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不去猜想这个孩子的来历,两人分离已有接近五年时间,但他并不常见到小娃娃,所以不能看出这个小家伙的年纪。这孩子,会与他有关系吗?
她离宫之前,并未传出过有孕的消息,难道她……
这条小河离寨子不远,先前那两个女子飞快地跑回去一嚷,寨子里的男女老少能跑得动的立刻都飞快地跟着来了,那些在田里劳作的汉子们,也是扛着锄头铁镢之类的物事,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一时这清净的河边飞快地站满了人,人人都是面露怒色,虎视眈眈地盯着中间的主仆二人。
秦翰飞的脸色初时有些尴尬,在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之后,不由得就笑了起来:“好多熟人啊!栾将军,余将军,李副将,穆参将……别来无恙吧?”
“你别来,我们就无恙!”栾梦平双目圆瞪,死死地盯着秦翰飞不放,仿佛非要在他身上瞅出两个窟窿来不可。
秦翰飞面对这么多人的虎视眈眈,却仍是气定神闲:“栾将军这是何苦?沙场相见,你我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但撇开战时不论,何尝不是英雄惜英雄?我们一定要这样剑拔弩张的吗?”
栾梦平闻言愈发恼怒:“谁要跟你英雄相惜?你这样的奸诈小人,也不怕侮辱了‘英雄’二字!我与你是不共戴天的死仇,你可以假装不记得,我却永志难忘!”
“何必如此呢?我用尽了奸诈的手段捉住过你数次,你也用尽不光彩的手段从我手中逃走数次,况且你多次夜闯宫禁,我都未加追究,你怎的就不肯释怀呢?”秦翰飞微笑着劝道,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
栾梦平一直自负武艺超群,多次折在秦翰飞手中,早已深以为恨,如今听他一一道来,心下更是怒火万丈。
却听村子里一个年纪较大的老婆婆拿拐杖敲打着地面,怒气冲天地喊道:“小三子,你跟他啰嗦什么?这贼手中沾了多少鲜血?我们在场的,谁家没有十口八口的人死在他和他的党徒手中?我们先皇先皇后和几百位王孙贵胄的仇,可都在他秦家父子身上!”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无数附和:
“就是!我正愁无处为亡夫报仇呢!”
“我那儿子啊……为娘今日一定要完了你的心愿!”
“还有我父亲、我伯父和我大哥的账,今日必须清算!”
“对,我家也有……”
一时之间,群情汹汹,连老弱妇孺在内,人人都是摩拳擦掌,势要决一死战的样子。
秦翰飞见状便知今日之事,已难善了。他将目光转向云素裳的方向,似心痛,似怜惜,却又带着几分隐隐的期待。
众人见状更是恼恨不已,栾梦平眉头一皱,立刻奔到云素裳面前,用自己的身躯挡在她的前面:“今日,你便用你的命,给我们那些枉死的亲人一个交代吧!”
秦翰飞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身后的方向,期待着云素裳的反应。
“娘亲?那个人是坏人吗?为什么大家都骂他?”
稚嫩的童声在一刹那寂静的间隙忽然响了起来,在场众人闻声俱是色变。
云素裳的身躯微微一震,下意识地俯下身子,将那迷惑的小娃娃抱了起来,双目警惕地环视了一圈。
果然,在场众人的脸色俱是不善,原本只是仅仅盯着秦翰飞的人,有一部分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她,或者说,投向了她怀中的小娃娃。
云素裳知道自己此刻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如果她敢对秦翰飞流露出半点维护之意,她便将失去所有人的爱重,连着她怀中的这个无辜稚子,也将成为他们发泄仇恨的目标。
这几年假装不爱这个孩子,假装对他冷淡对他严厉,才终于勉强取得了这些人的信任,她知道,若是今日一着不慎,她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会全部付诸东流!
当然是孩子比较重要。
云素裳在秦翰飞期待的目光中,在其余人虎视眈眈的逼视下,缓缓在唇角勾起一个冷冽的微笑:“我抱着孩子,不方便动手,烦请大家把我的那一份一起算上吧。”
“云儿……”秦翰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对身旁呼啸而来的那些锄头铁楸之类“武器”视而不见,只紧紧地盯着那个那个曾经与他真心相爱过的女子,神情万分哀伤。
云素裳却只抱着娃娃后退了两步,躲在几个女人的身后,低下头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对小娃娃说:“皓儿你看,大家要打坏人了!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做坏事,不然也会有很多很多人这样打你,知道吗?”
“娘亲,皓儿也要打坏人!”小娃娃仰着脸看着自己的母亲,认真地说道。
“皓儿还小,等你长大了,就可以跟大家一起打坏人了。”云素裳带着云淡风轻的微笑,认真地说。
小小的娃儿在她的怀中挥了挥双拳:“那么皓儿要快些长大!”
云素裳赞许地向自家儿子点了点头,便把目光投向了已经开始渐渐混乱的“战场”。
那边厢小豆子已经跟几个乡民动上了手,秦翰飞却仍然愣愣地站着,哀伤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这里,仿佛那些铁器打到身上也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一样。
云素裳的唇角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对秦翰飞此时所面临的险境完全无动于衷。
“为什么?”
云素裳看到秦翰飞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问道。
她神情淡然,毫无同情之意,也没有半分答复的意思,只是好整以暇地照顾着自己怀中的幼子,笑看眼前即将上演的一场战斗……不,如果双方实力太过于悬殊,这根本称不上是一场战斗。
一场发泄罢了。
铭瑄公主正卧病在床,先前听人回去报信时,她便已挣扎着起身,此刻终于是在两个妇人的搀扶下慢慢地赶了过来。
看到眼下的局面,她微微有些诧异,看向云素裳怀中紧紧抱着的孩子的时候,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低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因为她的到来,不少人微微有些迟疑,似乎要等她吩咐。云素裳抱着娃娃,穿过愤怒的人群,向着铭瑄公主迎了过去:“三姐怎么起来了?这里没什么大事,大家心里都有分寸的,你怎么还不放心呢?”
