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身陷非洵火阵的人当中,你是最幸运的一个。”
焕机嘶哑着嗓子,涨红着脸膛,也跟着说。
宿剑怀瞪着他,没有说话,眼神无法定义。
焕机尴尬地问:“灯笼里的烛火就是火阵中的太阳,这一点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确实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将有助于以后对火阵进行完善。
宿剑怀慢条斯理地解释,“我们之所以能够看见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就是因为有轮炎日普照四方。一切鬼祟邪物,都不敢、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惑人心目。即便是你们这种正大教门要施展法术,也不可能为所欲为。你不隔绝日光,如何能营造出这几乎无法窥破的幻境?而你既然隔绝了日光,我又怎么还可能看得见真正的太阳?”
焕机呆住。
这世上很深刻的洞见,有时就隐藏在简单的事物和日常的道理当中,但这些东西往往也最容易被人们所忽略。
焕机不得不佩服,“你真是万中无一的聪明人。”
“过奖了。”宿剑怀摇头,苦笑,“若真如你所言,我应该早已脱身,就不必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被烧伤烫伤的皮肤和肌肉,起泡,发炎,溃烂,坏死,这些病征的到来都将是显而易见的事。
可以想像到那时,宿剑怀将会经受何种痛苦。
焕机的脸色显得惭愧极了。
“我可以助你疗伤。”焕机似乎是为了弥补过失,很爽快地从袖袋里掏出了两包药粉,“此药有对灼伤有奇效,你早晚一敷,半月之后,即可复原。”
焕机的话,没有人会怀疑。
捕蛇者善医蛇毒,泅水者必知水性,而驭火者,自然也最能治疗烧伤。
宿剑怀当然不会推辞焕机的一片好意。
尽管对方的行为,很像打人一耳光,再给人一颗糖。
但没有哪个伤者不希望自己得到良药、尽快恢复。
宿剑怀不咸不淡地说了声多谢,上前几步,从焕机手里接过药包。
潜机在旁边阴阴干笑,“这位朋友好福气,能得到焕机这吝啬鬼的心肝宝贝药粉,你是我教之外的第一人。”
焕机左手交药包,右手仍然提着那个灯笼。
灯笼的提手,是一根金属圆杆。
这根圆杆突然刺向宿剑怀的腰间。
杆头上,不知何时露出了一段阴险凶诡的尖刃。
就像是焕机脸上的表情。
如此近距离的突然袭击。
几乎避无可避。
宿剑怀却偏偏避开了。
避得相当惊险。
就在尖刃接触到皮肤的一刹那,宿剑怀长剑一撩,格开灯笼提手,疾转手腕,就势将长剑往前一扑。
焕机惨叫一声,半条胳膊掉在了地上。
长剑的剑尖抵在焕机的咽喉。
宿剑怀赤红未褪的双眼,瞪定焕机。
“你很卑鄙。”他说。
“没想到吧?”焕机扭曲着脸孔,怪笑几声。
因为他的断臂疼得要死,而且他不想再装正经了。
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
“有所预料,但没想到是真的。”宿剑怀答。
焕机却苦笑,“我以暴露真面目为代价,却仍然杀不了你。”
“不必过谦,差之毫厘而已。”宿剑怀说,“你本来应该成功的,但你有件事情做得多余。”
“哪件事?”
“发动火阵之前,你劝我闯阵要小心,对你要手狠。在我看来,你这是在对我示以厚道,示以恩惠,让我心存感激,麻痹大意,以便万一我闯阵成功,你好突下杀手。”
“运用玄奥繁复的道术可以杀人,而使用不着痕迹的心术,同样也可以杀人,甚至会更加直接有效。”
宿剑怀目光闪烁,寒意森森,“像你这种外表过于忠厚,内心又过于狡诈的人,我见得也不算少了。”
焕机苦笑连连,“所以,你心中其实早有防备?”
“是的,如果没有这点防备,现在我已经躺在地上了。”
“好得好,既然没让你躺下,那我就得自己躺下了。”
焕机忽然从鼻子里哼出了一串冷笑,“你赢了,但我还是为你感到可惜。”
“可惜什么?”
“我之前的一番善意提醒,固然是要存心算计你,但这世间本来就良莠参差、善恶相杂,不排除真有敦厚之人真心为你着想。你虽然心思缜密,无一疏失,但处处以恶意揣度他人,你不觉得这样很累吗?不觉得即便能够保命到两百岁,也没啥意思吗?”
宿剑怀咧着嘴,无声地笑笑,灰黑的面容与光洁的牙齿对照分明,像一头来自幽暗丛林的狡黠野兽,神态与气息,散发着温良的人性和桀骜的兽性: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人。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一条底线,那就是我绝不会首先用实际行动去伤害他人,除此之外,我不会再给自己区分和限定任何可为不可为之事、必为不必为之事。”
“他人对我是好意还是歹意,自有时间来证明,跟我内心怎样揣度有何关系?人心之善恶,能受我的意愿影响么?我倒是希望人人为善、个个心好,可能么?莫非我以一副菩萨心肠认定你为大好人,就能得到神明的垂怜和庇护,刚才就能躲开你致命的一击?”
“乱世之中,像我这样的本分人,就只剩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道护身符了,你竟然连这个都想夺去。舌灿莲花,心藏蛇蝎,行恶言善,其心可诛。”
焕机被宿剑怀一顿抢白,呐呐难言,面如死灰,疲惫地闭上眼睛,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岁:
“既如此,动手吧,只求你留我个全尸,我不想死后做个提头鬼。你知道的,我有只手必须要提着灯笼,而你已经斩了我一只手,那我用什么来提自己的脑袋?总不能拴在裤带上吧?”
宿剑怀嘴角微微一抿,是一种欣然之意。
此时的焕机,比之前要可爱得多,真实得多。
宿剑怀倏然收剑,退后三步。
焕机面色讶然,但他没有多问。
因为他是个识趣的人。
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不是杀人如麻的魔王,但要变作一剑封喉的冷血杀手,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砥机却发话了,冰峰一般的冷,剑锋一般的利,“卑鄙偷袭,死不足惜。”
宿剑怀刹那间怔住,摸摸鼻子,想了想,答道:
“首先,我最近刚刚完成一件任务,一路上取了不少条人命。盈不能久,乐不可极,我想此后要悠着点儿。”
“其次,不管如何,焕机的药粉总算还是到我手上了,再取他性命,似乎不太厚道。”
“最后,我留他一命,是想让你们留下纯机的一条命······”
砥机打断他,“纯机的死活,与你有何相干?”
宿剑怀被问得很不好意思,“本来与我无关,但我杀了引机,毕竟是欠你们清露教一条人命。如今我以焕机之命置换纯机之命,算是还了你教这笔血债。至于你们与纯机之间有何恩怨,倒真正是与我毫不相干,我这么做,只求一个心安。”
“焕机说的不错,你这么活着真是没意思。”
“太累!”
砥机出言像劈剑,一砍一个印痕。
“有能耐就活,没能耐就死,一切靠实力,哪来那么多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