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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夏(1)

第一节 野组

“穿得破,吃得好;说得多,干得少;一人一块大手表。月底月初往家跑,看病理发又洗澡……”这是北京郊区农民给我们下放干部编的顺口溜,绘声绘色,哭笑不得,谁都可以接茬再往下编几句,作为一种口头儿文学,在田间地头磨牙玩儿。

哈,转眼二十年过去,好比换了人间。我真想借用毛泽东同志一句豪迈的诗词:弹指一挥间!

遥想当年,我们几万名连“五七干校”都不屑于收留的干部,在体育馆屏气聆听了北京市“革命委员会”主任谢富治慷慨激昂的动员报告,便捏着鼻子连夜写决心书,申请上山下乡,劳动锻炼,改造思想,以焕发革命青春;其实,我们的花名册早已内定,而且已经分配到京郊四千多个生产大队去了,也就是说,您写不写申请,有没有决心,全都一样。

这花名册也是精心搭配的。“最高指示”有言在先:老弱病残者除外。我们的花名册上却是品种齐全:男女老少,党政财文,红黑白绿,酸甜苦辣。从纸面上看,颇像个干部班子;深入品味一下,又像个荤素搭配的拼盘儿。其中一个被端到燕山南麓花山大队的七色小拼盘里便盛着我和老夏。因此,我与老夏的邂逅,以及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等等,完全应该感谢精心配制这个拼盘的厨师。

老夏比我年轻几岁,刚二十八。本来应该被称为小夏的,二十郎当岁儿焉可称老?只因为我们所有的下放干部都姓下,都是“老下”,所以他也就水涨船高地自动升格为老夏了。

另有一解,北京话,老就是小,譬如,老儿子,就是小儿子;老疙瘩,就是父母进入老年之后才生养的宝贝疙瘩,自然是最小的孩儿了。中学教师夏如金同志是我们这个七人下放干部小组里最年轻的,因此也有资格称老夏。

在我们七人当中,老夏最受社队干部和社员群众的欢迎。为啥?原因好几层。最显见的是他年轻力壮,拔麦子,一猫腰,一弯腿,伸出双臂如章鱼触角又如大象鼻子,唰唰唰,将大把的麦子连根拔起,往前迈步的同时将麦根儿往脚弓子上那么一磕,磕掉泥土,这一把刚放铺儿,下一把又拔了起来,哈,摽住打头的生产队长,从这地头拔到那边地头儿,农村土生土长的棒小伙儿也休想把他拉下。还有提耧下种,撸锄把儿耪青,扛粮食上囤,起圈捣粪搭炕脱坯,最巧最脏最累的农活儿一学就会,所以大伙儿公认老夏改造思想最彻底,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决心最大。

很快,县“革命委员会”政工组便将老夏树为我们下放干部的标兵了。油印的“先进标兵材料”里,除了说他热爱劳动之外,还说他以实际行动表明了扎根农村的坚强决心。这实际行动便是“四带”。

“四带”是何人发明创造?我们不得而知。但这是谢富治主任在动员报告里郑重宣布的革命化措施,所以也就代表了“革命委员会”的决定。它规定我们下放插队的干部必须:带工资,带档案,带家属,带户口。为了照顾我们这些机关干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实际困难,头一年工资照发,从第二年起可就要跟社员一样挣工分过日子了。总之一句话,我们这些干部及家属今后永远当农民。

此事遇到了各方面软磨硬泡式的抵制。以我而言,工资、档案由组织上转了下去,本人无可奈何;却借口妻子在工厂工作,也是生产劳动第一线嘛,也可以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呀,所以迟迟不办理带家属和户口下乡的手续,妄图给自身日后回城留个据点。从生产队的角度说,也不欢迎我们把家属带下乡,去挤住社员的房子,挤吃社员的口粮,挤挣社员的工分儿。因此种种,我们七人之中只有老夏一人做到了“四带”。后来一打听,在几万插队干部中,做到“四带”的也属凤毛麟角;老夏受表扬,当标兵,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儿。绝对没人敢于不服气的。

我私下里问过他:“老夏,你……四带,当然首先是为了响应革委会的号召,为了自身革命化啦,不过,唉,我的阶级觉悟太低,还是想知道,你这样做,有没有别的具体原因?当然,请原凉,也许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哈哈,请多多批评!”

我拐弯抹角地这么一问,他嘴唇动一动,动几动,变为抽搐,红了眼圈儿,却没说出话来。大概是触到了伤心处。我从此再也不敢问了。

插队生涯,你若有心,也可以长长见识。我国本是以农立国嘛,如从人口比例上看,简直就可以说是个农业国。跟农民厮混熟了,你就会发现,城里人也大都带农民的气息。在一次学习会上,讨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心得体会,为了热炕头上多坐一会儿,少下地劳动一会儿,我便说得嘴滑,侃开了:“我认为农民最伟大!谁敢说不吃粮食呢?农业发展纲要提到的粮棉油、茶丝麻、猪禽蛋、果药杂,十二大类农产品,谁离得了?所以城里人千万不可忘本,以农为本嘛。而且,我还看透了,城里人与农民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血肉关系,喏,许多干部,其实就是穿干部服的农民!工人就是穿工作服的农民,军人就是穿军装的农民。我们把农民的优点和缺点统统带到城里去了……”

说到这儿,主持讨论会的军代表皱了一下眉头,盯着我问:“农民的缺点是什么?”

“随地吐痰。”

“你这发言到底是啥意思?”他想抓辫子。

“我认为,不了解农民就不了解中国!”