铭瑄公主见有人还在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病弱的笑容:“不必看我,听裳儿的就是。”
于是众人再不迟疑,秦翰飞虽有满腹疑虑,却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来应对眼前这种混乱的局面。
小豆子一边跟四五个人纠缠着,一边带着哭音大叫大嚷:“娘娘您好狠的心!皇上为了您抛下了江山抛下了壮志,一路跟着您的足迹奔波到了这里,听人都说你没了,他愣是哭昏过去好几次,在一座假坟面前守了四个多月!好容易见到您了,您连一句好话没有不说,还叫这些人来打他,您怎么狠得下心……”
云素裳听而不闻,一只手紧紧抱住怀中不安分的娃娃,另一只手还在试图遮住小娃娃的眼睛,只管与身旁的铭瑄公主或者别的女子说话,却连半分注意力都不曾放在这边。
小豆子喊着喊着也便绝了望,单是应付那些暴怒的村民,已经足够他手忙脚乱的了。
他刚才喊的那些话,无疑是给自己树的更多的敌人,有好些原本觉得他不值一提的村民们,听见他乱叫乱喊,早已忍不住冲了过去。
这些村民虽已种了几年的地打了几年的猎,但其中有不少人是武将出身,便是那些曾经文弱的文官后人,也在这些年的劳作中强健了身体,故而锄头铁楸抡起来,一个个虎虎生风,直把个身手不俗的秦翰飞也闹了个手忙脚乱。
小豆子的那些话,当然也是一字不落地落在了他的耳朵里。云素裳无动于衷的模样也未能逃过他的眼睛,原本便极其伤感的他,更是感到万念俱灰。
若说此前他尚有应付几下的心情,那么此刻,他几乎已经想放弃抵抗任人宰割了。若非是身为君王的傲气还在,他真想负手于身后,任凭这些愤怒的村民将他打死在当场!
他甚至在想,如果他此刻死了,如果他就当着她的面被她的部属打成一滩肉酱,她会不会为他落一地眼泪?她会不会有一点点心痛,或者有一点点后悔?
不需要太多,一点点就好……
可是秦翰飞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奢望而已。这个没有心的女人,她的冷酷无情,他是见识过的!
秦翰飞不禁为自己而感到悲哀。
你看,人这一生,便不能犯错误。一旦你做错了事,哪怕你有十分的诚意想要救赎,也不会有人再给你半分机会了。
后悔吗?
当然。
但此刻,他只怕连后悔也晚了。
在场这些人,若是单独在战场上遇见,他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抵挡下他们,可是此刻他们人人状若疯狂,数十人围殴他一个,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不是?
更何况,那些人都是抱着拼命的决心,而他却要处处小心在意,生怕伤到了他们,令那个女子伤心……
这是一场不需要较量便已经胜负分明的局,公平这种东西,并不是你想要就会有人给你的。
难道今日竟是要了断在这里?
秦翰飞竟也并未感到十分难过。
至少他已经见到她了。她生活得很好,有她的姐姐照顾,有她的部众拥护,有她的孩子……
孩子?
秦翰飞的脑海中灵光一闪。
再看向云素裳的时候,发现她紧紧拥着那个孩子,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将他隔绝在混乱的打斗场景之外。
她甚至紧紧地遮住那娃娃的眼睛,生怕他看到即将到来的血腥场面。
她显然是一个极其慈爱的母亲,全不是刚刚那样对儿子严厉而疏离的模样。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相?
秦翰飞是何其聪明的一个人,刚才不过是一时情急之下不及细思,如今什么都不在意了,脑海中却立刻清明起来。
将那女子匪夷所思之处细细一想,答案便呼之欲出!
没有任何一个女子会不爱自己的孩子,他的云儿更绝不是无情之人,她为何会有今日种种作为,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她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她的孩子!
为什么必须这样做,答案只可能有一个……
那是他的孩子,是他和他挚爱的女子所生的孩子!
那个倔强的小女人,为了怕她的部众将对他的恨转移到他的孩子身上,不得不对这个可怜的孩子疏离而冷淡;而此刻,为了让孩子与他撇清关系,为了让村民不至于将对他的恨蔓延到孩子的身上,她不得不亲自下令对他不留任何余地!
好个心狠手辣的女子,好个聪慧而坚韧的女子!
若非时机不对,秦翰飞真想仰天长笑。
这样的女子,竟属他秦翰飞所有!
此刻便是死,他也已无憾了!
虽然最终没有能亲手抱一抱他的儿子,但此生能有这样的结局,能见到她为他留下的后人,已是上天对他最好的恩赐!
眼看秦翰飞主仆二人便要血溅当场,小豆子状若疯狂,满身满脸都是悲愤之情,秦翰飞却是一派平静,脸上甚至隐有喜色闪过。这样的发现,让云素裳莫名地感觉到有些慌乱。
他为什么不生气,他为什么不恨?
他不该想办法逃走吗?难道他甘愿将一代帝王辉煌的一生,终结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野荒寨?
难道他便不知道,死在这里,便是完完全全腌臜了一世吗?
很多时候,云素裳真的不懂他。
但就在大家以为事情已成定局的时候,小豆子忽然高喝一声:“别高兴得太早,是谁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众人微微一愣,忽然见到树林之后钻出了一个个人影来,密密麻麻地站成了一排又一排,不过片刻工夫,竟已有了数百人之多,尚不知树林之中是否还藏了别的人。
寨子里的人顿时变了脸色,手上渐渐停止了对秦翰飞两人的围攻,却仍是戒备地围成一个圈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人,作出随时准备拼命的架势。
云素裳面露苦笑之色,看向同样诧异的铭瑄公主。
铭瑄公主在两个女子的搀扶下慢慢走到离秦翰飞很近的地方,苦笑道:“想不到,你们竟是有备而来……如何知道我们在此处的?”
