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女扮男装
咩咩!咩嘿嘿!这些温驯的大白绵羊们也许在谈话,至少是互相呼唤吧。它们谁也没走过这条关山险阻的路,一定感到很新鲜,喏,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打头的那只强健的大公羊,犄角上挂着个袖珍型的收录机,正播放着沙哑喉咙使劲喊出来的粗犷歌声,很吓人。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
往前走,莫回头!
这只羊是它们的首领。它往哪儿走羊群就往哪儿走,所以人们就管它叫做头羊。识别头羊并不难。大草原上许多羊群低头吃草的时候,你去放个炮,或者敲锣,惊得它们四下里奔跑,这时就能看得出,每一个小群体里都有一只头羊。俗话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羊也如此。
现在,这群温驯的大白绵羊正跟着头羊走在下坝的公路上。而头羊又乖乖地跟着绿妞儿走。虽然有大卡车、小汽车和“通通通”响声很大的拖拉机在身边往来飞驰,它们也不惊慌,不乱蹿,顶多低头扎堆儿避一避而已。即使有个别胆小的扭头往回跑几步也甭怕,因为还有身穿大红色网球衫的五哥挥鞭断后哩。
他们要走很长一段路,翻越燕山和军都山,过狼窝沟和居庸关,两次穿过万里长城,走的全是兵家必争之地。靠的是观念更新和脚下硬功夫。
绿妞儿今年刚满二十岁,这条路却走过四十个来回了。她身穿绿衣,头戴草帽,手执短鞭,腰佩蒙古刀(这是餐具,割牛羊肉吃的,虽似匕首,足以防身,却根据民族政策不得视为武器予以收缴),领着头羊,头羊又领着五百只膘肥毛细的大白绵羊,每次都是这样咩嘿嘿地叫唤着走上大公路的。
今番又是这样,小妹在前,五哥断后,干粮水壶雨衣手电全都驮在羊背上,小收录机挂在头羊的犄角上,播着英语灵格风九百句,工作学习两不误,红男绿女白羊,迈开大步,一路春风得意,迤逦而来。
两年前,绿妞儿刚到了婚姻法允许嫁人的年纪儿,达木林老爹立马就要给她和五哥完婚。可是绿妞儿哭了,说什么也不干。老爹不忍心逼她。这天,是五哥自己出了个主意,叫绿妞儿一块去走夜道。
有人说这是五哥没安好心。绿妞儿当然要问个明白。
“往哪儿走啊?”
“下坝。”
这可是绿妞儿连做梦都想的好事儿呀。她生长在这荒凉的八百里坝上,满目风沙,打从记事的时候算起,那诗人描绘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从来就没见过。大风倒是有,虽然刮风的次数并不多,却令人心寒,达木林老爹笑着说:一年一次风,年初到年终。
“下坝之后还往哪儿走?”
“进城。”
五哥说的这个城,既不是县城,也不是省城,而是从月亮上都能看得见的万里长城。绿妞儿念过高中,她知道长城南边,可就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华夏中州了。这更是她向往的地方。因此,她一口就答应了五哥。
“好吧,我跟你去!”
“可得小子打扮。”五哥瓮声瓮气地说。
“行啊,嘻嘻,”绿妞儿觉得很有趣儿,女扮男装,八十年代的花木兰,够刺激的!“那还穿绿吗?”
“穿!”五哥扔给她一套肥肥大大的邮递员工作服,“不穿绿,谁要你去。”
这是不是邮局的工作服,或者是绿军装,她搞不清,反正是太肥大了。她立刻裁剪一番,家里有缝纫机,俩钟头,就改成了一套可身的衣裤。穿起来,苗条的身材像一棵水葱儿,当然还有若干个美丽的半圆球啦。
“不行!”五哥一看就发了火,指着她鼓起来的胸脯说:“叫你装成假小子,你偏在怀里揣上两个大馒头……裤子也绷得太紧啦,臭美!”
