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的妻子小梁是武昌造船厂的工人，对陈梅芬一家的不幸遭遇非常同情。
她一直默默聆听陈梅芬的诉说，听到这里不由得插话说：“你一个女人承受这么多苦难，真是太不容易了。你和老胡都是好人，只是现在遇到了麻烦……不要害怕，更不要灰心，这么多年，老胡恐怕已经……为了孩子们……如果你现在找一个可靠的人，来帮助你分担一下生活的艰辛，一起照顾孩子，你的生活会变好的。”
陈梅芬低头擦着眼泪。
小梁沉思了一会儿，委婉地说：“如今是工人阶级挂帅，我看你……不如找个工人……建立个家庭吧，跟工人阶级成了一家，谁还敢说你和孩子们呢？”
陈梅芬咬着嘴唇，默默不语。
小梁停了一会儿，又说道：“跟我同一车间的赵刚师傅正在物色对象，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有固定的工作，容貌又端庄，看起来还不到30岁。他比你大5岁，身体结实，就是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两年前他妻子病死了，留下了一个12岁的儿子，你觉得怎么样？”陈梅芬想了想说：“以我现在的情况，人家根红苗正的工人师傅未必肯愿意，另外双方都有孩子，怕不大容易相处吧。”
小梁听了，立刻走过来，拉着梅芬的手耐心劝导说：“他的儿子和你女儿差不多大，没有妈妈的孩子多可怜啊，你心地善良，又有文化，只要你对双方的孩子都好，孩子们自然会知冷知暖的，而且你比赵师傅有学问，他一定会从内心里敬重你、爱护你，虽然你们差距很大，但是你们都是有经历的人，更知道怎么安慰对方、体谅对方，以后的日子只要你们真心相处，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陈梅芬鋳躇了一会儿，心思渐渐被说动了，这时张明也竭力劝说陈梅芬和赵师傅见一面再做决定。最后，陈梅芬默默地点了点头。
几天以后，陈梅芬如约到了张明家。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陌生男人坐在茶几旁。
小梁迎过来对陈梅芬说：“梅芬，这就是赵刚师傅。”
赵刚师傅立即起身，用粗大有力的右手，一下子握住了陈梅芬的纤纤素手，接着又用左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陈梅芬立即感受到眼前这个男人的朴素和对自己的热情。
赵刚师傅身形魁伟，浓眉大眼，古铜色的皮肤，说话爽快耿直，是一位典型的工人师傅。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陈梅芬的一举一动，微笑着听后者说话。赵刚师傅很健谈，看到梅芬有点羞涩，他就立刻主动介绍自己，说自己当过“工宣队员”……赵师傅的坦率和开朗让陈梅芬对他有了“刮目相看”之感。陈梅芬渐渐觉得眼前的这位工人师傅也许正是自己需要的一个能扛起家庭重担的坚强支柱。
陈梅芬问起赵刚的家庭状况，赵师傅苦笑着叹了口气，说：“唉，莫谈！只怪孩子的妈妈得了重病，早就走了。我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大毛，烧火、做饭、带小孩都是我这个大男人，要是有个帮手就好了！”说完，就用热切的目光直盯着陈梅芬。
陈梅芬觉得一个大男人能够尽心尽力地照顾孩子已经很难得了，不由想到也许他能推己及人，善待自己和孩子们。于是，她也坦率地诉说了自己的苦衷：“赵师傅，我的两个大女儿是在农村的知青，两个小女儿在身边，晓敏10岁，晓林8岁，这几年我也是既当母亲又当父亲，跟你一样的苦命相连啊！”
赵刚兴奋地说：“我俩都是单身，能够生活在一起互相照顾就好了。我俩要是结了婚，晓敏和晓林满18岁时也可以到工厂当工人呀！”赵师傅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夸大了自己的能力。按照当时的政策，工人退休后，只能有一个子女顶职入厂，赵师傅已有亲生儿子，即使和陈梅芬结了婚要顶职入厂也轮不到晓敏和晓林。
陈梅芬微微一笑，没有立即指出赵师傅话语的漏洞一一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那天过后，梅芬和赵师傅就开始交往了。
