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火葬场的职工宿舍楼下虽然说不上人山人海,却也聚集了一大片男女老少,热闹非凡,由人声鼎沸又变成提心吊胆和议论纷纷。大家站得离楼并不太远,组成了个新月形的观众带,人人仰着脖儿,只要阳台上掉下来的玩艺儿砸不着脑袋就行。
另有二三十位年轻力壮的勇士站在阳台正下方,也就是新月形观众带的半圆心位置。四人一组,齐心协力拽紧一条棉被,将被子绷得平平的;一共七八条棉被,组合成一张救命的网,准备将阳台上随时扔下来的王主任接住。
四层楼的阳台上别有一番风情。可怜的王主任此时正大头朝下,饱尝倒悬之苦。而且万分危急,他中等肥胖的身子是挂到凸出于墙壁之外的阳台的水泥栏杆外边的。两位凶手(他俩可不承认自己是什么凶手)分工合作,一位揿住王主任的脚和小腿——膝盖作90度弯曲,全靠这两条小腿倒挂在阳台的栏杆上,换句话说,这位一撒手,王主任便会像颗****般的直栽到楼下去!另一位提着个相当大的录音机,探身水泥栏杆之外,正在声色俱厉地与王主任谈话(或者是谈判,审口供,带有强大威胁性的讨价还价儿,总之观众听不清交谈的内容,只能瞎猜),可以看明白的一点,是他要把这难得的谈话内容录在磁带上,而且肯定有十分重要的用场。
保卫科长闻报之后已经电话报警。阳台下面这七八条棉被也是他急中生智快速动员组织职工拉起来的。可惜他的职权就这么大,如果再多干点儿什么,譬如率领几名青壮工人冲上四楼,一脚踹开王主任家那扇倒锁着的单元房门,与两位凶手张千李万展开搏斗,自信将其抓获并不困难;但是在采取行动之前必须经过王主任批准,这是主任夫人刚刚跳着脚儿明确表示的态度!哎呀,这可叫我怎么去请示呢?站在楼下仰着脖子大声喊,还是冲上四楼去踹开单元房门,在与歹徒张千李万搏斗之前先行请示报告……那时候王主任八成已经跌落到楼下了,难道再跑下楼去向这位即使没摔死也肯定摔了个半死的主任请示么?
妇人之见!他暗自骂了一声,心里还是知道主任夫人比主任本人更厉害的道理,惹不得的。因此保卫科长此时只能站在楼下等待公安局的警车闪着红灯呜哇呜哇快快来到。好在他心中并不十分着急,张千李万都是本火葬场的职工,且是王主任的亲信,估计他俩也没胆子行凶杀人,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会摔死“他们的”王主任吧,多半是只想从主任嘴里掏出点什么秘密来。因此我还是不要越权蛮干为上策。及时报警,还组织了一张棉被救生网,已经够意思啦。王主任生前,不,现在还只能说从前,也曾三令五申,凡是本火葬场的大事,必须请示报告,由本主任批准之后才能施行。譬如先烧哪个后烧哪个(死倒儿)?这批准权决不下放,照顾范围决不扩大!谁若徇私枉法,擅自处置,坚决扣发三月奖金,决不容情……唉,我何苦自我找倒楣哩。
在楼下围观的广大观众心情各异。不知情的担心王主任一命呜呼,也有人为张千李万捏把汗,倒悬主任,这还了得!知情的又分两种态度,“自己人”大多考虑该给副主任送点什么礼物了,因为张千李万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大型录音机里的供词往外一放,王主任的职位还不得由副主任接替吗?“非哥儿们”倒是有点幸灾乐祸,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嘛,内讧,妙不可言!咱就单等着听免费录音啦。也有书呆子型的,正在估算这一百多斤的中等胖子大头朝下倒栽葱的冲击力,当然还有个重力加速度的物理公式罗,那条棉被能兜得住吗?就算四个人拽得紧,不脱手,那棉被会不会被王主任的脑袋戳个大窟窿呢?至于家属,主要是老人和妇女啦,这时候纷纷想起王主任的许多好处来。也可以说是恩惠吧,管他大恩大惠还是小恩小惠哩,反正火葬场的福利比外边好得多!喏,水电费全都摊在死倒儿(这是他们对火化者的统称)身上,哪个部门也不肯派干部前来蹲点检查的;春节发酒肉;元宵节发糯米,糯米也很值钱呀,如今连大米都难买,端午节发红枣粽子;“五一”发皮鞋;“六一”发熊猫,虽然是玩具,可咱也没打算要真的呀;“七一”发防暑饮料;“八一”发对虾;“十一”发螃蟹,秋蟹最肥实;中秋发月饼;月月发奖金,元旦还发一大笔!总之外边过的节我们都过;外边不过的节我们也过——七月十五是鬼节,我们这儿发大西瓜。这两年还学了个洋玩艺儿,过圣诞节,发巧克力!可见王主任是大大的好人呐,凭啥把他吊起来?
