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时候,在河北唐山开滦赵各庄矿一带,很少能看到令人悦目的绿色。除了零零落落的常青树外,别的树木都光秀着枝干在冷风中颤动。苍黄的田野、丘陵间,常有成群的老鸹“呀呀”叫着在觅食。天,铁青着脸压在头顶上,使人心情沉重。矿区的道路、房屋、空场,到处被煤炭染成了黑色。面带饥寒之色的矿工,穿的是又脏又破的窑衣,戴的是积聚着黑垢的柳条帽,有的下井去干活,有的踯躅在街头……
这是一九三八年三月中旬的一天清晨。赵各庄矿上的气氛显得非常紧张。保安第三署那些穿着黑制服、戴着大盖帽的保安队和穿黑制服腰系皮带的矿警列队在街上巡逻,工人们东一伙西一伙地聚在一起谈话议论……矿工正在酝酿罢工,原因是要求增加工资;加上这一向矿方设立了井下牌子房,防止工人在井上拿了牌子不下井或提前上井。实行这种“井下记工制”的办法后,工人领牌、交牌要排好几个钟点的队,而且不能打连班……班接着一班地干。工人收入少,不打连班家里老幼多的就无法糊口。赵各庄矿的工人对这种无理的制度感到十分愤怒。昨天夜里,有一伙工人自发地将井下牌子房砸了。今天一早,矿司陈祥善就派了矿警去抓昨夜带头砸牌子房的工人。风声传到工人耳里,工人情绪当然更加激荡。
这时,在东大街上,有一个方圆脸盘、长得十分英俊壮实的矿工经过。他个儿不髙,只不过五尺刚出头,两条浓眉下有一双机智深邃的大眼。他的名字叫节振国,是个运木工,今年三十岁。他正要下井去干活,没想到斜刺里跑来了一个长腿的年轻矿工,喘着粗气大声叫道:“老节!矿警抓了小佟!快去救他!”
这长腿的矿工是节振国的结拜二弟,名叫纪振生。节振国历来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一听矿警抓了小佟,说:“走!”马上跟着纪振生向前奔跑。
四个如狼似虎的矿警正押着年轻瘦弱的矿工佟树安迎面走来,后边跟着许多愤愤不平的工人。小佟已被矿警打得满脸是血。
节振国和纪振生大步上前。节振国伸出两臂横着一拦,说:“停下!”
那几个矿警认识节振国,知道这是个武艺髙强、在工人中有威信的矿工,不好惹,都停下了步,后边跟着的矿工们马上围成了一个圈子。带头的一个矿警吆喝地说:“节振国,你想干什么?”
节振国两眼盯着问话的矿警,字字沉着地说:“把小佟放了!”
纪振生和一伙矿工也髙嚷:“把小佟放了!”
那矿警说:“我们是奉命捉拿砸牌子房的凶犯!”
节振国怒气腾腾,指着满面是血的小侈说:“你们将他打成这样!你们才是凶犯!要是不放他,小心我们不客气!”
另一个矿警说:“不放你敢怎样?”
节振国看见路边有根住户拴绳晒衣用的木柱,有碗口粗,指着那结实的木柱对围着的众人说:“闪开!”
大家刚一闪开,节振国走上前去,推出一掌,只听“咔嚓”一声,木柱折断,被打得远远飞到一边去了!矿警瞠目结舌,围成一圈的矿工欢呼喝彩。
节振国对矿警怒目而视,指着断了的木柱说:“是它硬还是你们的脑袋硬!”
四个矿警面面相觑。节振国用命令的语气髙吼:“放了小佟!”
矿警们正难以下台,忽然人丛里急急忙忙钻出一个长头发、黑脸的髙个儿,肩上背着些布匹,一看是个布贩子。他像个半路里杀出来的程咬金似的冲着矿警说:“长官和弟兄们!有两个人拿着钢斧抢走了我几匹布和钱钞,劳驾快帮着去追一追!追到了我重重酬谢!”
这里节振国和纪振生已经将小佟被反绑着的双手解开,四个矿警顺坡下驴,匆匆跟着布贩子跑了。一场看来难以解决的纠纷顺利解决了。围着的矿工们又是一阵欢呼。
节振国指指小佟嘱咐纪振生:“老二,快带小佟去歇歇。等会儿再找根木柱给埋上!”见纪振生扶小佟走了,他紧一紧系在窑衣外的腰带,打算去上班。一转身刚迈步,发现黑瘦瘦的胡志发已在他身边跟他并肩在走,不禁“咦”了一声,说:“老胡,你也在这儿?”
胡志发是井下的挖煤工,比节振国大五六岁年纪,看上去老成持重,其实聪明干练,有人叫他“智多星”。节振国一直将他当大哥待。这时他笑笑点头说:“老节,下了班到我住处来一下!”