这位军代表只有高中文化,怎么说得过我哩。十天之后,再见面时,他肯定看过了我的档案或履历表,才笑嘻嘻地说:“原来你也是××军的!你转业那年我刚参军。以后你就当学习小组长吧。”

此后我便经常组织大家学习。因为学习就等于休息,“老下”们对我格外拥护。

只有老夏不爱学习。他属于傻吃傻睡傻干活儿的那种类型。开讨论会也不发言,有时候还溜号,跑到机务队修理手扶拖拉机去了。

管理我们“老下”的,除了政工组和军代表之外,那顶头上司便是花山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了。

这位支书是位模样俊俏的大姑娘。学名傅爱莲,小名莲儿头——这实在是莲丫头的变通叫法。乡亲们,老辈儿的,不习惯叫她的学名大号;可是也不好意思管支部书记叫丫头什么的,便把舌尖儿一卷,卷出个既亲切又礼貌的爱称“莲儿头”来。同辈人,长几岁的,也叫她莲儿头;小几岁的,当面叫支书,背地里则叫她莲蓬头,因为莲蓬的心眼儿特多。

莲儿头听说要来一批下放干部,花山大队摊给七个名额,还不准不收,心眼儿一动,便事先到公社政工组去看了我们的花名册。“初选”之后,又骑车来到县“革委会”政工组找她大哥,进一步查看了我们的档案。因此,我们这个七色小拼盘儿,实在是由莲丫头亲自挑选的——就好比您去长城饭店吃一顿自助餐,上百种菜肴点心什么的由您自己动手挑着吃,吃饱为止,既便宜又实惠。

傅爱莲本是县中高三班的造反派小头目,把母校反得鸡飞狗跳墙、停课闹革命、满院子长荒草之后,回到本村当了一名机手;又赶上“双突”——在她大哥的福荫之下成了突击入党、突击提干的人物。但是,当了花山大队“第一把手”之后,面对着本村一千多口儿的柴米油盐、生老病死、打架骂瓜、以及两千多亩地的耕耙播收、化肥农药、机电柴油,种种难题儿逼得她不能不迅速改变立场,由造反派变成了个务实派。她就是以务实的眼光挑选我们这个七色小拼盘的,而且对这七样菜非常重视。本来嘛,这是要吃进肚里去的“进口货”呀,怎能不挑肥拣瘦哩?

莲儿头既不相信姚文元的“知识越多越反动”,更不赞成张春桥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她私下里对大哥说:“八亿农民,除了疯子傻子,谁都知道苗比草好!”大哥点点头,教导妹子:“这年头儿,一定要学会说大话,也一定要学会办实事儿。否则,全村乡亲们就跟着你喝西北风去!”所以,莲儿头挑选的这七样菜,都是清一色的“臭老九”。回村之后,她还在支委扩大会上努力说服众位村干部:“知识分子好比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

我们这七样菜之中,最好“吃”的就是老夏。喏,农机学院毕业,可在机务队当个不领工资的技术员;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儿子必然胆小,听话;连老母带户口全都落在了花山大队,有可能变为社员们喜爱的“永久”牌(自行车),而不是“飞鸽”牌;最重要的一条,夏如金是单身汉——这一点莲儿头心中有数,并未在支委扩大会上当作优点亮出来。

京东一带的大姑娘,统称为姑奶奶。这些姑妈奶们心里也有个小九九:一嫁工,二嫁干,三军四商五教员,就是不嫁庄稼汉!这些顺口溜,连那没文化的傻大姐儿,或者没模样儿的歪瓜裂枣都会念叨,遑论人材出众心眼儿特多的莲蓬头哩!

她选中了夏如金。指派他到机务队去负责维修那三台手扶拖拉机和三十多台抽水机、小钢磨,又培训机手,管油管电,俨然成了机务队的师傅兼二队长。这比我们随大拨儿下地撸锄把儿的“老下”舒服多了也风光多了,更重要的是政治地位变多了——本村青年,不是贫下中农出身而又不是干部子女的,都没资格当机手;而老夏一跃就当了贫下中农的师傅,比我们这些只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老下”岂不是高升了两级甚至大了两辈儿么!

莲蓬头的第二招儿,是将夏如金多病的老母亲接到自家西厢房里供养了起来。不让这位教授夫人出工掰棒子摘棉花,也不让她在院里喂猪打狗烧火做饭,还隔三岔五的亲手端着饺子、面条、烙饼摊鸡蛋的去孝敬她老人家。此事不由老夏不感激涕零。他唯一的报恩方式便是将每月56元工资全部交给老母亲,让她想方设法地花在莲蓬头儿身上。

此事闹了个满城风雨——花山村不是城,但县城里也传开了。为了保护党支书莲儿头的名节,便由她大哥出面正式为老夏提亲说媒了。老夏跑到河边,望着北京城大哭一场之后,也就服服贴贴地作了新郎。

更有趣的是县“革委会”还下了个通报,表扬夏如金同志改造思想立竿见影,真正做到了与贫下中农相结合。

插队三年,林彪摔死了,“立竿见影”的话儿变成了笑料,我们这些“老下”也纷纷被抽调回城工作。临别之前,我问老夏今后作何打算?他苦笑着说:“教书!公社政工组已经决定调我到本社的农业中学去当教师。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开设一个农机专业班。你不知道吧,苏联实行农业机械化的初期,国家分配三十万台大拖拉机给集体农庄,由于机手培训跟不上,维修网点没建成,结果是三年之内拖拉机全部报废!依我看,北京郊区也走到这一步了。农村需要我,我就留下来。虽然有许多遗憾,但也用不着吃后悔药……”

我俩谈了大半夜,对于他那“许多遗憾”我还是没敢问个究竟。

事有凑巧,我回城之后被分配在农机局工作,经常下乡,也就短不了与老夏见面。

有一天,傅爱莲直接给我打电话,说老夏遭受了不白之冤,叫我马上去一趟,越快越好!

我开车赶到花山大队,才知道是公社拖拉机站请老夏在围墙上写的一条大标语出了纰漏——“革委会”某领导乘车由此路过,当场将此标语定成了“反标”,下令要揪黑手!

这条标语是:又修又造,平战结合,以机养机,以修为主。

我看完之后,哑然失笑。因为那位领导将它解释为:“又搞修正主义又造反,还准备武装暴动,以机会主义来养成机会,以修正主义为主要目的!”

我掏出市农机局的工作证给有关人员看了(附带说一句,我们当“老下”时是没工作证的,如今有了,当然要亮出身份来好说话嘛),然后告诉他们:“这条标语是农机工作的方针。修是修理拖拉机,造是制造农具。县以下的农机修造厂和拖拉机站应该以维修为主,制造为辅。至于平战结合,指的是平时为农业生产服务,战时还可以维修军械兵器——这是符合毛主席全民皆兵伟大思想的呀!以机养机,指的是拖拉机农忙耕田,农闲跑运输,挣了钱又用来养拖拉机站,以减轻国家负担。这种自力更生的精神,也是毛泽东思想呀!你们怎么如此无知,还要批判党的方针政策吗?”