在场众人都知道,若将秦翰飞主仆二人“留”在这里,那是神不知鬼不觉,可如今他带了这样多人来这里,不管能不能“留下”他,今后的麻烦都是不会少的了。
树林中的这些人显然是他的亲兵,只要有一人活着从这里离开,这个寨子就逃不过覆灭之祸!
若是换了从前,铭瑄公主也许会觉得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是值得的,但是如今,看到寨子里这些忠心耿耿的旧部,看到被保护在后面的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子,她无论如何也下不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与铭瑄公主一样错愕的,不是别人,正是秦翰飞自己。
他只身离京,从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人相随,如今乍见之下,难免错愕。
却见小豆子满脸喜色地喊了起来:“爷,咱们有救了!”
秦翰飞心下立时明了,顿时恼怒不已:“是你安排的?”
小豆子心下有些委屈:“爷,您是万金之躯,奴才只是怕有闪失,才带了御林军在后面悄悄地跟着……您放心,这些都是信得过的人,不会有人将咱们的行踪透露给沐王……透露给皇上知道的。”
秦翰飞闻言非但没有“放心”,反而越发恼怒:“胡闹!”
想到自己这一路自以为潇洒恣意,却一路都在这么大一条尾巴的监视之下,他便觉得心中分外不爽,哪怕此刻被这条尾巴救了性命,他也依然不能释怀。
小豆子委屈地嘟囔道:“奴才也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嘛!”
秦翰飞不愿再同奴才争执,却将目光投向了他日思夜想的那个女子。
却见云素裳双唇紧抿,神色凝重地盯着御林军的方向,对他关切的目光视而不见,秦翰飞的心中不禁暗暗叹息。
云儿,你便是这样不愿意相信我吗?
铭瑄公主的质问,让秦翰飞有种无地自容之感。
寨子里的人手中持的不过是木棍铁楸之类,而他的御林军手中,却是最强的弓弩,最锋利的刀剑。这是一场压倒性的战斗,力量的悬殊不亚于刚才!
只是这主客的位置,却是恰恰颠倒过来了。
寨子里的人俱是神色凝重,看向他的时候眼中的憎恨之意更浓。秦翰飞看得出,他们已是下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可他只是出来寻找他出走的爱人而已,如何会与她的家人争锋?
秦翰飞不禁露出一个与铭瑄公主同样的苦笑:“不管你信不信,这些人并不是我带过来的。我无意与你们为难。”
“谁会相信你?”铭瑄公主身旁的女子先已经喊了起来。
铭瑄公主止住她们,无奈道:“你有意无意并不重要。”
秦翰飞立刻噤声。
确实,有意无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发生了什么,或者即将发生什么。
再次看了那个根本不曾看他的女子一眼,秦翰飞满心无奈:“既如此,今日就此作罢如何?”
“爷,刚才他们可是要打死咱们,咱就这样作罢,不是太便宜他们了?”小豆子不满地嚷了起来。
秦翰飞冷冷地迫视他一眼,小豆子有几分心虚,却仍是不肯服输:“本来就是嘛!哪有这么便宜他们的事?奴才知道您念着娘娘的旧情,可是您仔细看一看,娘娘眼里何尝还有您的影子?她的儿子都那样大了,您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云素裳似笑非笑地看着小豆子,好像他在说一件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
小豆子忽然便感到后背有些凉,忙缩了缩肩,躲到了秦翰飞的身后。
秦翰飞不以为意地笑笑:“云儿,我知道自己做过很多糊涂事,无颜祈求你的原谅,但请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可以吗?”
云素裳抱着娃娃转过身去,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早有寨子里的人忍无可忍地嚷了起来:“你小子有完没完?你要有本事就踏平了我们的寨子,没本事就滚出山去永远都不要出现!磨来磨去就这一句话,你自己不觉得无趣吗?”
秦翰飞还想说什么,已经有按捺不住的村民挥着锄头冲了上来:“再敢打我们九小姐的主意,我们便是拼了命也要把你这条狗命留在这里!看看你的走狗的箭快,还是我的锄头快?”
眼看那锄头当真实实在在地落了下来,秦翰飞终于不得不闪身去躲,待回过神来时,云素裳早已抱着娃娃走远了,竟对他此刻身处的险境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关心。
秦翰飞顿时泄了气。
是他太糊涂了。
方才那般剑拔弩张,她都不曾有半分在意,此刻他已有了凭恃,又如何能期望在她的脸上看到关怀的神色?
走到今日这一步,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铭瑄公主回到屋里之后,已看到云素裳独自坐在窗前,两首撑着额头,一副痛苦的模样。
她的心立刻微微地揪痛起来:“裳儿,别乱想。”
“三姐。”云素裳这才发现她已经回来,只好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裳儿,想哭就哭,别勉强自己。”铭瑄公主对她的心事了如指掌,当然不会被她这样的笑容所迷惑。
云素裳顿时感到挫败:“三姐,我没有想哭。”
铭瑄公主对她这样口是心非的做派极其看不惯:“好好好,你没有想哭,是我没出息,我想哭行了吧?”
云素裳深深地埋下了头,无言以对。她何尝不想哭,但心中明明酸涩难言,眼睛却是一滴泪也没有的。她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落过泪。也许她一直是一个冷心冷情的女子吧?
