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你见笑,我正在造新房呢,这些年也攒了千儿八百元钱,上月托人说媒去了。实在说不成的话,也就盘算着从人贩子那里买一个。”
“买一个?”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可是犯法的呀!”
老杨摸着光光的头皮,沉思了一下,说:
“我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咱大小也是个干部嘛。可咱这好多婆娘都是买来的呀!再说,请人做媒不一样花钱吗?要给媒婆辛苦费,还要给女方彩礼钱,过门时又得摆酒,这说来的媳妇比买来的媳妇算下来贵多了呢。”
正说话间,一个挺着大肚子,装束十分邋遢的女人和几个大汉吵吵闹闹地来到我们面前。女人瘦得尖巴巴,鼻子仿佛要淌下鼻涕似的,脸和手更是脏得不得了。
从他们的争吵中,我知道那几个大汉是做计划生育工作的干部和民兵,他们要抓这个大肚子女人去引产,女人不肯,便一路嚷着找乡长评理。
“你们管天管地,还管女人生崽呀?狗屁!”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干脆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王乡长指着女人气哼哼他说:“对你是够宽大的了,说了多少遍要你去做节育手术,可你竟躲出去,有本事死在外面呀。”他朝几个汉子挥挥手喊道:“押她去引产,真不像话!”
“走!”几个汉子架起女人就往前拖。
女人见斗不过了,就从地上爬起来,跺跺脚,甩一把鼻涕,说:
“引产就引产,反正我还要生。没有男娃,谁给咱家续香火。”一边走,一边嘟哝,“女人不就是生意的吗?人家生我,我生人家,天经地义。不然要女人干啥!”
我张大嘴巴,感到女人的抱怨里,隐藏着一种朴素而又极为可怕的人生哲理。
王乡长告诉我,这个女人才24岁,却已经是4个女孩的母亲了。因为超生,家里被罚得精光。王乡长还告诉我,有个28岁的女人在生下第7个女婴后,当场就把女婴扔到水缸里淹死了,自己也用一根麻绳做了吊死鬼。
我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真是一片神奇而又令人费解的山野。
行程很快,天气变暖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武陵山深深的腹地。满眼所见的,是山连着山,山套着山,山衔着山,山抱着山。千山万岭,峰峦叠蟑。农民们在狭窄的坡地上种瓜点豆,连一尺见方的泥土都不肯放过,统统被垦为耕地。山里汉子在那里犁地,三五步便到了头,半站在悬崖边,既不能进,也不能退,于是,人们只得从泥土里提起沉重的犁辕,使劲儿往后拉,身子后坐,几乎悬空在山崖外。那牛。那汉子在这一瞬间便组成了一尊极富英雄气概的雕像。
这种奇特的山地画面,奠定了我认识武陵山,理解武陵山人的基础。
爬上一座高高的山,展现在面前的是一片平整的旱地,稍远处有一个村落,这个地方叫天堡寨,村民们大多在耕地播种。
路旁地头,一个农夫使唤着一头非常瘦小的黄牛。小黄牛已经累得口吐白沫了,可农夫仍在一个劲地抽打它,嘴里不停地呛喝着:“呵呀!呵呀!”
小黄牛似乎很委屈,低垂着头,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它那通红的眼珠好像啜满了泪水。
“喂厂我看不下去,朝农夫喊道:“人知道做累了要休息,难道牛就不要休息了?”
农夫咧嘴笑笑,停下来,说:“不加紧,今儿的地就犁不完了。”
我蹲在地头,用手抚摸着可怜的小黄牛。它喘着粗气,用一种温和的目光望着我。
“干吗不使大牛?”我责怪农夫。
农夫摇摇头,说:“家没呢。这小牛还是去年买的,大牛买不起。”顿了顿,又问我,“你这位同志好眼生,是从县上来的?”
“不,我是过路的。走晚了,想到村里投宿。”说罢,我投过去征询的目光。
农夫扔下犁,从地头的暖水瓶里倒一碗热茶给我,爽块他说:“没问题,没问题。我是本村的支部书记,本人姓李,十八子李。”
“啊,这真是太巧了。”我很高兴。
李支书扭头朝另一块地里的人喊道:“婆娘,来贵客了,你回屋做饭去。”
做婆娘的得到指令,向在地头干活的小女孩交待几句,急冲冲地走了。
我扔下行羹,走过去对女孩说:“我们一块干好吗?”
女孩调皮地问:“你懂得做活吗?”
我笑笑:“你可以教我呀。”
她不好意思了,给我一把锄头,真的教起我来:“你在前面犁好的地方刨一个小坑,我在后面抓一把肥料撒在坑里,再扔几粒苞谷种,然后用土盖上就行了。”
我们竟配合得很好,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我一边干活,一边问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虎妹。”她响亮地回答。
“畸,好神气的名字。你几岁了?”
“13岁。”
“念书了吗?”
“小学没念完就不念了。家里没钱,爹娘要我做活。”她的声音低低的,很委屈的样子。
“你喜欢读书吗?”