对那些“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人说话,口气越大越好,必要时,给他上纲上线则更好。我的话刚说完,某领导派车查处“反标”的几个人已经满失冒汗,诺诺连声,夹起尾巴就溜了。老夏自然也就获得了“解放”。莲儿头却非拽我回家去包饺子喝二锅头不可。

此时“造反派”已经不吃香了,但也并不臭。花山大队的老书记官复原职,傅爱莲则调到公社拖拉机站当了支书。围墙上那条大标语就是她请丈夫夏如金写的,闹了一场虚惊,今天当然应该由她(其实是拖拉机站花钱)打酒买肉包饺子罗。

莲儿头业已为老夏生育了三位千金,乳名大臭、二臭、三臭,长得都很好看。那为什么叫“臭臭”呢?四两二锅头落肚,老夏借酒对此作了充分的讲解。首先,这乳名是“臭臭”的奶奶、教授夫人给起的,老人家说,小孩子身上都有臊臭味儿,故名。其次,是莲儿头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认准了女孩儿都是臭丫头片子。再次,是老夏本人也喜欢这个臭字,因为它说明了是“臭老九”的血统,日后长大成人,仍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些话,说得我鼻子酸酸的,无法插言。老夏为了解嘲,又加一条:“莲儿头盼个儿子,只要不见男孩儿,她就准备继续生下去!哈哈,我嘛,生活枯燥,八个样板戏反复看过好几遍了,实在缺少文娱活动,小俩口儿整天厮守在一起,不生孩子玩儿又干什么呢?”

话虽如此说,酸溜溜的没正经,但老夏的工作还是干得十分出色。他一手操办的农机专业班很受学生和家长欢迎。事实上,农中毕业生能继续上大学的人数极少,百分之九十几的要回村参加劳动。这时候,农机专业班毕业的便成了宝贝,生产队、拖拉机站、农机修造厂争着抢!只因师资不足,教室、教具等条件限制,老夏无法扩大招生名额罢了。他告诉我:“如果上级支持,给几万元投资,我这个三年制的农机专业班就可以开办三个年级,每年都招新生,每年都有50名左右的中技生毕业。这样办下去,外公社的孩子也可以来读书,农村机手就有了可靠的来源啦!”

我向市农机局的领导作了详细汇报。局党委很重视这个农机专业班,当即调拨了几台报废的拖拉机、电动机、水泵给他们做教具,后来又赠送了一批维修工具和钢材。经费比较难办,局长还是特批了一万元培训费给他们。由于“跑”这些钱和物,我变成了老夏的助手和联络员。附带说一句,七年前的干部下放劳动,虽然对知识分子带有歧视性和惩罚意味,但广大农民和社队干部对我们还是很好的。因而,除了夏如金夫妇与我建立了友谊,整个花山大队也成了我的一个生活基地——此时我已经在偷着写小说了,虽然不肯拿出去发表,却也暗自期待着文艺政策有放宽的那一天。

“四人帮”终于被打倒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给各行各业带来了勃勃生机。给农业带来了春天。为知识分子换了人间!

新时期之初,大家都沉浸在极端兴奋和繁忙之中。解放,改革,开放,搞活,竞争,学习,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五光十色,万紫千红,真正出现了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的百年不遇、千载难逢的黄金时代!在这热气腾腾的日子里,我离开了农机局,几乎跑遍了全国去呼吸新鲜空气。无意之中却与老夏断了联系。

再见面时,他已经是个西装革履的百万元户了。这并不奇怪。但是作为老朋友,还是要谈谈原由的。

“首先,我仍然是一位中学教师!”四十郎当岁的夏如金弟以此为荣。

如果写他的“发家史”,大约是一本厚厚的书。那就长话短说吧。他夫妻二人承包了拖拉机站,赚了钱就买汽车跑运输,哈,一辆汽车跑一年就能赚回两辆来。出现了滚雪球那样的连续翻番。七年时间,他们成了拥有一百多台汽车和拖拉机的“燕山农机服务公司”,另有一百余万元生产流动资金。这儿说的“他们”,是总经理夏如金,总支书傅爱莲,总工程师便是他们的父亲、当年的“反动学术权威”、今日的退休教授夏老先生,还有二百多名机手、修理工和技术员,几乎全是夏如金的学生和徒弟。他们亲密无间,团结得像一家人。也不乏一个人说了算的“家长作风”,譬如,夏如金曾经拍板决定:捐献50万元建造一所农机专业学校。便是一呼百应,人人拥护。政府褒奖,群众欢迎。县教育局决定聘请老夏当校长,他却说:“另请高明吧。我保证当好一名教师!保证按时授课。而且,等我培养出总经理的接班人之后,只兼任公司一名董事,还要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来教书育人。”

老夏陪我参观了这所“晓英农机专业学校”。四层楼的教室,5000平方米的实习车间,宽大的练车场和试验田,仪器、设备、工具、教具相当齐全,还有教研室、教师宿舍、食堂、浴室等等设施。他告诉我:“50万元哪里够哇,我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县政府、乡政府也都投了资,还拨给了这一大片土地。我父亲原先任教的大学也赠送了不少仪器设备,还有些青年讲师前来兼课,当然,我们也照付讲课费。”

“校名为何叫做晓英呢?”我问。

“为了纪念我的前妻……”他声音哽噎了,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也是一位中学教师,文革初期死在自己的学生们手里……能责怪十几岁的中学生吗?这就是我发誓当一辈子教师的原因啊!”

晚上,我俩住一屋,就像当“老下”时一样,作彻夜谈。

“用晓英的名字命名学校,莲儿头是充分谅解的。这个心眼儿特多的莲蓬头说,她最初从档案里就了解到我结过婚,新婚三个月就又打了光棍儿,没孩子,所以没大妨碍,不让乡亲们知道就是了……这次给学校命名,再也无法保密了,莲蓬头又说,咱俩也是老夫老妻的啦,还有大臭、二臭、三臭当保镖的,啥也不怕了!反正晓英姐姐在前,我在后,谁还会跟死人争风吃醋哩!刻上吧,把晓英姐的名字刻到学校的大门上,比刻在你心坎上强得多!”

“没想到傅爱莲还这么通情达理呀。”

老夏苦笑道:“学校落成典礼那天,一放鞭炮,莲儿头还是掉了两滴眼泪。你猜她说什么?你们臭老九,全把爱情看得比汽车还大,比拖拉机还重,还会背什么‘爱情价更高’的洋诗。我就不信,晓英姐要是活着,就一准儿比我待你更好!”