铭瑄公主见状深觉不忍:“裳儿,他已经安全离开了,咱们的人没有为难他。”
云素裳心中仿佛有什么忽然落了地,几乎立刻就要长吁出声,碍着铭瑄公主在侧,她硬是生生忍了下来,但那僵硬的唇角,却是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平安。
如今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云素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她的本能已经替她作出了选择。
她不希望那人死,哪怕她以为自己恨那人入骨,却还是希望他可以好好地活着,连同她的那一分快乐一起,在这天下无拘无束地逍遥。
迟疑了良久,云素裳才淡淡地问:“咱们寨子里没有人吃亏吧?”
“当然没有,”铭瑄公主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秦翰飞完全不想与我们为敌,一直处处手下留情呢!”
“此时才手下留情,似乎也已经晚了。”云素裳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声,心中却是百味杂陈。
她看不懂秦翰飞这个人。她曾经以为他是无情的,可是这个无情的人如今竟当真为了她而抛开了天下,为了她而甘心忍下寨子里那些人的羞辱谩骂,为了她而对他们处处手下留情……
他真的是无情的吗?
云素裳一时心头有些恍惚了。
铭瑄公主见她一味沉吟,也便不与她多说,径自回内室歇息去了,云素裳却仍是怔怔地坐在窗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入夜,寨子里的人早早地熄灯休息,整个山中俱是一片与世隔绝般的宁谧。
云素裳知道今夜必定有许多人难以入眠。
秦翰飞的出现,已经将他们昔日竭力想忘掉的那些惨痛的回忆全部都勾了起来,这一个夜晚注定是属于回忆、属于那些陈年旧事的。
云素裳不知道是否会有人彻夜警醒,关注外面的动静,但她知道她自己会的。
小娃娃早已经在她身旁甜甜地睡着了,云素裳侧耳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心头暗暗担忧。
他既然已经全身而退,就该知道这个寨子里的人对他有多重的恨意,希望他能够看清形势,以后不要再来才好。
至于他会不会带朝廷的军队前来,已经不是云素裳愿意去考虑的问题。
这个寨子里的人,如今每一天的日子都是捡来的,如果他一定要收回去,她也毫无办法。
她愿意去管、并且能够去管的事情真的不多,秦翰飞这个人……他应当不至于那么执迷不悟吧?
正这样想时,外面夜色已深,云素裳听到窗外传来轻微的树枝断裂声。
山中夜风大,听到这些声音原也是寻常事,但云素裳不知怎的,忽然就觉得心头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紧接着窗棂上传来两声响动,云素裳飞快地坐了起来。
隔壁房间住着铭瑄公主,她病中浅眠,必定已经是听到了的,云素裳知道她不会管,但是……她真的有必要再去见那个人吗?
云素裳暗暗恼恨自己没出息,思前想后,她忽然叹了口气,径自翻身躺下,拿被子蒙住了头,装着什么都听不见。
“云儿……”
她听到窗下有低低的呼唤。有一刻她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听到不知是谁家的大门响了一声,似乎有脚步声向这边走过来。
过了很久都不再有动静,云素裳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
窗外的响动也渐渐地安静了下去,云素裳静听许久无果,竟觉得眼皮渐渐沉重了起来,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话,第二日醒来时,她已经确定了,夜里听到的声音,一定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真是可笑,两人已经是今日这样的处境,难道她竟然还在暗暗期盼着那人会深夜来访,躲在她的窗下暗通款曲吗?
时隔这么久了,她竟然还是糊涂到了这种程度!
皇姐的病势似乎减轻了些,云素裳送早点给她的时候,发现她气色不错,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不知怎的便有些心虚,云素裳默默地低头退了出来。
怅然地站在门外,云素裳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她需要做点什么的,却又一时想不起有什么可做的。这个季节的清晨,草尖上还带着重重的露水,远处的重峦叠嶂,都隐藏在一片蒙蒙的雾气之中,如梦如幻。
云素裳本是约了几个人今日一起进山拾菌子的,但经过了昨日的那一场惊吓,只怕人人心里都还存着几分忐忑,云素裳不敢确定会不会有人愿意与她同去。
这时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了奶声奶气的呼唤:“娘亲,你看……”
云素裳疑惑地蹲下身子,看到她的孩子手中紧紧地攥着一大束野花,欢天喜地地向她跑过来。
那野花都是山中最寻常的东西,云素裳这两年也见惯了,并不觉得十分诧异,只是那花瓣上还沾着重重的露水,让她微微有些疑惑:“你去哪里摘到的?”
“不是摘到的!”小娃娃嘻嘻一笑,指指自家窗台:“我在咱们窗台上捡到的……好漂亮哦!”
云素裳莫名地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脑海中忽然就闪过了一张熟悉的脸,昔日年轻的自己在他的面前巧笑嫣然:“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如今的她,如愿归隐到了山野之间,却并没有将山花插满头的心境。不过山花这种东西,用来哄哄她怀中的娃娃,倒也是不错的。
之后的日子里,寨子里还是平静如初,就好像秦翰飞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时间长了,大家渐渐地也就放松了警惕,日子依旧平静如常。
对于云素裳而言,唯一的变化恐怕就是她房间的窗台上,每天都会出现一束带露水的野花,她对此并不十分在意,却让她的小娃娃每日都雀跃不已。
后来寨子里的人渐渐地也都知道了这件事,却俱是一笑置之。
夜半跑到别人家窗台上送花这种事,不用想也能猜出是什么人做的。有些好事的女人审问了栾梦平许多次,得到的都是极力的否认,于是好事者开始猜测,寨子里究竟还有哪个痴情的少年在爱慕着他们的九小姐呢?