虎妹眨巴了一下眼睛,又得意他说:“我的成绩可好呢,年年是三好学生。”
我笑了,说:“等做完活我送你几本书。”
“真的?”
“骗你是小狗。”我伸出指头与她拉了钧。
白天快要过去,太阳的余辉把晚春的山野照得一片血红。山里的天很怪,等太阳刚一沉人西边的群峰,四周立刻伸手不见五指。
晚餐炒了一串腊肉和十几个鸡蛋,我明白这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山里人平时舍不得吃,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太珍贵了。
吃饭的时候,虎妹间我:“叔叔,你送我的书呢?”
我想起自己许下的诺言,赶紧从行囊里取出两本当地《民间传说》送给她。
虎妹接过书,饭碗一搁,高兴地跳到一边,凑在油灯下,津津有味地瞧了起来。
李支书见状,笑着说:“这孩子,生性爱书。你瞧她那劲头,赶明儿见到她的小伙伴们,拿出这些书,还不知道吹啥牛皮呢。”
我递给李支书一支香烟,说:“你还是该让虎妹上学的。”
李支书咧嘴笑笑:“上月老师也来动员过了,说咱是支书,要带个好头。话是这样讲哩,可咱经济不行。去年刚给19岁的大儿子娶了媳妇,花不少钱。小儿子今年也16岁了,在县里读初中,负担很重。反正虎妹是个丫头,过几年就给人了,不读也罢。”
我笑笑,故意批评他:“你是共产党员,可不能有重男轻女的旧思想呀。”
李支书突然急了,一块肉刚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便赶紧吐出来,用手掌接着,说:
“不是我不想让虎妹上学,而是学校的老师没名堂,三天两头停课,花钱也白花。”李支书指了指虎妹,“她现在读四年级,可三年级的课还没上完。不信你问她。”
我瞧了瞧虎妹。她扭头“嗯”了一声,又凑在油灯下读起书来。
吃罢晚饭,来了很多的乡亲,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他们是特意过来凑热闹的。
“孙同志,问你个事,不要笑话呀。”李支书递给我一袋旱烟,见我摆手,于是自己点燃,吸了一口说:“面包是啥东西呀?”
“晦!面包都不晓得?”一位青年农民抢着回答,“不就是用麦面做的馒头吗。”
我笑笑,没有说话。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撕开口,一把抓出来,一一发过去。后面我够不着了,便有人接过烟替我散发。
李支书对青年农民的话颇不以为然,说:“先前我上县里开会,在一家又黑又暗又阔气的小屋子里,看人用小勺在杯子里一点点舀起那些墨黑墨黑的水往嘴里送,看样子很好喝的,于是我也买了一杯。喷,真贵,要1元5角钱呢。你能耐,知道那是啥东西吗?”
青年农民一下子傻眼了,但又不服气地反问道:“有那样的水吗?”
“怎么没有?我都喝了嘛,味道和颜色跟我们的刷锅水差不多,墨黑墨黑,苦涩涩的。”
我也糊涂了,半天没弄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李支书见大家都答不上来,乐了:“哈哈,告诉你们吧,那东西叫咖啡。”
我乐坏了,笑得连眼泪都快滚了出来。
“咋?我说错了吗?”李支书显得有点慌乱。
“没错,没锗。”我忍住笑,“那墨黑墨黑的刷锅水一样的东西,正是咖啡。”
“城里人真怪,喝这种水干吗?”青年农民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地嘟咬着。
李支书的婆娘拯了一下老公,嗔怪道:“亏你这么大”个人,你想喝刷锅水屋里有的是,花一元多钱在外头买,真是!”
李支书搔搔脑壳,想解释,又觉得说不清楚,只是嘿嘿地笑着。
“你们村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了吗?”我转换了一个话题。
“吃粮还勉勉强强能凑合,就是经济收入太少……”李支书告诉我。
“摊派却很多。”那位青年农民又抢过话头。
“摊派?”这个词我并不陌生,报纸上经常有“要减轻农民负担,不要乱摊派”的呼吁。
也许是“摊派”大敏感,群众立刻七嘴八舌起来。我用笔粗略地记了一下,摊派名目大约有30多种,每项少则五六角,多则十来元,甚至几十元不等。这对年人均收入不足200元的贫困山区的农民来说,实在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负担。
“听说在广东打工挺挣钱的。”一位扎着长辫子的姑娘问道。
“这里也有去广东打工的?”我感到有点意外。
“听乡上干部们讲的,有的说挣钱,有的说不挣钱,到底挣钱不?”