我憋不住笑了一下,却笑得很不是滋味儿。鼻子酸酸的。难怪古人就骂我们是酸儒!

今年,大臭、二臭、三臭全都上大学了。可惜没有一个学师范的。老夏来信说,这是他的又一桩伤心事儿。

1989,教师节

野组进村啦!要拍电视剧。

在杨村拍电视剧,是破天荒的事儿。真新鲜呐!可是村民大伙儿都看过电视剧,人人知道这是啥玩艺儿,比驴皮影强不了多少,所以也不太新鲜。

野组进村还是挺热闹。男女老幼,三四十口子,一辆大客车坐得满满登登,花红柳绿,又哭又笑。

花红柳绿,是演员们的衣裳。杨村可没有红花绿柳,连棵白杨树也没有,叫杨村,因为大半拉村子姓杨。这儿实在是个又土又偏僻的小村庄。

又哭又笑,笑是高兴。从北京坐汽车长途跋涉,颠得屁股疼,总算到了外景地,一边下车一边笑。哭的是个孩子。小演员吗?童星?不像,只能算“婴星”。一打听,孩子他妈要挣钱,就得参加野组来拍戏,孩子没断奶哩,只好随身带着。女演员也真不容易呀。

一辆大卡车也堆得满满登登。半车木材,是在拍摄现场制作布景用的。半车行李卷儿,是要学习老八路,与村民同吃同住。当然罗,主要原因是杨村无宾馆,也无旅店。更主要的原因是野组这个野字儿——它不属于任何国营的电视台或中心,制片人拉赞助为经费,与导演合伙组了这个野班子。有言在先,除了演员等等的劳务费高于正规摄制组之外,节省下来的宾馆住宿费、伙食费、旅差费和各项剧务开支一律分给个人。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大家宁愿自带行李而不住宾馆。

还有一辆面包车打前站。张导演、王制片、李摄像、杨剧务、小刘场记兼会计、大刘照明兼服装道具、马美工兼化装木匠,加上司机兼保管兼保卫。八大金刚带着机器设备提前到达,立即号房,借物,选景,拉电,雇人,烧水,做饭……雷厉风行,一个顶仨。此时的关键人物是剧务小杨,本村人氏,在北京当临时工,这次是临时离开临时工的岗位,亲自带领野组还乡,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哥们儿姐们儿地叫了一通,干脆痛快有求必应,俩钟头就把上述种种事项全都安排妥贴。耗子掀门帘儿——露一小手!当即讨得王制片即老板即穴头儿的大大欢心。

“杨老弟,咱哥们儿亏不了你!”王制片喜笑颜开,招招手,把场记兼会计刘小姐招到跟前,当众拍板,“给小杨发奖金,一张大票儿。咱赏罚严明,说了话立马兑现!”

刘小姐身披大红风雨衣,腰里系着个黑色尼龙港式钱包,用舌尖儿舔了一下手指头,伸进钱包一捻,便抽出一张面额百元的新钞票来当众赏给小杨剧务。妙就妙在这个当众和立马兑现。众人看了眼热心也热。

猪肉白菜炖粉条儿,一人两个大白馒头,这是华北农家的上好伙食了。在北京天天喝减肥茶的女演员们也开了禁,高高兴兴大嚼一顿儿,心想:穴头儿有言在先,伙食标准三十块,就吃这个,一天少说也得省下二十五啊。张导说,五天玩儿完这部单本戏,嗯,连来带去七八天哩,别把我饿瘦了就成,吃,不吃白不吃!

男演员想的大同小异。坐了一整天汽车,啃面包,喝汽水,胃里甜咕哝哝的,真不如这熬白菜吃着舒服。早春天气,乍暖还寒,热汤热菜多吃点儿,热炕头上发发汗,还治感冒哩。何况一天节省二十多,走穴七天,吃饭不花钱,倒赚他一百七八,合得来,吃狗日的!

晚饭后,演员们试服装——全是从本村借的;背台词儿——昨天才拿到剧本,汽车上背了一天,晚上再找补找补。张导发了话,明儿个预报是晴天,起早贪晚儿抢它七八十个镜头,先紧后松嘛,防备阴天下雨。

此时,张导演、王制片、李摄像这三巨头带着场记刘小姐,住在小杨剧务特意安排的三间新瓦房里,正在连夜召开主创人员会。

“咱这片名到底叫什么,您几位想好了没有?”王制片很关心这一条,因为送电视台播放之前,他要先卖一批录像磁带,片名很重要。

“就叫《老二黑结婚吧》?”张导演说。

这个片名他作过解释:赞助人是山西的个体户,人家出七万块钱的条件就是要拍一部赵树理风格的农村喜剧——这不须追问为什么,好比下饭馆儿,谁有钱谁点菜。那么,拍《小二黑结婚》吧,一怕拍不好,二来过时了,七万块钱不够,也卖不出几盘录像带。有篇小说倒是现实性较强,《老二黑离婚》,可惜原作者有版权,咱也不能拍。因此《老二黑结婚》就很俏皮,扬长避短不犯禁!

李摄像说:“不如叫《老夫少妻》好。反正剧本写的就是这个内容嘛。俗话说:年老莫娶少妻,娶了也是别人的!咱把剧本的台词改一改,加上这句话儿点题,多俏皮!”

“好!”刘小姐叫了一声,也发高论,“现代派的女孩子就喜欢先嫁个有钱的老头儿,熬几年,得一份儿丰厚的遗产。喏,上海的老资本家得到发还的定息之后,这几年大都讨了小老婆,所以《老夫少妻》这个片名可以吸引城市观众,话说回来,小老婆也是女人呐,她也要求性爱呀,手里有钱,找个小白脸当情人,农村叫做偷人,哈,也能吸引农村观众!”

王制片摇摇头:“我看不如叫做《守活寡的小老婆》更有吸引力!”

张导演脱口而出:“不雅不雅,直白露。”

他的话还没说完,王制片就用手指敲桌子了,“谁要你的文雅呀?别忘了,我拍这个电视剧只为了赚钱!”

张导演苦笑一下,没再争执。他有自知之明。从前,拍什么,怎么拍,他得听台长的,或者主任的,局长的,厂长的;如今开放搞活之后,他就得听老板的,或者穴头儿的。唉,还不如干脆说,听钱指挥!有钱的王八大三辈。别不服气。您台长、厂长、主任、局长,不也得弯着腰去钻钱眼儿么?