其实只要云素裳肯松口,不管她要嫁谁,大家都会乐见其成,但众人试探她这么多年,她永远只是哼哼哈哈地装糊涂,大家也只好作罢。所有的故事,也只好由大家在暗地里猜测,甚至没有人敢于去向她当面求证。
但是即便那些女人们将寨子里所有的男人都数一遍,也不会有人猜到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敌国君王身上。
会做这样猜测的人屈指可数,一个是心如明镜的铭瑄公主,一个是做了一辈子旁观者的栾梦平,还有一个便是一直在装糊涂的云素裳本人。
她知道他没有走。
不需要猜测不需要求证,知道就是知道。
这样的觉悟让她心中总觉得有些慌乱。她曾想过试着每日早起,将那束花远远地扔掉,但是不知从何时起,那束花似乎成了小皓儿的期待,每日天刚刚亮,那小娃娃便早早起身,跑到窗台那里去将花取进来,然后兴高采烈地研究今天多了哪一种花少了哪一种花,有没有多出两朵,有没有比昨日的漂亮……
云素裳自以为不算笨,却对执着的儿子没有任何办法。
小孩子对一件事情有兴趣的时候,强行干涉只怕反而不妙,云素裳只能期待着他自己渐渐失去耐心,却不想这小子这一次的兴趣持续时间非常长,从初夏一直到晚秋,他还是在为每一日早晨的一束小小野花兴奋不已。
云素裳没有成功地转移掉孩子的注意力,反而成功地让自己忽略掉了这件事。
送花便送花吧,只要那人不出现,他便是送一辈子花,她也可以装作不知道!
但是这种被人在暗处窥视的感觉,令人非常不自在,云素裳假装不在意,却总是时时感觉到心中焦躁。
这种焦躁发展到人人都能看出来的时候,麻烦也就随之而来。
这段时间,寨子里的那些女人几乎每次见到她,都会苦口婆心地相劝:“找个人嫁了吧!”
云素裳感到哭笑不得。
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解释,这些女人都是不会相信的。她们总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她,有个人做伴,日子才能踏实下来,心里有了底,就不会再这样日日焦灼下去……
因为栾梦平纠缠她太久而没有任何进展,那些热心的女人甚至已经开始帮她张罗别家的少年。用她们的话说,凭着九小姐的品貌,嫁过人、生过孩子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只要她肯嫁,任是谁都只有受宠若惊的份!
事情发展到仅凭她自己推三阻四已经不能解决的时候,云素裳终于开始担心起来,几乎已经开始考虑带着小娃娃溜走的可能性了。
这一天云素裳一个人在家,被满脸怒色的栾梦平堵了个正着,她顿时感到有些不妙。
“三哥哥,你找我有事吗?”云素裳干笑着问。
栾梦平的脸色青得可怕:“听说你要嫁人了?”
“简直胡闹!”云素裳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
“可是外面都在这么说!张家婶子和吴嫂正在热心地帮你张罗着呢,你不要说这事你不知道!”栾梦平结结实实地将云素裳堵在织布机和墙壁中间,说什么也不许她溜出来。
云素裳立刻急得红了脸:“我说过不许她们管,可她们铁了心要办这件事,还说我什么都不用问……我已经叫三姐去跟她们解释了!”
云素裳也是急得跟什么似的。
虽然前两年也一直有这种事,但今年尤其之严重。云素裳知道,秦翰飞的出现让她们失去了安全感,如果她今年还是不肯嫁,整个寨子里都别想过年了!
栾梦平当然也知道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而他心中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他知道那个秦翰飞应该一直就在不远的地方,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眼看着他的裳儿再一次落入那贼手中!
所以栾梦平今日进门之前,便已是下定了决心。此刻见云素裳仍想着逃避,他不由得欺前一步,怒声道:“那贼对你始终没有死心,所以你确实必须嫁出去,否则寨子里没有人会放心!”
云素裳不禁也上了火气:“你究竟想要怎么样?不许我嫁的人是你,说我必须嫁出去的人也是你!”
“很简单,你只能嫁给我!”栾梦平答得理所当然。
云素裳诧异地呆了一呆,好像没有听明白他再说什么。
栾梦平不由分说把一心想着逃避的云素裳抄进怀中,痛苦地问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接受我?我可以发誓一生一世对你好,一切以你为重……裳儿,我对你的心,你是知道的,为什么一直拒绝我?”
他手臂上的力道奇大,几乎要勒进云素裳的骨头里去。云素裳最初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但后来慢慢地习惯了,放松了身子之后,却也便不那么难受了。
将身子软软地靠在他的怀中,云素裳感到有些恍惚。
他的胸膛并不如秦翰飞的宽广结实,但却出奇的温暖。云素裳听得到他擂鼓般的心跳,不知怎的,心中的烦躁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也许,她确实是需要有一个人来保护她、来帮她排解那些挥之不去的烦恼了。
至少在这个寨子里,没有比栾梦平更合适的人,不是吗?
“裳儿,你答应了?”
感觉到怀中的人儿不再挣扎,栾梦平的心中涌起巨大的喜悦,几乎让他如在梦中。
“砰”地一声,木板的房门被猛地撞开,云素裳愕然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张家婶子一张错愕的脸。
张婶子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干笑两声:“我在外面听到动静,以为吵架了,就想进来看看,没想到……呵呵,你们继续,继续!”
房门又“砰”地一声被关上了,云素裳如梦方醒,忙从栾梦平的怀中挣脱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不知是羞是怒。
栾梦平干笑着挠了挠头:“这个……我去跟她解释?”
“她又不是你媳妇,你跟她解释什么?”云素裳只觉得自己肚子里窝着一团火,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发泄出来。
栾梦平只得继续干笑:“是啊……我何必要向旁人解释,而且解释了她也不会信啊……不过裳儿,现在你怕是非嫁我不可了!”