我见人们很关心这个问题,便尽自己所知耐心地做了解答。我知道,在武陵山区许多偏僻的地方,有些老人一辈子也没有出过山沟,他们活动的范围充其量不过是步行一天的路程,即使是现在的年轻人,也很难得到县城走一趟,当然更难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和变化了。加之大多数农民都是文盲和半文盲,他们没有报纸。电视可看,也没有收音机可听,信息几乎完全依靠一些传言。我还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这个县的邮递员一般总是将信件和报刊送到乡政府,由群众自己去取。而乡政府却从中渔利,每封平件收保管费1角,挂号收2角,汇款单则收得更多。本来负担很重的农民哪里经得起这般盘剥,于是,那些有关科技、信息方面的资料,虽然堆积如山,但是却很少有人认领。
“有井水吗?”说了很多话,感到口渴,便想喝一碗清甜的井水。
“井水?”李支书愣了一下,说:“谁家有?去取一碗吃饱的样子,“咯咯咯”地叫个不停。
我走到火塘边蹲下,身上立刻感到暖和起来。男主人憨厚地笑笑,并不说话,只是埋头用粗糙的大手很认真地卷了支喇叭筒递给我,又用茅柴为我点燃。他自己则在一根烟杆里塞满烟丝,烟杆起码有一米长,像一根龙头杖,做工很精细,头尾包着黄铜皮。他将烟杆头伸进火里,“吧嗒吧嗒”狠命地吸着。
“你几岁了?”我问这家的大女儿。
“9岁。”
“念书了吗?”
她摇摇头,眼圈红了。
我想了一下,又问:
“你们家没被子,下雪天盖什么呢?”
她黑亮亮的眼睛望着我,轻声说:“盖被子,要盖新被子的。”
“新被子在哪里?”我不禁四下扫了一眼。
女孩子不说话了,泪水哗哗地滚了下来。我后悔了,我明白自己无意中刺伤了一个纯真女孩的美好憧憬。她是要盖被子,是要盖新被子的呀!
我又问这家男主人:“你家怎么这样穷呀?”
男主人沉吟了半晌,闷声闷气地告诉我,他命不好,一连买了两条牛,不到半年全死了。听说种烤烟来钱,可是没有技术瞎折腾,烟地变成了大花园。人家一亩烤烟收人四五百元,他的一亩连四五十元都收不上。人不抵出,最后成为“暴贫”。
“你家的困难政府知道吗?”我问道。
他漠然地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说出一句话来:
“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只见到一个副乡长来过一回。”
我叹息一声,从行囊里拿出进山时穿的毛衣毛裤,放在玉米秆上。
我要走的时候,这家的大女孩忽然扯住我的衣角,泪汪汪地喊道:
“叔叔,我想读书,我要读书呀!”
我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我帮小女孩擦着眼泪,声音有些颤抖:
“小姑娘,你会有书读的,会的……”
“真的吗?我啥时候才能上学呢?”
山坳上是一处苗寨。支书告诉我,像山洞里这家人,他们寨上还有7户,占全寨总户数的25%。
啊,武陵山!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这片为砸碎贫穷枷锁付出了巨大牺牲的红土地,你怎么仍被贫穷所困扰?
太阳依旧。
我朝山下走去。
半道上遇见一个牵着毛驴的商贩。
“这深山里有什么买卖可做呢?”我非常奇怪地问他。
商贩说:“生意好做呢!我进山时带来的几驮日用品不到两天就卖完了。”他指驴背上驮着的两筐鸡蛋,问我:
“你猜猜这300个鸡蛋多少钱?”
“20元钱吧。”我认为这个价已很低了。
商贩却瞥了一下嘴巴,颇为得意他说:“告诉你吧,我是用一件衣衫换的,顶多5元钱。”
“这些鸡蛋你怎么弄出去呢?”我问。
商贩说:“等两筐收满了,用毛驴驮出去就是了。除了路上耗费的,到了城里,总能赚上一些。当然了,还要捎带一些其它的山货出去,来一趟不容易呀!”
我惊异了。是呀,山路难行,农民到集市或县城一天又回不来,自己去卖那点东西,也许连吃住的路费都不够。没有公路,天也低来地也窄,难怪山果要烂在山沟里呢……
于是,我终于理解了刚进山时农民说的那些话:
“果子没人要呢!”
“卖给谁哟!”
一踏进武陵山,我就被这片神奇而凝重的红土地深深地吸引了。或许是它太古老,民族文化的沉积层太深太深,让人永远看不清,道不明,挖不适。我又想到了这些始终沉默而不发一言的巍巍群山,它们存在亿万年了,春风。夏阳,秋雨、冬雪,抚摸着,晒烤着,淋浴着,摧残着,它们不也走过来了吗?它们还是要走下去的,人是不是也这样呢?世界上的事情难道真的说不清吗?
山,没有回答。
山,冷峻地沉默着。
夕阳,泻尽了自己的余辉,把整个武陵山浇铸得金碧辉煌。
远处,一个微微驼背的老农,赶着老黄牛,一步一步在山腰间移动着,渐渐地与夕阳融合在一起。
隙望前方,仍然是山连着山,山套着山,山衔着山,山抱着山,千山万岭,峰峦叠蟑。高大的红松、青翠的马尾松、火红的青枫,盖满了历史,益满了未来,盖满了大自然那悠远悠远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