节振国刚想问“什么事?”老胡没停留,已经转身走了。节振国心里纳闷,不禁转起磨来。
老胡同节振国交情深厚,他虽没在节振国面前承认过自己是共产党员,可是从接触中节振国断定他一定是共产党。从酝酿罢工以来,老胡经常同工人们一块儿商量问题,矿工们都要求节振国带头罢工。节振国从小当矿工,最知道矿工的痛苦,最恨英国毛子对工人的剥削压迫。冀东成立了“防共自治政府”后,工人头上又踩着日本鬼子的铁蹄,生活当然更痛苦了!对于工人的罢工要求,节振国是从心眼儿里拥护的。老胡约他晚上去,节振国推测一定同罢工的事儿有关。
傍晚从井下上来,因为活儿很重,节振国累得脊背酸痛。春寒料峭,小北风轻轻刮来,冷得透骨,他脸上和手上都沾满黑色的煤粉,也没吃饭,就急急向胡志发的住处跑去。
天空里的灰云混浊郁积,路边杆子上的电线在冷风中嗡嗡怪叫。天,快暗将下来了。街上卖炒饼的小饭馆里散发出葱油香味和锅勺响声来,测字摊前围着人,赌场里响着吆五喝六声和“哗哗”的骨牌声,到处有衣衫褴褛的矿工此来彼往……墙上刷着醒目的白底蓝字标语:“冀东是防共的前卫!”“伊共和平一致奋起!”“日华实现真正亲善!”路边墙上有新刷的“仁丹”、“中将汤”的日本广告。那“仁丹”广告上的一个翘胡子、穿日本海军大将服的半身头像示威地看着节振国,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说:“支那人!亡国奴的滋味儿怎么样?”两个醉酒的日本浪人,一个穿和服一个穿西装,从街边一家小酒店里出来,歪歪斜斜地走着,嘻嘻哈哈地笑着,咿咿呀呀地唱着,钻进对面一家窑子里去了。节振国“呸”的对着日本浪人的背影仇恨地吐了口唾沫,脚下的步子噔噔地迈得更快了。
胡志发是河北曲阳人,光杆一条,在靠近天主教堂的地方租了一间简陋的小屋居住。通向胡志发住处的那个小胡同口外,有一块三尺来髙的青石碑。老工人都知道,胡志发住的那地方原先是个煤矿工人夜校,碑是早年一个到夜校上课的年轻教书先生请人刻了竖在那儿做指路标的。后来工人夜校的屋子倾塌了,石碑仍旧竖立着。石碑上刻的是一首《咏煤炭》的诗:
凿开混沌得乌金,爝火燃回春浩浩,
藏蓄阳和意最深。洪炉照破夜沉沉。
鼎弈原赖生成力,但愿苍生俱饱暖,
铁石犹存死后心。不辞辛苦出山林。
那位不到三十岁的教书先生,被英国毛子和国民党指控为“乱党”,八年前被抓走了。正因为对这位留长发穿长衫的教书先生有感情,矿工们经过这儿常好看一看石碑,用手摸一摸。天长日久,石碑已经被摸得光溜溜的了,字迹却仍清楚。节振国从小跟着哥哥在矿上识字上学,对这首诗虽不全懂,经人一讲也能领会大意了。他老觉得胡志发在这工人夜校旧址上新盖起的小屋里住,是有深意的。每当他到老胡这儿来时,看到石碑,也总要有些感触地看看碑上的诗句。这会儿,也是这样。他停步又看一看碑上的诗句,才继续迈步又走。
一会儿,他到了胡志发的住处,这是一间石基土坯垒成的小屋。节振国推门掀开脏黑的旧棉帘走了进去。
屋里黄烟味浓重,点着一盏棉子油的小油灯,一颗豆大的灯火放出昏黄的光亮。老胡盘腿坐在炕上;炕上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同老胡在细声低语。节振国一看,就怔住了:这不是早上那个节外生枝拽矿警去帮他抓人的布贩子吗!他怎么也在这儿呢?
布贩子两眼看起人来尖刀似的锐利。他穿一套半旧的黑平纹布中式棉衣,
吧嗒吧嗒地抽一个小烟袋。胡志发见节振国来了,沉着而髙兴地点点头,说:“老节,你来了,上炕坐。”说着,他用烟袋杆指着介绍说:“老周,这就是节振国。”
老周挺深沉,一举一动不慌不忙,态度虽有些严肃,却平易近人。他微笑着,跟节振国打招呼,亲切地在热炕上让出地方给节振国坐,说:“哈哈,早上见过面了!我的布并没被人抢走。我那么一来,就把矿警带走了!”
胡志发和节振国也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谈话中,节振国了解到老周名叫周文彬,是从唐山来的。周文彬和节振国一见如故,他们很快就热烈地谈起了当前的形势。
老周大口大口抽着烟。云雾似的浓烟,裏裏地从他那沉思的目光中飘过。他说:“抗日战争进行已经八个月了。在华北,以国民党为主体的正规战争已经结束,以共产党为主体的游击战进入主要地位。共产党和八路军决心坚持华北的游击战争,来捍卫全国,钳制日寇的进攻。八个月来,国民党丢失大片国土,主要原因就是他们无法动员全国人民来抗战。我们在鬼子铁蹄下生活,当然痛苦,但共产党是民族的救星。我们跟着共产党干,一定能为国雪耻!”
节振国想:老周一定也是共产党!他听着老周的话,眼睛发亮,心里十分带劲儿。这些年,在他心目中国民政府像一座破庙,蒋介石像是这座破庙里供的凶神恶煞。说他不存在,他过去总是青面獠牙站在那儿震慑老百姓;说他存在,他今儿把东三省拱手给了日本鬼子,明天又让冀东像一张荷叶饼似的囫囵吞进了日本刽子手的嘴里,后天又断送了平津、华北。听了老周的话,节振国浑身血都沸腾了。天很冷,他敞开了怀,脸上发烧,只觉得自己的心同老周、老胡的心贴得那么紧,那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