“我偏不肯,你待怎样?”云素裳瓮声瓮气地怒斥道。
话虽这么说,但当云素裳听到寨子里流言如沸的时候,却终于还是不得不沉下性子来,细细地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了。
晚上铭瑄公主回来,当然是立刻就听到了这个长着翅膀的消息,于是在餐桌上见到云素裳的时候,她的眼角眉梢俱是揶揄之意。
云素裳被她看得不自在,忍不住冷着脸问:“你笑什么笑?”
“我笑我的好妹妹,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不住了?还偏偏被大嘴巴的张婶子逮了个正着?”铭瑄公主笑的那叫一个贼。
“姨姨,什么熬不住了啊?”小皓儿瞪着一双明澈的大眼睛,好奇地问。
云素裳恼羞成怒地将筷子一摔:“你好歹也曾经是公主,怎么尽学些山野村妇,嘴巴上不干不净的!”
“我本来就是山野村妇嘛……何况你自己做事不利索,被人抓住了把柄,还怨我嘴巴不好?”铭瑄公主干脆摆出一副无赖样,硬是要跟她把这个话题继续到底了。
云素裳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觉得应该拿根针把姐姐那张可怕的嘴巴给缝上才行。思来想去总是没有办法避开这些话题,皇姐口中那些话又害得她一张脸烫得几乎快要熟了,这该如何是好?
铭瑄公主没想到她孩子这么大了,竟还是像个大姑娘家一般害羞,一时却是有些诧异,只好意犹未尽地放过了她:“好了,乖乖吃饭!你的事情不解决了,咱们寨子里的人是不会放心的,你就等着乖乖出嫁吧!栾梦平哪一点配不上你?你让人家等了这么多年,还要耽误人家多久?”
云素裳闻言渐渐安静下来,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她当然知道,因为她此前的经历太过于特殊,所以若她不能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嫁了,她和她的孩子,身上就会永远贴着秦家的标签,大家对她便始终都不能不心存芥蒂。
这是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也是她没有十分坚决地拒绝栾梦平的最终原因。
无论如何,这一次她怕是逃不掉了。
之后的日子,云素裳便是身不由己地被淹没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之中,整个寨子像是过节一样,在热热闹闹地准备着她的婚礼。
这样的热情让云素裳有些哭笑不得,同时却又说不出的酸涩与感动。
说起来,真的没有哪个女子是不想穿上红嫁衣热热闹闹地开始新的生活的,她自然也不能免俗。
只是心头到底有一点点缺憾。因为那个人并不是自己心里所想的人,所以纵使齐眉举案,也免不了心意难平。
只是到了如今,一切都已经由不得她了。
细想起来,她这一生,仿佛一直都在身不由己,即使是现在,也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栾梦平却是真的高兴。云素裳每日看着他眼角带着笑意忙里忙外,便觉得心中生出一层淡淡的愧疚来。
终究还是要对不住他的。其实……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又何必自苦如此?
云素裳不懂,栾梦平也无意让她懂。他只希望她过得开心,为此哪怕牺牲了他自己,只怕也是愿意的。
越是如此,云素裳便越觉得心中难过。
尤其是发现窗台上的野花一如既往地存在着,而小皓儿仍是一如既往地为此雀跃着的时候,她更是感到心中忐忑不安,好像总觉得在未来,一定还有一场她无法预知的变故在等着她一样。
天气渐渐冷了下去,成亲的日子也一天天近了,整个寨子里每天都是喜气洋洋的,只有云素裳一人游离在这喜气之外,仿佛自己才是一个最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吉庆的喜服已经做好了,大红的颜色,亮得晃人的眼。说真的,很漂亮,但云素裳完全提不起兴致来。
一定要这样吗?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却总也想不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有时她甚至会想,那个该死的秦翰飞,他怎么就躲进山里不敢露面了呢?他为什么不能偷偷地溜进来,为什么不能强行把她和皓儿掳走,至少那样,她便不需要再有任何的犹豫,不需要再为现在的局面而愁闷不堪……
难道他真的不管她了吗?他是不是对她很失望,他是不是十分瞧不起她?若非如此,他怎会连面也不肯露,再也没有任何的音讯?
光阴易过,转眼便到了成亲的日子。
这一日云素裳一早被张婶子她们闹起来,一番梳洗折腾,直将她困得眼睛撑不住,更兼隔着门窗也能听到外面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她的心中更加烦躁不安。
她总觉得自己是不应该答应嫁给栾梦平的,但这件事一旦应下了,似乎也便无法反悔,何况即使是在当时,似乎也完全没有人给过她拒绝的机会。
所以如今的她,也不过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罢了。
人一旦心中不情愿,即便明知未来算不上暗淡,心中也终究快活不起来。
张婶子她们却哪知道她心中百转千回?她们只顾得上互相开着玩笑,打趣着这个耗了很多年最终却还是选择了栾梦平的新娘子而已。
云素裳只当自己是无知无觉的,凭着她们帮她收拾停当了,也便觉得完了此生的事。
镜中的容颜,青春正盛,艳如桃李,比前些年更加明媚动人,只是那一双眼睛沉如潭水,早已不是昔年那般活泼灵动的模样。
张婶子她们为着装饰停当的新娘子啧啧赞叹不休,怎么也舍不得帮她盖上了盖头去。
一旁的吴嫂更是拍着巴掌直叹气:“我说栾家小三子怎么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呢,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性情,若我是个男子,只怕也是一见就放不下了!”
张婶子忍不住开她的玩笑:“既这样,你可看好了你家当家的,莫让他见了咱们九小姐,也是一见之下永生不忘了!”
“咳,”吴嫂子不以为然西笑了起来,“不忘便不忘,有什么了不起?就他那德性,咱们九小姐若肯多看他一眼,我都替他高兴!”