各个单位都相继公布了下放到干校的人员名单，陈梅芬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沉重了。同赵师傅的交往让她感到宽慰，她想如果能尽快和赵师傅结婚也许就能躲过这场风暴。
不久，陈梅芬找到党支部，请求跟赵刚结婚。
党支部郭书记却说：“陈老师，你要先离婚才能再来办结婚。”陈梅芬说：“胡中柱自离家出走后，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我又能和谁去办离婚手续呢？”
郭书记说：“那我就管不着了，我这可是按程序办事。”
陈梅芬知道这是郭书记在故意刁难，从他的话语里，陈梅芬感到一股逼近的寒意。她知道自己必须有所行动，否则就会成为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
陈梅芬到武昌法院去办理离婚手续。法院工作人员说按照规定他们无法为陈梅芬出具离婚证明。走出法院大门，陈梅芬预感到这一次是躲不过去了。果然，不久学校就召开了下放干校的动员会。在郭书记的“特别关照”下，陈梅芬获得了第一批被下放的“殊荣”。
珈珈进城回家看妈妈，得知妈妈即将被下放到湖北省监利的干校去插队落户。眼见家庭又要被拆得四分五裂，不由得黯然神伤。
“妈妈，你只把自己的户口转到农村去，保留晓林和晓敏的户口在城里，为以后回城留个后路吧。”珈珈根据自己下乡的血的教训劝告妈妈。
陈梅芬哽咽着说：“过几天我们就远隔千山万水了，咱们一家又要分离了，今生还能团聚吗？”说完，陈梅芬心如刀割，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
珈珈深知妈妈遭受的苦难，也知道妈妈为了保全这个家已经付出了很多努力，她劝慰妈妈说：“现在咱们家又到了紧要关头，激愤、伤心都无济于事，您一定要冷静思考，想出摆脱困境的办法才好。”
说到这里，珈珈突然舒展眉头说：“妈，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我们避开你们学校的党支部，到医学院去办一张继父死亡的证明书，你这次去干校不一定是坏事，离开时时要置你于死地的环境说不定是好事。有了这个证明你也可以在新环境中合法结婚。”
珈珈的话让陈梅芬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希望的亮光。她疑惑地问：“医学院肯出这样的证明吗？”
“我们自己写好，只要医学院领导盖章就行了。”
“要抓紧办，写好后我们趁医学院的刘院长吃饭前赶到他家一一他急着要吃饭、要睡午觉，会给我们盖章的。”珈珈接着说。
一切果然如珈珈所说，等她们到刘院长家，他家的饭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刘院长接过证明，头也不抬就盖章了事，前后不到两分钟。出得门来，梅芬的心里顿时涌起欣慰之情：女儿长大了，能为自己分忧了。她觉得自己不再孤单了，一家人能够一起面对困难解决问题了。
残酷的现实生活早已经将母女的命运连在一起，从此之后，妈妈有什么大事总少不了与珈珈商议，让她拿主意。
不久，陈梅芬就要离开家去干校报到了，家里两个年幼的女儿让她放心不下，又是珈珈提出了建议。珈珈将大妹妹晓敏带到自己家里照顾，让小妹妹跟随妈妈去干校。这样既减轻了妈妈的生活负担，又让妹妹得到很好的照顾。只是此时的珈珈也是一个母亲，她没有想到自己一下子要照顾两个孩子，生活将变得更加辛苦。
分离的这一天到来了。珈珈一大早就赶来接妹妹晓敏，这是晓敏第一次离开妈妈，她倒在妈妈怀里哭泣着，母女三人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到了火车站，三个人依依不舍地互相拥抱，梅芬想到自己和女儿从此很难聚首，心里悲痛万分。汽笛一响，再温暖的怀抱也要分离了，梅芬带着小女儿晓林在车窗外边含泪凝望，珈珈和晓敏在车里默默注视，车轮启动，直到火车消失在视线里，梅芬和晓林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此时车上的王珈珈也顿感空虚冷寂。她想到明天妈妈及小妹妹将赴监利干校，那里的生活对她们将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大姐珞珞已从湖北迁到A省跟随姨妈生活，姐姐一走，自己在农村唯一的依靠也没有了。继父胡中柱失踪多年，如今妈妈即将重组家庭，曾经幸福美满的一家六口人，仅仅几年就天各一方，阴阳交错，渺茫的未来，沉重的现实，让她越想越难过。珈珈紧紧搂住妹妹，嗫泣起来。