第二节
十天以前,东方医院的病房里一位老人善终归天,按规定要将尸体移放太平间,然后再联系火化。这是非常自然的事儿,不新鲜。
可是,病房的女护士将死者家属拉到一边悄悄地递小话儿:“您抓紧打点一下吧,天儿太热……!”
这位家属是死者的女儿,中学教师,并非书吊子,忙问:“什么规格?”
女护士坦诚相告:“我什么都不要……您自己跟太平间的师傅去商量一下吧。”
太平间的师傅就是张千和李万。这天张千当值,冲着女教师伸出一只巴掌来,眨眨眼:“就给这个数儿啊!”
这太平间可不是活人呆的地方,没窗户,有冷气,靠墙一转遭儿都是冰凉梆硬的大铁抽屉,从地面排到屋顶,大多关着,也有拉开的,里面躺着“死倒儿”。女教师看了一眼,立刻头皮发奓,二话没说就退了出来,走在地下室的楼道里还浑身哆嗦,更忘不了那股子尸臭味儿(后来才听说是来苏水与福尔马林的混合气味,那也是很难闻的)。
她没敢在太平间里跟张千讨价还价儿。张千穿着棉袄,戴着大口罩;而她只穿短袖衬衫和裙子,激着了咋办!现在她回到病房,想说服丈夫:“咱就花点儿钱吧!反正这种事……”她想说“十年不遇”,又临时改口,说了个“越早结了越好”。
死者的这位女婿是报社记者,如果不说他有点书生气那就是有点儿傲气。自从新闻界随着开放改革的大好形势多少有了点儿揭露不正之风的自主权之后,许多基层单位的中下级干部也多少有点儿怕记者了。因此,这位记者刚才就不同意去跟太平间的师傅商量什么“规格”,现在妻子回来,说那张千要“一个巴掌”的数儿,记者顿时生了气:“一个巴掌?当然不是五块钱啦,他敢开口就要五十?门儿也没有!”
他拉着妻子就往外走,又回头对病房的女护士说:“你们看着办吧!反正人已经死啦,爱烧不烧。想敲家属的竹杠啊,办不到!去问问你们院长,学没学过禁止敲诈勒索的中央文件?懂不懂法律?”
话虽这样说,当天下午,女教师还是背着当记者的丈夫送来了五十块钱。大道理小道理她都明白,不必啰嗦。她记得女护士那句话,“天儿太热!”作女儿的,怎么忍心让父亲死后还不得安宁哩——这间普通病房里一共六个床位,住院就是托的人情,先后送过四百多块钱的烟酒茶,九十九拜都拜过了,只剩下这最后一哆嗦,何必让同病房的病友们指着父亲的遗体骂护士哩!
没承想,当她第二次大着胆子走进太平间,把五十元钞票递给张千的时候,这位师傅突然纵声大笑起来:“你懂不懂行市啊?五百!”这笑声很可怕的,声量大而笑得突然,还在太平间里引起了阴森森的空谷回音。她拿着五十元钱往回跑,还听得见张千的挖苦声:“没钱就别生病!没钱就别伸腿儿呀!五十,哈哈,只够半条烟钱,一个死倒儿就值半条烟吗?”
这次可是真的把女教师气坏了也吓坏了。五百元只能买五六条高档香烟,或者两瓶茅台酒,这她知道,国营商店的明码实价儿嘛;可是回头一想,这也是她的半年工资呀!她有点儿埋怨父亲了,为什么不早死一年?死在烟酒没涨价儿以前岂不节省些么。或者晚死几年,死在工资改革之后,教师和记者也涨价儿了,那该多好!唉,从前只听说有个“生不逢时”的成语,如今父亲倒是“死不逢时”了。
死者在病房里躺了一昼夜,还是进不了有冷气的太平间。这时同病房的病友们才明白了太平间的涵义,一个说:“从前我只知道电影院的太平门多多益善,发生了什么失火之类的事故,观众分头跑出太平门,也就得到了疏散和太平。却不知道死人更需要太平间!”