“没钱就一切白搭!”王制片皮笑肉不笑地说,“这部电视剧有两个特点:第一点,怎么省钱怎么拍,怎么赚钱怎么拍!第二点,还得拍出赵树理艺术风格的农村喜剧来。把话说白了,做到第二点,咱就对得起人家投的这七万块钱。做到第一点,咱就能多卖录像带,再多赚他几万块钱!谁也别犯傻,这年月儿连钱都不认了,还认什么?”

他们一直谈到了深夜。小杨剧务还特意找人煮了一锅馄饨给主创人员当夜宵。他办事实在周到,只是忽略了一点,隔墙有耳。

天亮了。果然是晴空万里,红日东升,空气清新,透明度极佳,并不像北京天空那样灰蒙蒙的无法拍外景。整个野组心情舒畅,一个顶仨,牢记王制片的名言:加快进度就是最大的节约!所以大家都能任劳任怨,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互相帮助,通力协作,充分显示了野组的野性和优越性。谁若说这股冲天干劲儿是钱催的,也没啥可避讳。本来就这么回子事儿嘛,物价飞涨,你不要钱可人家朝你要钱呐!所以又应了一句俗话儿: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干呐,玩儿命干,一天就玩儿了他八十八个镜头。

王制片还有一句名言深入人心:开门三千块。他指的是这个野组一天一个镜头不拍也得花费三千块钱。喏,租机器的钱,租用三辆汽车的钱,人员劳务费、伙食费、住宿费……赶上个雨天就白扔三千。反过来说,提前一天就节省三千——大家平分!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天干得实在红火!人人腰酸腿疼,个个笑逐颜开。

“兑现!”王制片发话了。

晚饭后,野组的四十来位演职员陆续来到场记兼会计刘小姐房中“兑现”——这也是有言在先的规矩,野组不同于正规的国营摄制组,不是临散摊儿之前再算帐,而是“天天开(支)”——将每人的劳务费外加伙食和住宿的补差费按天儿发到个人手中,好比领取日工资吧。一是现得利,鼓士气;二是让大伙儿放心,避免国营摄制组常常超支之后拖欠个人劳务费的那种弊端。

除此之外,提前了进度,节约了开支,以及将来卖录像带赚了钱,大家还可以分红。那是后话,不在这“天天开”的日工资之列。

野组的办法就是好。刘小姐屋里好不热闹啊。“天天开”,好比天天过年一般喜庆。

可惜,谁也没料到,数十位男女村民呼啦啦地拥进了这个院子,纷纷索取野组借用他们的服装道具。王制片慌了,跑出屋向村民们解释:“大家不要误会!我们的戏还没拍完,借诸位的各种用具和衣服鞋帽,至少还要继续使用四五天,用完之后我们一定如数送还。万一有了丢损,也一定照价赔偿!请大家放心吧。”

“再用再借嘛。今晚上先还给我!”老农的口气很固执。

“大爷!那多麻烦呀。”经手人小杨剧务也急了,“明天一早我们接茬儿还用呐。”

“小子啊,我都不怕麻烦,你倒嫌麻烦啦?”

“明天一早儿还用?没问题儿。你说几点钟要吧?我保证按时给你们送过来!可是今晚上非还给我不行!”一个中年村民说。

“对,今儿晚上非还不可!”又一个嚷。

“哪有借东西不还的呀?又没卖给你们!”

“你们北京人讲理不讲理呀?”

“我们这儿可是老解放区!当年八路军还有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呐,借东西要还!你们懂不懂?”

“还!还!非还不可!”

“明天再用再借嘛,决不难为你们!”

村民们七嘴八舌嚷了起来。野组的三巨头外加刘小姐全都懵了,如坠十里云雾。就连本村土生土长的小杨剧务也不明白乡亲们要干什么。

“还不还?我们可自己进屋拿去啦!”

王制片急了,用身体堵住房门,大声问:“别乱!别乱来!我老王是制片主任,是负责人,咱打开窗子说亮话:诸位到底要干什么?”

“好吧,明说啦:按你们的规矩,我们也要立马兑现!也要‘天天开’!”

“啊?!”王制片倒抽一口冷气,瞠目结舌,差点噎过去。

张导演略微沉着点儿,指着小杨剧务和大刘照明兼服装道具发了脾气,指桑骂槐,也是嚷给村民们听的:“你俩干吗吃的?借服装道具的时候为啥不跟乡亲们讲明白党的政策!中国电视是社会主义的事业,非盈利性质,也就是说不赚钱,还赔钱,让全国人民白看电视!这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嘛。只要讲明白这个事实,老解放区的农民就会跟党一条心!当年抬担架、送公粮、送子参军支援前线都不要钱,今天借几件旧衣服,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用几天,还能朝咱北京来的穷演员要钱吗?那简直是笑话,低估了老区群众的阶级觉悟嘛……”

他还要往下讲,村民当中“嗤嗤”的笑声和嘘声越来越大,淹没了他的豪言壮语。原来,这位张导并非正牌导演,只是个三流演员,大嗓门儿,金鱼眼,刚在一个电视剧里扮演过汉奸翻译官儿,也是站在村口满嘴乡亲们地嚷嚷过,如今这么一讲演,那表情神气跟汉奸差不离儿,很快就被村民们辨认出来,怎能不嘘不笑?

“哟!翻译官儿又领鬼子进村儿啦?”

“哈!就是他!没错儿,又来当汉奸啦!”

“你少白话大道理!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对对,少废唾沫,立马兑现!还家什开钱。小杨子,你借我家一个芦葫瓢,用一天,收费十元。快开钱吧!”

这位老农在村里大概是个人物,颇具号召力,他一开价儿,有了定盘星,纷纷效尤。

“好嘞,这价码儿最公道——你们借我家一个盆,用一天,收费二十元!”

“借了我家的水缸,一天一百块!”

“借我家一副水桶,还真挑水用过哩,五十块——一只桶,外加扁担一根,二十吧,总共一百二。给现钱!”

小杨剧务哭了,他转着遭儿地乱喊叔叔大爷婶子大娘,恨不得作揖下跪磕响头了,“这叫我往后可咋做人呐?回到北京他们还不送我进公安局呀!”苦苦哀求也拦不住大家伙儿任意涨价儿。

“借我一套裤褂,一百块!不多,我见过,王府井一套衣裳卖三百整,是不是?我这套裤褂虽说是旧的,可是旧衣服更值钱——北京卖的牛仔服全是旧的,都洗花白啦,那才时髦呐——这规矩不也是你们北京人兴起来的?”