“好了,别老拿九小姐开玩笑,待会儿让栾家小子知道了,有你们好看的!”另一个老成些的媳妇跟着笑道。
云素裳静静地听着,心中只觉尴尬不已,全无新嫁娘该有的羞涩之意。即使到了此刻,人已经像个玩偶一样被她们装饰停当,她仍是觉得眼前的这一场热闹与她全无干系。
婚礼的地点,是在打谷场的旁边搭起的一个喜棚。云素裳看着全村男女老少齐聚在一处,真心实意地为她高兴时,自己心中虽是惆怅,却也难免有些感动。
毕竟,这种真诚的拥戴,不掺任何杂质的热情,是在别处无论如何都遇不到的。
云素裳手中握着红绸的一端,被栾梦平拉着走到场中央,只觉得心神恍惚,如在梦中。
这种寻常百姓的婚礼,这种淳朴而真实的热闹,每一件都是她最想要的,只除了……
“一拜天地……”
张婶子带着笑意的声音清亮亮的,传遍了整个打谷场。
云素裳略一迟疑,便感觉到身旁的栾梦平已经迫不及待地跪了下去,她只好也跟着跪下。
“二拜高堂……”
又是一声清唱,栾梦平再次对着上方跪下,朝着大业皇朝先帝后的灵位虔诚跪拜。
云素裳只得跟着跪下,正要拜下去,却听到远远地传来一声冷笑:“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问过我了吗?”
云素裳听到这个声音时,便本能地浑身一僵,紧接着一股不可抑制的狂喜之情,便在她的心底飞快地蔓延开来。
他来了!
他终究是来了,他并没有完全放弃她!
云素裳几乎喜极而泣。
她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想象,如果他不来会怎么样。哪怕栾梦平对她再好,她也始终无法允许自己与他共度余生,而今日,这个时候,那个夺走了她的心的混蛋,他终于还是出现了!
除了云素裳之外,在场众人听到这个声音,都是脸色剧变,一些守在外围的汉子便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将坐着的凳子和砖石等物抄在了手里。
但当他们看清来人的阵仗之后,竟迟疑着慢慢将“武器”放了下去。
因为秦翰飞竟然只身一人前来,非但没有带他的御林军,甚至连那个聒噪的小太监都没有带过来!
一个刻薄的汉子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小贼,你是来贺喜的,还是来砸场子的?”
秦翰飞见状也不恼,笑嘻嘻地应道:“当然是来砸场子的。”
虽然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在场众人脸上还是十分不好看:“那你的御林军呢?”
“御林军早已经打发回京了。”秦翰飞丝毫不担心示弱于人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你那个该死的狗腿子呢?”有人不放心地追问。
秦翰飞从容应道:“那小子太聒噪,被我绑在树上晾着了。”
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众人心中的火气越发大了起来:“你一个人来砸场子,是看我们寨子里没人了吗?”
说话间秦翰飞已经来至谷场中央,因他确实是只身一人赤手空拳,一时却也无人阻拦。
他静静地向被盖头遮住了的新娘看了许久,始终一语未发。
栾梦平忍无可忍地怒斥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正想问,你要干什么?”秦翰飞不甘示弱,冷冷地地顶了回去。栾梦平虽说站在高处,但秦翰飞那周身的冷冽气势,竟硬生生让他感到自己矮了一截下去。
栾梦平冷笑一声,借以掩饰自己内心突然生出的哪一种不安:“我自然是要成亲。你若无事,可在旁观礼,我寨中自然会以宾客礼待,否则……”
他的威胁之意不言而明,秦翰飞却已经不为所动。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栾梦平,只放在那个一语未发的新娘身上。
张婶子见他不说不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心中感觉十分怪异,直觉婚礼上出现这样的事情实在太晦气,此刻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喊了一声:“闲杂人等退开,夫妻对拜……”
“哈!”
秦翰飞的一声冷笑,止住了栾梦平跪拜的动作,也让张婶子和在场众人越发恼怒。
若非大喜之日实在不宜行凶,他们早在刚才便已经将手中的板凳招呼到此人身上了!
秦翰飞气定神闲地笑了一下,沉默半晌才淡淡地问道:“云儿,你确定要嫁这个人吗?”
云素裳心中最初的狂喜渐渐地沉淀了下来,听闻他只身前来,她的一颗心便渐渐地沉了下去。
他竟然这般不在意吗?莫非……他真的只是来看热闹的?莫非,他真的早已厌倦,早已放下?
原来,竟是她想多了!
云素裳心中发苦,喉头酸痛不已,有心开口,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张家婶子见状,只当是云素裳被他吓住了,当下忍无可忍地喊道:“不是真的要嫁,难道现在是搭了戏台唱戏给你看吗?你赶紧闪开,别耽误了新人的吉时!”
云素裳渐渐缓过神来,红盖头遮住了她脸上苦涩的笑容。她竭力维持着声音平静,若无其事地说:“我当然要嫁。此事与你无关吧?”
栾梦平心中一喜,下意识地伸出手,在袖底握住了云素裳冰凉的手指,后者微微一僵,也便任由他握着了。
秦翰飞自然是看到了他们的小动作,脸上气定神闲的笑容终于慢慢地僵硬,变成了一种深切的痛苦和无奈:“与我无关?云儿……你问问你自己的心,真的与我无关吗?”
“你想怎么样?”云素裳沉默片刻,问出了一个与栾梦平相同的问题。
秦翰飞这一次并没有再避而不答。他认真地盯着云素裳的方向,好像能透过盖头看到她的脸一样:“云儿,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有我,不然你也不会等到如今才出嫁……跟我走好吗?”