另一个说:“我也明白啦,已经教孩子给我预备了一笔进太平间的门票钱,免得死后躺在病房里流臭汤儿恶心大家!”
那位死者真的在流汤儿了,尸臭飘逸,病房的门窗统统打开也无济于事。在病友们的严重抗议声中,医护人员只好把死倒儿抬到了楼道里去臭全楼。
作女婿的忍无可忍,亮出记者证来找医院领导谈话。院长说:“这些情况我都了解,从前也经常发生。太平间只是个中转站,关键在于火葬场要提高工作效率才行啊!可是火葬场并不受我领导。我赞成你把这个矛盾写出来,登在报纸上公开呼吁一下。”
党委书记的态度好一些,与记者个别谈话的时候心平气和:“现在是改革年代,党政分开了,我很支持院长的工作。他并不是一推六二五的人。为了消除医院与火葬场的矛盾,他去年就大胆改革,请火葬场派张千李万二位同志把我院的太平间承包啦!成绩还是主要的。承包以后,太平间再没有发生过积压大量尸体的现象,基本上都可以按时火化。当然罗,从前是医院给火葬场送礼,现在由死者家属直接跟太平间的承包人打交道,破费一些,分散负担,化整为零,医院减少了开支,也是为国家节约卫生费投资嘛。”
经委书记说得露骨一些:“谁有点儿权都可以敲诈别人。每道关口都要好处费!挂号要走后门;看病开药开假条要托熟人;住院要得送重礼;做手术干脆往大夫口袋里塞钱!我们一批评,医护人员反而振振有词:纪委有本事就去查办官倒爷嘛!武松打猫算哪路英雄好汉呢?记者同志,我不是没找张千李万谈过话。他俩说:别的单位吃活人,医院吃病人,我们火葬场只能吃死人!记者同志,您把这些原话都写出去吧。不过,我看记者只能打小苍蝇。”
第三节
记者也有职业病。家里不死人,他怎么也想不到这里还有个阴暗的角落需要曝光。于是他和妻子作了分工,抽出身来,专事采访和写稿,决心尽快见报。打打小苍蝇也好嘛,总比看见苍蝇都不敢打的人勇敢一倍。
可怜的女教师东借西借,终于凑齐五百元好处费送到了李万手里。此人是个小干部,太平间的主要承包人,态度比张千好一些。他告诉女教师:“您放心吧!老爷子的遗体我们立刻抬到太平间里冷冻起来。三天之内就安排火化。唉,这五百块钱嘛,明告诉您,并不是我和张千师傅私吞,百分之八十上交给王主任,给火葬场的职工们谋福利。您想想,福利少了谁愿意干这一行啊!当然罗,你们当教员的也不容易;不过,我的孩子为了读重点中学,一次就被学校讹了两千块!校长的手也够黑的。”
女教师有口难言。她所在的学校的确也干这手活儿,只不过“僧多粥少”或者“雁过拔毛”、“层层剥皮”,发到教师手里的好处费已经寥寥无几,连大白菜涨价儿的窟窿都填不平罢了。
正如医院党委书记所言,火葬场承包太平间的措施还是好的,成绩是主要的,不会造成死尸的大量积压——女教师父亲的遗体在第三天终于闯进太平间,第五天就顺利地火化了。化作一缕青烟和一匣骨灰,获得了永恒的太平。
第六天,记者的文章见报,指名点姓揭露医院领导、火葬场主任和张千李万,重新打破了这种太平。
记者批评文章见报当天,医院领导的领导,火葬场主任的上级主任,很快就研读了负责“监视舆论”的专职秘书送来的报纸,并且迅速召开常委会议作出果断决定不过夜。两个常委会的决定各有甲乙丙丁、一二三四条,内容大致相仿,任何中国人都可以闭着眼睛猜差个不离儿,所以无需赘述。只有火葬场王主任根据上级决定做出的落实行动计划出了点儿纰漏。
王主任出纰漏的具体原因又可列出甲乙丙丁许多条。首先是客观原因,报纸上公开点了张千李万的名,上级常委会的决议也指名要求严肃查处当事人,而且在报纸点名的人物当中张千李万又是最小的小苍蝇,好哇,不打苍蝇还打谁呢?因此王主任毫不犹豫地当众宣布:张千李万停职检查!立刻调回火葬场来交待问题,一共索贿多少,统统退赔,然后再根据态度好坏酌情处理。
其次是主观原因,王主任过于自信了。他完全相信自己的铁哥儿们张千李万心有灵犀一点通,不但沉得住气,而且能够守口如瓶,在风浪尖上“拖”一阵子,然后嘛,哈哈,事情还不是由本主任一手处理嘛,我怎么会教哥儿们吃亏哩。
再次是枕头原因,夫人在枕头边上吹风:太平间可是个好地方呀,既然张千李万已经暴了马脚,这肥缺何不让我进两位远房兄弟去顶替哩!虽说是远亲,可也都是你的小舅子呀,给他点儿甜头,不就更近乎了么。今后吃死人的好处费,对你王主任来说,只不过是从左边口袋里掏出来又装进右边口袋而已。没准这两个小舅子比张千李万更可靠哩。枕边风不大,却是吹软了主任的耳朵,“就这么办!”