说这话的是一位见过世面的小伙儿。一呼百应,水涨船高,凡是借给旧衣服的,要价一律五十元一件儿,百元一套,时限一天!

那位司机兼保管兼保卫的首先吓跑了。他知道法不责众,众怒难犯。刚才院里的几十个村民转眼间就过百啦,叫我这一个“保卫干事”敢碰谁?三十六计走为上——他悄悄溜到自己面包车边加油加水去了。

大刘照明兼服装道具也是个乖觉的,自知责任重大,偷偷拽了李摄像,趁着院里热闹,赶紧走后门将摄像机和照明设备搬上了面包车,催促司机黑着灯开到村外大公路上去躲一躲。以防村民们发扬“吃大户”的光荣传统,届时也好开车逃跑哇。

这边,演员们见势不妙,也纷纷卷起行李躲进了大客车。房东倒不难为他们,只将王制片、张导演、刘小姐团团围住,要东西要钱,此所谓牵牛鼻子,抓财神,或者擒贼先擒王,怎么说都行,反正是一个意思。

这帮演员当中,也不乏武打能手,演过打斗片的,乃至演过革命英雄人物的。此时全都惜命惜容,没一个敢站出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这也难怪,台上英雄,台下狗熊,司空见惯,无可厚非。连江青也有过一句名言:“电影片子——电影骗子!”可惜她没赶上玩儿电视,其实电视更好玩儿。对啦,何谓“惜容”?野组里的女演员,会演戏的并不多,大多只凭个漂亮的脸蛋儿就吃这碗饭。脸蛋儿就是花容月貌嘛,若被农村大嫂一把抓个五花脸儿,破了相,今后凭啥吃饭?所以她们全都躲得远远的,将这“惜容”与男演员的“惜命”看得同等重要!

陪着王制片、张导演、刘小姐一起受围攻的只剩下小杨剧务一人了。村民们越说越有理,人多为王啊,搞得他四人呜呼哀哉。

“明天再用这些家什,可以呀!明天再付一份儿钱嘛。这不新鲜。也是跟你们学的规矩呀。近说,你们的演员天天开!远说,你们北京的大公园,买了门票进大门儿,要进里边的珍宝馆呐,再买一次票,要进御花园吗?还得买票……多次收费,也不是我们杨村老农民发明的吧?兴你改革,就不兴我们改革?”

“偷听你们开会,这不地道。可是你们住在我家北房里大声嚷嚷,我也不能堵耳朵呀。这么一听,我也开了窍儿,原来你们拍电视剧也是为了赚钱呐!跟人家个体户白要七万,赶明儿卖录像带再赚几万。既然大家都为了钱,又何苦唱高调儿哩?你们一捞就是多少万,我们收你几十几百租用家什的钱,还嫌多呀?”

说这话的是村长。他最后出场,唱压轴子戏。不但驳得王制片一愣一愣的,而且摊了牌。

“明告诉你,半卡车木料我已经派民兵扣下啦。你们除了立马开支服装道具的使用费之外,还有房租钱,一人一天五十元,比北京饭店便宜多啦。统统不准讨价还价!我们到百货大楼买东西准还价儿吗?还不是你说多少是多少!立马兑现。否则,我连你们的机器也扣下,还要另收一笔拍摄费——你们拍了我杨村的景致,谁批准的?有合同吗?拿出来我看看!拍了我杨村这么多群众,大姑娘小媳妇的,难道农民就没有肖像权?谁想照像就白照?还要卖录像带;你们懂不懂法律?还有,你这木料是在黑市上买的,我有人证物证,留神我到工商局去告你!”

王制片已经快晕过去了。张导演更害怕,因为摄像机是他出面租借的,万一被村里扣下那还得了!别说弄坏了,扣个把月也得多付对方两万块呀。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作为三巨头之一,下令儿给会计刘小姐:“兑现吧!”

刘小姐的嘴唇儿都吓白了,此时只好舌尖舔指尖儿,从港式钱包里一张一张往外捻钱票。没有收条,连造表签字都来不及啦。她一转念,也罢,反正是一笔糊涂帐,没手续,就说肉烂在锅里,倒也免去了我小刘会计的一番干系。

等他们兑现完毕,坐进面包车里离开杨村的时候,天已大亮。

“总共被这帮土老帽敲了多少?”王制片哑着嗓子问。

“不知道。回北京您自己数我的钱包吧!”小刘会计反而感到肩头轻松了。

张导演惨笑一声:“这出戏,从艺术上讲,倒真有点儿赵树理先生的农村喜剧风格哩!”

王制片仍然有点想不通:“这土里土气的偏僻农村,怎么开化得这么快呢?”

李摄像忽有所得:“有啦,咱这部电视剧的片名,就叫《赵树理也没想到》吧!”

1989.2

第二节分钟的往事

想起来挺有趣儿,我经历过10分钟枪口对着胸口的紧张时刻。

那是40年前,还是39年前?我屈指一算,不足40周年,只能讲39年。总之,那年我18岁,是个新兵。新兵是统称,俗称。用正规的说法,我是一名革命的新战士,而且是跨江出国作战的国际主义战士。后来魏巍同志写了一篇散文,便引得国内同胞争着叫我们“最可爱的人”。中国人民志愿军作为一支英雄部队,打败了气势汹汹的美国鬼子,的确可爱。但是我这个新兵,文化兵,有多么可爱就难说了。

那天黄昏,顶多才4点多钟吧——我们一律使用北京时间,不考虑朝鲜半岛经度偏东10度,也不懂得按照时差将手表拨快一小时。哈,请原凉,那时候我们当兵的根本没有手表。“干部三件宝:钢笔、手枪、表。”连长、营长即使有块老表也走不准。好在部队还有个规矩:谁官儿大谁的表准——君不见电影电视里,首长下达作战命令之后还要命令大家对表么。