“你想多了。”云素裳的声音清清淡淡的,栾梦平却忽然心头一颤,感觉到事情不太妙。
“云儿,你连自己都骗不了,如何能骗得了我?我今日来,只是要告诉你,我要带你走,或者你们把我‘留下’,没有第三种选择。云儿,我受够了没有你的日子,你若是嫁了别人,我也便不会为自己的今后作任何打算了。”秦翰飞幽幽地、一字一句地说。
云素裳很想冷笑着告诉他,自己的选择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很想告诉他,他若一心求死,自己根本不介意……但是话未出口先已哽咽,她竟完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理智一点。
自从答应了嫁给栾梦平之后,她的心中就一直在想,秦翰飞会何时来带她走。
一直想一直想,那点微不足道的理智,便随着这样的念头而渐渐地消散殆尽,到如今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栾梦平握着云素裳的手指渐渐用力,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秦翰飞,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只是要来找回我的女人和孩子而已,哪里过分了?”秦翰飞冷冷一笑,却不知是嘲讽对方,还是在自嘲。
云素裳心头微震,莫名地便湿了眼眶。
她以为他猜不到的。
毕竟时隔多年,她又与栾梦平一直那般亲密,难道秦翰飞就从未怀疑过孩子的来历吗?
他竟是……这般信任她的。
可是,今日之事,究竟该如何了局?
栾梦平越发怒不可遏,却见云素裳一只手慢慢地扯落红盖头,目光定定地看着站在场中的秦翰飞,神情竟有些恍惚。
栾梦平顿时心慌起来:“裳儿,想想你从前受过的苦……莫要被此人骗了!”
“对不起。”
云素裳忽然慢慢地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落下,她却觉得一颗心慢慢地落回了实处,心中说不出的舒畅安宁。
“裳儿?”栾梦平握着她的手越发紧了,好像一旦放手,她便会插翅飞走了一样。
秦翰飞轻轻叹了口气,唇角带着宠溺的微笑:“云儿,到我这里来。我保证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云素裳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一样,轻轻地向前走了一小步,感觉到自己的手仍然被栾梦平握在掌中,她才慢慢地回头,口中仍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裳儿,你不能再受这人的骗了!”栾梦平感觉到她在试图挣脱自己的手,心下早已焦灼万分。
铭瑄公主抱着懵懵懂懂的小皓儿,慢慢地走到云素裳的身旁,意味深长地说:“裳儿,你可不能再犯糊涂了。”
云素裳看看她,看看她怀中的小娃娃,再看看一脸期待之色的秦翰飞,一时却也有些迷茫。
“九公主!”人群之中忽然有一名老妇,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云素裳听到这声“九公主”,便知道事情不妙。
果然,那老妇指着秦翰飞的身影,怒冲冲地说:“我们与此贼不共戴天,你可想好了,确实要跟此贼走?”
云素裳咬紧下唇沉吟半晌,终于还是坚定地抬起头来:“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勉强我自己。”
“你……你竟这样离不开这个贼子吗?你这班不义不孝,可想过异日泉下,如何面对你那死不瞑目的父母?别忘了……此贼是你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那老妇在前朝时是有诰封在身的,一举一动自有上位者的气势。此时她将龙头拐杖在地上跺得咚咚响,在场众人心中俱是凛然。
秦翰飞目光只注视着云素裳,平静地道:“天道更迭,非战之罪也。”
云素裳轻轻向他点了点头,重新转向那老妇:“您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异日泉下,我会亲自向父皇母后请罪,但在此之前,我要和他在一起。”
栾梦平的手渐渐放开,满眼的不可置信:“裳儿……即使他那样对你,你还是对他念念不忘?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一点改变?”
“是。”云素裳坚定地道。
“你若今日不肯嫁栾家小子,今日便不是大喜的日子,所以……咱们也不怕见血晦气!若我等定要留下此贼性命,你待如何?”那老妇声音越发严厉,一字一顿,属于老年人特有的声音在这山中传出了老远。
云素裳微微一滞,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唇角却带着一抹坚定的笑意:“我陪他。”
“云儿,你……”
秦翰飞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双目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愿为他拼尽一切的女子,直恨从前自己荒唐,竟将这样一颗绝世明珠抛弃,任其蒙尘!
这本是一个值得他倾尽天下去爱的女人啊!
此时此刻,他并未为她做什么,她却这样勇敢地站在他的身旁,为了他而与她自己的族人坚定地争执!
他何德何能,竟会有这样的女子青睐?
今日,便是魂归于此,他也该感戴上天恩德了!
云素裳慢慢地从台上走下来,站到秦翰飞的身旁,二人相视一笑,竟是旁若无人的样子。
也许今日便是新的开始,同时也是一切的结束,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这一生难得相守,能有片刻相知,已是上天的恩赐了!
“娘……”一道怯生生的童声,让云素裳微微一怔,然后下意识地蹲下身子,伸出手来。
铭瑄公主双手一松,小皓儿便从她怀中跳了出来,一头扎进了云素裳的怀中:“娘亲不要扔下皓儿!”
“当然不会。娘亲和爹爹,都永远不会扔下皓儿的。”云素裳缓缓地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铭瑄公主微微一笑,转向那个怒气冲天的老妇人:“周婆婆,您赢了。”
“哈哈,我就说这丫头痴得很,是死也不会放手的!真是的,便宜秦家这个小子了!”那老妇人转眼之间,竟是飞快地收起了恼怒的神色,换上一副宠溺的笑容。
云素裳还在发愣,却听见那老妇人不依不饶地朝秦翰飞嚷道:“还发什么愣?九小姐管我叫周婆婆,你难道要把我老婆子当陌生人吗?”
云素裳慌忙暗中朝秦翰飞打个眼色,那笨家伙终于回过神来,喜笑颜开:“多谢周婆婆,多谢大伙儿成全!”
“哼,真是便宜你小子了!”云素裳听见不少人都在说这一句话,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秦翰飞也不恼,从她怀中接过那虎头虎脑的小娃娃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没错,确实是便宜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