第四层是社会原因,张千李万在外承包太平间一年有余,频繁接触各色人物,深受社会风气之薰陶,一句话:学油了。价值观变了。连王主任依然笃信的哥儿们义气也抛弃或日超越了。如今得知主任的小舅子已经走马上任去占领了太平间,禁不住怒火中烧。好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许你不仁,就兴我不义!一个“双向选择”的时髦概念涌上心头……
何谓“双向选择”?这实在是个新观念。它的本意是在承包的过程中,领导有权选用工人,工人也可以选择领导。可惜张千李万的民主意识太薄弱,只能把个好端端的新概念理解偏了。他们仍然习惯于改革前的那一套:搞臭这一个,才能拥戴另一个上台。他俩的语言,仍然留在《林海雪原》小炉匠的水平上:兄弟决心改换门庭!
就在王主任打算找这两位铁哥们儿个别谈话——交底儿安抚和订立攻守同盟之前,张千李万却悄悄地溜进了火葬场副主任家中。
“老王搞的是舍车马保将帅呀。”副主任慢条斯礼地点拨道。
“俺哥儿俩上当只有一次,饶不了这个老王八蛋!”张千当即亮相。
“光脚不怕穿鞋的!”李万补充。
副主任微微点头:“这话不假。火葬场年年招工都很困难,谁还能把你们俩开除到哪儿去呢?”
“俺哥儿俩跟老王八蛋掰啦!”张千说。
“先把他搞臭!”李万补充。
副主任提醒道:“那可得有证据。”
“放心。每次都是我们捞一百,他捞二百。”
“有证据就好。”副主任点头。
“把他搞臭了,您当正主任,可别忘了咱哥儿们呐!”
副主任笑笑:“忘不了!”
“有您这句话就行!”张千李万站起来告辞:“等着吧,咱哥儿们叫老王八蛋自己坦白罪行!”
副主任并没有参与制定具体的行动方案,将来他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知道!”然而,凭着对张千李万这两个法盲的了解,他已经预感到一出冒失而荒唐的闹剧要上演了。
张千李万对王主任家的房门、阳台、大录音机等等都很熟悉,每次来交纳好处费的时候还要在屋里喝一顿儿哩。这天,也就是女教师的父亲断气儿的第十天,记者文章见报的第四天,两位小舅子走马上任的第二天,王主任把两位铁哥儿们召来关门密谈的时候,张千李万突然使出抬死倒儿的牛劲儿,将中等肥胖的主任倒挂在阳台的栏杆之外,开始了一场绝对侵犯人权的威胁讹诈和审讯……半个小时之后,闪着红灯的警车呜哇呜哇飞驰而来,这边已经录满了半盘磁带口供,王主任也离开了阳台的水泥栏杆儿,正在屋里恳求两位铁哥儿们:“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咱们还是私了算啦!”
李万毕竟是个小干部,此时也有点儿后怕,急中生智,指着楼下开来的警车对王主任说:“要想私了,你赶紧下楼去把警察打发走!就说……就说咱哥仨是在家里练气功哩。”
“行!”王主任说:“警察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你们先把录音带还给我!”
“不行!还给你?教俺哥俩白蹲监狱去呀?没那么便宜!”张千力大,攒着这盘磁带,连季万也休想夺过去。
三个人三条心,正在争夺录音带,“咚”的一声,房门被踹开,刑警拿着明光崭亮的手铐冲进了屋……
法律是无情的。不过,当有关的各界人士听到那盘磁带的奇特录音口供的时候,都难免产生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也许因为捕打三只小苍蝇,并不能解决他们各自身边还存在着的类似事件吧?也许不是。
198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