口正心中犹豫,见隔壁街坊胖墩墩的秀枝嫂在门里探出头来。她同玉兰打了个招呼,跟着说:“昨夜的声音听见了吧?”
刘玉兰连连点头,说:“听见啦!不知是……”
秀枝嫂大睁两眼摆动着手势,说:“戒严啦!东大街上全是鬼子兵,不准通行。听说要抓人,现在人都不敢上街。你家老节不在家吧?”
刘玉兰摇头,说:“不在,没回来!”
秀枝嫂轻轻吐了口气,说:“谢天谢地,那就好。唉!菩萨保佑!这年头儿,什么世道!”说到这儿,她四面张望,见没人,就三脚两步走上来悄声说:“凤生他妈,你知道白老三不?”见刘玉兰点头,她抢嘴继续说,“这小子,刚才在你家门口转了几转,又走了。我怕是黄鼠狼子给鸡来拜年啊!你可得小心提防着些!”说着,又赶快跑回去同玉兰点了个头,掩上了门。
刘玉兰心里惶惶惑惑,像刮着风,下着雹子,也迈进门。心里欣慰的是节振国没在家,担心的是他在外边出了事儿。越想,她心里越不安,感到做什么事都不合适,百无聊赖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在院子里倚着墙角的那棵枣树默默地出神,心里暗暗祷祝振国平安无事,盼着乔老庆能赶快跑去找到振国,给振国打个招呼,让他快躲起来避一避。
节振德夫妇起来时,看到刘玉兰背着双手呆呆地在院里出神,心里明白玉兰在想些什么。鸡笼里的两只母鸡早咯咯咯咯急着出笼琢食了。嫂子去把鸡放出笼来。
节振德安慰她说:“我看没什么事儿!要有事儿,鬼子早上门了!振国不在家,反而叫人安心,大伙儿会护卫着他的。这年头,得关起门来过日子。咱今天谁也别上街了,闭门家中坐,该干什么干什么!”
西边屋里,凤生醒了,见娘不在炕上,哇哇地哭起来。嫂子马上去将凤生抱起来呵呀呵地哄着。刘玉兰也从陵睁中醒来,连忙走进屋里,说:“嫂子,我来!”将凤生接到手中,摇着哄着。
刚才振德讲的话,她觉得是有些道理。如果有事儿,鬼子是早该上门了。鬼子没上门,看来是同振国关系不大。这么往开里一想,玉兰一颗心不那么乱蹦乱跳了,就放下凤生,让他跟两个姐姐去耍,自己动手干起针线活来。
其实,节振德的判断完全错了!
大约上午八点钟光景,赵各庄东大街四周仍旧在戒严,突然“呼隆隆”一辆卡车又装来了十几个日本宪兵。卡车停在东大街上,下来了一个面色红润、矮瘦的鬼子宪兵伍长髙野,跟着他的是翻译乌川和一伙鬼子宪兵。一个中国便衣特务跟伪警长董耀庭等在街旁,迎上前去,给鬼子带路,他们急匆匆地从东大街向北跑来。这一带住的多数是穷人,房屋矮小拥挤,一个小院子挨着一个院子。小路九曲十八弯。进了个小胡同,董耀庭用手一指:“那个小门就是节振国家!”
一挺机枪,顿时架在节振国家的大门外。鬼子宪兵“乒乒乓乓”连敲带砸打起门来,嘴里哇里哇啦“八格牙路”地叫骂起来。打雷似的敲门声,使人心慌意乱。左邻右舍有胆大的推门伸头张望,见是这场面,马上又缩头进去紧紧闩上了门,有的根本不敢过问,都牢牢闭门不出。
刘玉兰正在中间堂屋里做饭,听到敲门声,大吃一惊。她一看,节振德在院子里站着,想去开门,又不敢去开。嫂子跑到玉兰身旁,满脸惊惶,说:“看来出事儿了!”
三个孩子也懂得这样的敲门声不寻常,害怕得张着乌亮的小眼睛一起从院子里跑进堂屋来,依在玉兰身边。凤英用手指指大门方向,说:“妈,有人敲门!”
刘玉兰手里拿着勺子,想:看来是鬼子来了!你们要砸门就砸吧!反正我是不开门的!忽然,她想起一件事:那把宝剑虽然交夏连凤连鞘拿到当铺里当了,包剑的那块黄绸还在。黄绸上写着当年义和团揭帖上的诗句,要是叫鬼子看到了可不行!她马上从火上端下了煮粥的铁锅,闪身到了西屋,把坑席下的那块大黄绸取来,急急叠成巴掌大一卷,随手塞进烟囱洞里。刚将黄绸塞好,只听砸门踢门声和鬼子哇里哇啦的叫骂声更急,节振德吓得连忙转身撒腿从院子里跑进堂屋避进了东屋。
刘玉兰心里焦灼,却又有点欣慰:鬼子来,肯定为的是要抓节振国。如果抓到了他,鬼子也就不来了。他们来,说明节振国安然无恙!这么一想,她心里坦然多了,干脆把三个孩子抱到炕上,自己也盘腿坐下,拿起一只鞋底纳了起来,等着鬼子进来。
大门“嗵”的被砸开了!一伙鬼子宪兵破门入院。伪警长董耀庭和便衣特务带路,一进门,鬼子就布上了岗。髙野、乌川和三个宪兵一下子就冲进了堂屋。刚才敲门砸门没人理睬,使髙野窝憋了一肚子的气。一进堂屋,他两眼一扫,见东屋、西屋都有人,他嘴里马上叽里哇啦地大骂起来,一边骂一边抡脚乱踢,把刚才玉兰煮好的一锅稀粥“砰”的一脚蹬翻了,泼溅得稀稀汤汤满地是粥。髙野见东屋里有个男的,带头就往东屋里走。
刘玉兰在西屋里双手搂定三个孩子,透过屋门两眼不放心地朝东边节振德屋里瞅,只见那鬼子宪兵军官指着节振德问:“谁?”
便衣特务马上哈腰回答:“节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