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机不再说话。
世上的事情,总是说归说,做归做。
对于王权富贵稀罕不稀罕,扪心自问,焕机自己也确定不了,而且现在说了也不算,真有那一天才知道。
但他对砥机这位掌院一向都不太服气,时不时显露出几分要取而代之之意,同门中人却都是知晓一二的。
口舌之利而已,明眼人面前,再争下去也什么意思,所以他便低下头,住了口。
砥机恍如未见,面无表情,向宿剑怀问道:“道者难主天下,你说是为什么?”
宿剑怀朝众人扫视一眼,摇头,笑,“我不清楚,也劝你们不用去想,否则想破了脑袋我不负责。”
他仰头望天,“我只是告诉你们:天道不可废,造化不可夺。今天我就要以这平凡之身,来斗一斗你们的玄法妙术。”
“平凡之身?这位朋友何必谦虚。”砥机嘴角冷笑,“既然你也信奉天道,与我等亦即同道中人,能够无墨而书,这份修为怕是也不低。”
“你是说这个蠢字么?”宿剑怀轻声长叹,“各位恐怕误会了,本人从未修炼过什么道术。刚才的事,不过是一时兴起,率性而为。焕机一再说我笨与蠢,执念甚深,我干脆自作标示,以遂他心愿。如今大家交浅言深,蠢与不蠢,各自心知。”
说完,额上蠢字渐渐消失。
砥机哈哈一笑,笑声中却毫无欢欣之意,“象生象灭,转换由心,如此修为,还说不是同道中人?”
“道长谬赞,本人不胜惶恐。你若非要这样说,我这也只是自然之道,不是你们的进取之道。你我实非同道中人。”
“有点意思,你倒说说看,我这是什么进取之道?你那又是什么自然之道?”
“进取之道:孜孜以求,求强求胜,欲比天高,不死不休。”
“好!此言深得我心,正是我的进取之道!”砥机再次大笑,这次却是由衷的快慰。背上的松纹古剑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意气飞扬,无故振动,隐隐有龙吟之声,似欲脱匣而出。
“那么你的自然之道呢?”
“罔性,无为。”宿剑怀眼睑低垂,声音平淡如水。
“何为罔性?”砥机再问。
“我心之外,世事无常,故我之本心,亦不可有常,性随境转,心随物化,摒成规,弃定式,便如云海苍龙,闲示鳞爪,怒展峥嵘,逍遥神游,行藏莫测,此即谓之罔性。”
几位道人又有片刻的沉默。
“你都要跟我们拼命了,还说无为?”引机嗤之以鼻,“敢在道爷面前装深沉,你不怕拉屎的时候遭雷劈啊?”
“无为不是说什么都不做,你这头脑袋长在屁股上的猪。”宿剑怀还是用眼角看着引机,脸上却有恬淡的笑意,“无为是说:不要把个人的追求或欲望,凌驾于万物的平衡之上。能不能懂?你这头尾巴长在脖子上的猪。”
焕机张着大嘴,捧腹大笑,可能因为他是几个道人里面最直性子的,忍不住也就不忍了。
引机的小脸蛋涨得通红,比焕机的红脸膛还要红上几分。
“现在与刚才不同,对你们而言,我现在是一名挑战者,而非无辜的局外人。”宿剑怀笔挺的身躯,标枪一样钉在地上,“你们不用犹疑,也不用手下留情,如果丢了贵教的脸面,你们恐怕担当不起。”
“好。”砥机的眼里,似乎升起一层薄薄的冷烟,“你要怎么比?”
听到掌院已经应允,引机脸上闪跃着兴奋的表情。
“我不喜欢群殴和混战,我想你们也不会喜欢,那是匪类和泼皮的做法。所以,我将以一人之力,连挑你们四人。”
宿剑怀说这话的时候,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但是他的话刚说完,砥机就已经大笑。
笑声里没有兴奋和豪迈,也没有狂妄和鄙夷,不带任何一点人类的情绪。
笑声的全部含义就只有大声,声波刚猛澎湃,似乎要将这个小山坳鼓荡而破。
仿佛他发出这笑声,就只是为了宣泄一点沛然流转于周身的精纯之气。
在这般威势之下,引机、焕机和潜机虽然脸上都挂着笑意,唇齿间却是一点声响也发不出来了。
坐在角落里的纯机也开始叹气,颇为无奈的眼神,望过砥机,又望着宿剑怀,喃喃念道:“他一定是疯了。”
砥机的大笑戛然而止,平淡的声音又显得有些飘忽,“你挑吧。”
宿剑怀微笑,望向引机。
“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引机扭曲着年轻而漂亮的脸蛋,怒吼,“还要连挑四人?等会儿乖乖跪下来,好好给道爷舔舔四道脚趾沟吧!”
他一边吼,一边取下挂在腰间的一个乌铁盒子。
旁边的焕机沉声喝道:“不可轻敌!”
这是一个长条形的小盒子,轻按机关,盖子弹开,里面嵌着一方翠绿色的玉石,莹洁通透,毫无瑕疵。
这玉石品质上佳、材质天然,但应该也经过他人的施法炼化,因为这盒盖一启,就有一股阴森寒气扑散开来。
玉石中央,凿有一道凹槽,形如羽箭。
引机左手持铁盒,将凹槽正对日光,轻念咒语,一枝燃烧着惨绿色火焰的羽箭即刻形成,漂浮于凹槽上方。
他右手持弩弓,往绿焰羽箭上一套,羽箭便落入弩弓的矢道之中。
乌铁盒子的盒盖旋即被关上。
宿剑怀一直静立在对面,两人相距不过丈余。
此时他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纯机在他身后大喊:“千万要小心!”
这一喊,也是饱含了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无奈。
引机瞄准着宿剑怀,头一歪,奇怪地问:“你过来做什么?”
宿剑怀也露出一副感到奇怪的表情,“我不会法术,不能隔空伤人,而且我的兵器又太短,够不着你,不走过来,怎么跟你较量?”
引机愣了一下,呵呵一声,笑。
绿焰之箭,应声而发。
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短,而阴箭的速度又是如此之迅疾。
如果是被不知前情的路人看到,则根本不会意识到有这一箭发出。
能躲过这一箭的,只有神仙。
宿剑怀肯定不是神仙。
因为他结结实实挨了这一箭。
“你这悲催的娃。”引机得手,吐着舌头,挂着痞笑,朝宿剑怀扮鬼脸。
阴箭将宿剑怀的身体穿了个孔,除了一道尖细的气尾,没有更多的东西透出,这一箭的能量都留在了体内。
纯机叹息。
以他的修为,尚且难以禁受这一箭之创。
那是一种透骨的苦寒。
苦寒之中,还有如同针扎一般、火炙一般的刺痛。
这股邪毒将沿着人体经脉,遍走全身。
凡人遇此,要么成死人,要么成废人,看各人造化。
造化好的会立即死掉,因为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纯机望着宿剑怀,神情无比的怜悯、和失落,也喃喃地念了一句:“悲催的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