那会儿满天火烧云,可爱的隆冬太阳已经下山了,这火烧云好似它的回光返照。路上的能见度尚好。我手拎“快慢机”紧张而又慢腾腾地赶路。在一幢炸坍了屋顶的民房墙角,突然碰见个美国兵。他贴着东墙根儿往南走,我贴南墙根儿往东走。冤家路窄,几乎撞个满怀。“哇”的一声惊叫,各后退半步,两支枪同时对准了两个人的胸口!枪口是黑洞洞的。胸口里的心脏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谁也不怀疑对方的枪膛里压着子弹。离得这么近,无须瞄准儿,只要右手的食指轻轻一搂扳机,必然击中对方的胸膛。可是谁也没有开枪。对手将枪口抬起来对准我胸口的一刹那,我被动地瞧了一眼。不过,瞧这么一眼也有用,除了可恶的枪口,我还看清了枪身,认出了这是一支“汤姆式”冲锋枪。我们缴获过千百支美造“汤姆式”。我还用过这种枪。知道它可以打连发,扣住扳机不松手,整梭子子弹一吐噜就全打光。换言之,只要对面这个混蛋不怕死,一扣扳机,我的胸膛就成了马蜂窝。

说来也巧,对面这个美国鬼子并非混蛋。他肯定也看见了我的枪口,也认出了这种“快慢机”是可以打连发的。只要我的手指头轻轻一搂,20发子弹同样会射进他的胸腔。

彼此欣赏了一下对方的兵器之后——瞥那么一眼,满共只用了十分之一秒吧,我二人不约而同地盯住了对方的眼睛。此时用得着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一句话: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只要他的眼珠往旁边一转,或者一走神儿,或者眨巴一下眼皮,我便会往横向一窜,也就是一闪身吧,同时一搂扳机,把他的胸膛打成马蜂窝。

说来又巧啦,对面的家伙也懂这一套,同样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希望我给他提供一个“杀人不偿命”的机会。

这个意思我肯定比他更明白。因为我是学过毛泽东军事思想的革命战士,虽然是新兵,也听连长和政治指导员讲过好多次大课了。我懂得“既要保护自己,又要消灭敌人”的军事原则——攻、防是一对儿矛盾,此中充满了辩证法。我就不信对面这小子也懂辩证法。

然而,他懂得保护自己。否则,他为什么不朝我开枪呢?哈,他心里跟明镜儿一样的明白,只要他一开枪,就算子弹直接射穿了我的心脏,就算我当场毙命,就算我已来不及思考啦,但是我的手指头一动,哪怕是痛苦的痉挛一下。

“快慢机”的子弹同样也会要他的命。

因此,只要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就不会出现他希望的“杀人不偿命”的机会;也不会出现我讲求的“既要保护自己,又要消灭敌人”的好局面。

当时的紧张程度,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了。说什么琴弦绷得快断啦,空气凝结啦,时间也停滞啦,心不跳啦,血也不流动啦……统统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万一,对啦,我甚至担心这小子的神经脆弱,万一吓出战争歇斯底里来,疯了,或者身子发抖,那他的枪一响,我的枪肯定同时打响,戏也就演完了。幸亏这小子还有点儿胆量,身子没发抖,连眼皮也没眨一下。但我又担心,就这样瞪眼盯着对方,我的眼皮能坚持多久?我还提醒自己,千万别受外界干扰!譬如一只飞鸟,一只野兔,远处几声枪响,头顶掠过飞机,绝不能因此而分散丝毫的精神。只能这样站着,枪口对着胸口,眼睛盯着眼睛。一动不动,不给对方提供机会,也不能使他产生错觉——他若认为我轻举妄动,他必定会轻举妄动,这又会迫使我轻举妄动。总之不能轻举妄动。

就这样对峙下去,能坚持多久呢?

他的额头出汗了,汗珠顺着眉毛、鼻尖往下滴淌。我开始有点儿高兴,瞧,这小子害怕了!美骑一师是侵朝美军的王牌部队,这小子肯定是骑一师的,臂章上有一个马头的标志嘛,他应该为自己的胆怯而感到惭愧。想到这儿,我暗自一惊,不妙,我已经开始有点走神儿了呀,想这想那,而且,除了死盯住对方的眼睛,我还看见了他的臂章,以及臂章上用丝线绣成的浮雕式的马头标记。这还了得,如被对手察觉,岂不是白送他一个“杀人不偿命”的机会么!这暗自一惊,我的脸上也出现了小虫顺着头发根儿往下爬的感觉。这是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吃惊,并非害怕牺牲,所以我并不感到惭愧。非但不惭愧,还正在设想采取个什么办法抓俘虏哩。

对手并未察觉我的目光涣散和思想走神儿。因为他没有乘机闪身和开枪,这就是最好的证明。那,他为什么没发现呢?我灵机一动,想起了打篮球和踢足球——我是军文工团的篮球前锋和中学的足球前卫,带球过人或者分球的时候,眼珠儿并不左右乱转,而是睁大眼睛盯着对手的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更大范围的动静。对啦,这就是我此时的月光“涣散”——我实际上是用眼角“余光”看对手臂章上美骑一师马头标志的,而他却无丛察觉我的走神儿。

我为自己眼角的“余光”感到满意,并且充分发挥这“余光”的功能。我用“余光”看到,对手的个头儿与我差不离,同属大个子兵的档次;年纪也不相上下,没长胡子,嘴巴子上充其量只能说长了一层颜色较深的茸毛;眼睛大而无神,唔,这是不是目光的“涣散”?也就是说,他的眼角大概也有“余光”吧?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事后才明白,那就是我的黑眼珠占了便宜。对手从来没有跟一双黑葡萄珠儿似的眼睛对峙过,而黑眼珠对他的威慑恰恰是一种聚精会神、深不可测的神气。相对而言,他的蓝眼珠就显得散漫而浅薄了。我当时就有点儿感觉,这蓝眼珠颇像我家里养过的一只猫,怕硬欺软,大而无神。

现在我只关心这蓝眼珠的“余光”在看什么?噢,他一定看见了我身后的一辆牛车。牛车上躺着三位重伤员,是今天中午被美军飞机炸伤的,两名战士,一位朝鲜姑娘。连里卫生员给他们简单包扎、止血之后,政治指导员便把运送伤员的任务交给了我。唉,这头黄牛也是饿坏了,我不抽它,它就不走。后来我与黄牛达成了默契:我走,它就跟着走,以避免挨打。现在倒好,我站住了,一动不动,它自然也就停在了我背后。

这是一种更大范围的“余光”——借助对手的眼睛看到了我自己的背后。刚才由于神经过度紧张,我竟然把身后的牛车忘了,把指导员交给的运送伤员的任务也忘了。现在想起来,一股热血涌向脑际:一比四啊!