陈梅芬临走前，把平生收藏的珍贵书籍以及女儿的户口簿、购粮证等都托付给了赵刚保管。
珈珈接走妹妹晓敏后，陈梅芬每月将晓敏的粮油票及必要的生活费寄给珈珈。珈珈的公公董福爹本来对珈珈收留自己的妹妹心存芥蒂，但是看到陈梅芬每月按时寄来生活费也就无话可说了。
1970年10月，陈梅芬和女儿晓林乘一辆满载行李的卡车奔往监利农村。路面坑坑洼洼，车子颠颠簸簸，梅芬的心更是郁闷难平。晓林若有所思，一脸迷惘地问：“妈，我们到农村来做什么？你不能在学校教书了吗？我在农村能上学吗？”
看着晓林纯真的大眼睛，梅芬强忍悲痛，安慰她说：“你不要担心，农村也会有小学的。”陈梅芬还悄声叮嘱晓林说：“在农村如果有人问到你爸爸，你就说他生病病死了，知道吗？”
没有任何力量比苦难更能使孩子早熟了，晓林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本该是在父母怀里尽情撒娇，无忧无虑地上学、玩耍，但一连串的家庭变故致使她对任何事都怀有戒心。听到妈妈的话，晓林虽然很想知道为什么，但却什么也没有问，忍泪点了点头。
车子抵达湖北监利后，母女两人经过一路的颠簸已是满身灰尘，陈梅芬被分配到响水大队的小学教师王老师家住，王老师家的屋后是一条小河，一进门是堂屋，这个堂屋也是响水小学的一间教室，可容纳十几个学生学习。王老师暂借出一间房给她们住，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土坯房，原是王老师家放杂物的，现在成了母女俩的寝室兼厨房。平时就在这个房间里用炉子做饭，炉子的煤气味很重，必须开门通风，即使在北风怒号的冬天，每次做饭也要开门。对梅芬母女俩来说，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不久，这间土坯房的外墙突然倒塌了，幸好没有伤着人。陈梅芬在陪房东王老师修墙时，建议留出一个小窗户，以后做饭的时候能透透气。
修好外墙的这一夜母女俩睡得好香。一来太累，二来空气流通，舒服多了。一觉醒来，天还没有大亮，陈梅芬起来做早餐。月光照进窗来，她迷迷糊糊地看见一条花带子似的东西掉在地上，就伸手前去拾它，花带子突然抖动起来，她吓得惊叫：“蛇！王老师！蛇！”王老师见惯不惊地说：“农村嘛，蛇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你拿锄头锄死它不就完了！”
梅芬既害怕又恶心。
“我……我不敢锄。”
王老师过来，猛锄几下把死蛇丢出了门外。
在湖北监利的那些日子里，陈梅芬每天一早参加政治学习，早餐后出工，和农民一样在田间耕作。一天的劳动结束，身心疲惫地踏上归途。一进村口，大老远就听到晓林呼喊妈妈的声音，晓林边喊边飞奔前来。一看到晓林，陈梅芬所有的委屈、辛劳和不快都消失了。生活的重压，让人难免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
有一次，陈梅芬非常忧郁和疲倦，晓林却在这时缠着她。
“妈，你陪我去钓鱼，好吗？”晓林央求说。
又气又烦的妈妈忍不住对她大发脾气。
“你不知道我累吗？真不懂事！”
晓林赌气地说：“好！那我走，我再也不烦你了！”
她蹒跚地走着，边走边回头看妈妈是不是留她。可陈梅芬偏偏不留她，看她能走到哪儿去。晓林本不想走，又因自己说要走而不好意思留下来，走着走着又只好走回来了。
“妈妈，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你给我买一个最大最好的毛主席像章，好不好？毛主席会保护我的。”晓林央求说。
陈梅芬对晓林说：“傻孩子，你不是有一个小像章吗？小像章的毛主席也会保护你的，最大最好的像章要花很多很多钱才能买到！如果没有钱你怎么吃？怎么住呢？”
晓林听了妈妈的话，再也不纠缠妈妈要买这买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