这是一道非常简单而又复杂的算术题。三位重伤员,虽然都是我的阶级兄妹,但却昏迷不醒,根本无力帮我的忙。然而,如果我跟对面的鬼子兵拼了,这笔帐怎么算?他一个要换我们四个!没错儿,即使他的冲锋枪子弹没打到伤员身上,只要我一死,三位伤员这一夜也肯定冻死。我恨这数九寒天,荒郊野外……

难道对面这小子不会算算术吗?哈,我突然有个重要的新发现:他肯定会算这道题。拼吧,一比四呀!我们志愿军连队里有句大白话:打死一个鬼子够本儿,打死俩就赚一个!难道你美军王牌师里就没有这种豪言壮语么?因此,我敢断定,对面这小子是个怕死鬼!一比四的买卖都不敢做,还算什么军人?

想到这,我的精神为之一振。至少在思想上先压他一头!我不开枪,为了保护自己,更为了保护三位伤员,为了完成运送伤员的革命任务。你不敢开枪,只因为怕死。好吧,只要你是个怕死鬼,今天我非抓你这个俘虏不可!

可惜,这小子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呸,难道你还想钻我的空子,捞个“零比四”的战果吗?

晚霞渐退。请原谅,我这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劣根性难改,尽管军文工团的领导一再派我下连队来锻炼,改造思想感情和立场观点,争取早日脱胎换骨,但是,稍不注意,我还会把火烧云说成晚霞,流露出酸溜溜的学生腔。

任何时候也不可忘记思想改造,这是我的天职。因此,我刚发现晚霞渐退,还来不及想它的后果,就首先在心里把它改成“火烧云变色”了。这可不妙,太阳已经下山,火烧云又失去了明亮的橙红色,变成阴暗的青灰色,嗐,说句大白话,天不是快黑了嘛。天色一黑,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现在我俩还努力瞪大眼睛,盯着对方,寻找破绽,企望抓住个杀人的机会。再过一会儿怎么办?于暮色朦胧之中,夜色冥冥之中,难道还能打着手电筒观察对方的眼睛么?

他一定也发现了同样的难题儿,天色继续昏暗下去怎么办?我已断定他是个怕死鬼。这判断从理论到实践都是讲得通的。你家远在太平洋彼岸的加利福尼亚或者德克萨斯州,凭什么追随麦克阿瑟打到朝鲜半岛来?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侵略?你为什么要替杜鲁门卖命?这些无法回避的问题肯定就是他满头冒汗而又不敢开枪的原因。我坚信自己的判断,这小子毫无疑问是个怕死鬼。只要我不开枪,他绝不会引火烧身,与我同归于尽。总之,战胜他,我已有了七成以上的把握。

问题是采取什么具体方式战胜他?为此,我竭力坚持着不让眼皮眨动一下,随时寻找机会而又不给对方以机会;同时想了很多。喏,军人挖掩体,筑工事,戴钢盔,穿防弹背心,坐装甲运兵车和坦克车,古代的军人穿甲胄,执盾牌,筑城堡,一言以蔽之,都是为了保存自己,然后才是杀伤敌人。如若一开始就被敌人消灭了,还谈什么战斗力呢?然而另有一说: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一开始就把敌人置于被动挨打的地位,发动突然袭击,譬如日军偷袭珍珠港。俗话说,打人不过先下手,不也是很好的招数吗?

可惜这些理论上的事儿太不具体,远水不解近渴,未能帮我设计出抓俘虏的行动方案来。我不该多想这些漫无边际的事儿了,但又控制不住处于极端兴奋状态的大脑。

老天爷在催促我俩及时展开决战。它的脸色越发阴沉了,而且,北朝鲜的冬天是很冷的,太阳落山之后,气温急骤下降,我的鼻毛和睫毛都冻硬了,万一打个喷嚏,把对方吓一跳,没准儿还会引起双方开枪哩。唉,眼珠儿冻得生疼,真想眨眨眼皮呀。

我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见他的脸色随着天色变得阴暗了,毫无生气,甚至流露出一丝沮丧的神情。我理解他的沮丧。因为美军大部队正在向“三八线”以南溃退,逃得飞快;志愿军的大部队也追得飞快。目前这地方,已是大军过后的“真空”地带,死人比活人多,正等待着我们“打扫战场”的后方了。换句话说,这小子已是瓮中之鳖,迟早当俘虏的货。我很想向他晓以大义,喝令其举手投降;可惜彼此短兵相接,剑拔弩张。世间也还有个“困兽犹斗”的说法儿嘛。

我也不知道,假若今天与他持枪相对的不是我这个文工团员,而是一位真正的志愿军战士,那将是什么结局?难道只因为我是个小资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才会如此优柔寡断,思前想后,拖延了十来分钟不开枪,还演绎出一篇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吗?

好了!那小子终于坚持不住了,或者冷静下来了,想通了——他缓缓闭上眼睛,嘴里好像还念了声“阿门”。说时迟,那时快,我趁此机会纵身往横里一跳,躲开他的枪口,同时朝他开枪射击。天呐,万没想到,我的脚已经麻了,纵身一跳,却是摔了一跤。朝他开枪,枪也没响,原来是我的手指头也冻得僵硬了,大脑下达的信号未曾传递过去。幸好那小子什么也没看见,只管闭着眼睛听从上帝安排。当然喽,他也不完全相信上帝,所以还是按照常规,双手举枪过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做出了明确无误的投降姿势。

我收缴了他的“汤姆式”冲锋枪。暂且先罚他举着手多跪一会儿。我一边活动着冻麻了的手脚,赶紧跑跑跳跳地来看三位伤员。还好,他们盖着的棉被、大衣依然如故,有呼吸而无知觉,根本不知道这10分钟发生了什么事。老黄牛也踏动着蹄子,有点冷,想走路。

我的手指头屈伸自如了,想再开枪打死这个蓝眼珠的累赘吧,又觉得于心不忍。无论如何,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还是讲纪律的,不准伤害俘虏。何况这小子不是混蛋,他最后的抉择还是富有戏剧性的。

上路吧!俘虏举手走在前,我居中,牛车在后。天边升起来一轮冷峻的月亮,以其寒光为我们照明……赶到野战医院时,我才说了第一句话:“三位伤员。半路上拣了个俘虏。”

——写于志愿军赴朝作战40周年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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