不行咋办?衣裳大改小,容易;小改大,难了。为了旅途安全,几经妥协,双方让步,绿妞儿剪成半男不女的运动员式短发,戴草帽儿,而且由大嫂出主意,用三尺绸子束胸,大馒头勒成贴饼子,五哥才勉强点了头。
于是,绿妞儿改名老六,身穿绿衣,打扮得像个小邮差,或者刚退伍的小通讯员,手执短鞭,领着五百只大绵羊,便第一次与五哥结伴上路了。
第二节 绿也多姿
达木林老爹有五个儿子,如今四个娶了亲,有的当干部,有的做工,只有老大经商,到大草原深处去成群收购绵,羊,然后运往城里——长城以南。他们不像东北人那样把山海关以西统称关里。
老五在外当兵,复员回来成了大哥的好帮手。哥俩有分工:一个去北边买羊;一个往南边送羊、卖羊。生意越做越红火了。
老五就是五哥。北方话,老,就是小。老儿子,就是最小的儿子。因此,老五就是小五。老五并不大,今年才二十三,只有绿妞儿才叫他五哥。
绿妞儿的身世,一言难尽。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只能慢慢调查研究。不过,五哥复员之前,她也当过大哥的帮手。可惜不是往南边送羊,而是去大草原领羊。
她为什么叫绿妞儿?这名字既不是达木林老爹起的,也不是大哥大嫂起的,而是羊给她起的。你说怪不怪?
内蒙高原,茫茫草甸。无论巴彦淖尔草原,乌兰察布草原,科尔沁草原,还是呼伦贝尔大草原,置身其中,简直绿得迷人。绿妞儿跟大哥到草原深处领羊,大哥给她特意买了一件碧绿的蒙古袍。
绿妞儿领着羊群往南走,大哥骑马断后,还有八只凶猛的牧羊犬围着羊群来回巡逻,好不威风!
绿妞儿生长在坝上,除了风沙就是大片的白碱土,乡亲们种一点儿耐寒抗旱的燕麦、胡麻,都很困难。谷子(小米)只长半尺高,就赶紧出穗儿;荞麦也是五月播种,六月就慌慌张张的开花,七月结籽,否则,八月就要下霜了。可怜的农作物,为了传宗接代,只能在这百十天的无霜期之内战战兢兢地出芽、发叶、开花、结果,仓促地结束一生。由于缺少水肥,绿妞儿在家乡没见过肥美的大草原。
跟着大哥来到蒙古大草原,她真是眉毛底下挂钥匙——开了眼啦!远看近瞧,原来这绿色还有许多层次哩!
“远山青,近山绿。”这只是蹩脚画家的主观涂抹。
“幽林一夜雨,洗出万山青。”可能也是诗人的大意吧。
绿妞儿的眼光比他们仔细得多。她领着羊群边走边看,可以精确的分辨出许多种不同的绿色来。不信您瞧:靠水淖儿的牧草是碧绿的;新孳生的草叶儿是嫩绿的;向阳的草坡是鹅黄绿;背阴的山坳是墨绿;正午,炎阳直射时,平坦的大草甸子泛出浅白绿;黄昏,晚霞反照时又变成鹦鹉绿;阴天,豆青绿;雨后,苹果绿;凌晨,祖母绿;入夜,鬼火绿;轻风吹拂,翠绿;晴空万里,海蓝绿;羊群依恋处,草儿油绿;苍鹰捕兔时,猫眼绿;笑眼相望,橄榄绿;顾影自怜,眼前的一切又呈现出凄惨的灰绿色……
在这绿色的万匹锦缎上,她努力分辨着,深绿,淡绿,浓荫绿,国防绿,橄榄绿,葱绿,宝石绿,铜绿,金碧,血碧,鬼脸绿……好比细细的咀嚼人生,又像在追究自己的身世来历。
她给大哥当帮手,领着羊群走了好久好久,渐渐离开了可爱的大草原,回到荒凉的白碱土地带。这时有个意外的发现,那只头羊跟她跟得更紧了。
“这是为什么?”绿妞儿向大哥请教。
“因为你穿着绿色的蒙古袍子呀!”
从此,她便总是穿着绿衣裳领羊,饲弄绵羊。羊群在她面前也格外温驯。所以绿妞儿这个好听的名字实在是羊给她起的。
现在五哥叫她领羊下坝、进城,坚持要她穿绿衣裳的原因,概出于此。
所不同的,大哥带绿妞儿进出草原,事事拿她当个孩子,处处加以护卫;五哥带她下坝进城,同吃同住,却隐含着很大的危险性。
第三节 瀚海无情
朋友,或许您到过富饶的八百里秦川;鱼米之乡的八百里洞庭;天府之国的八百里川西坝子;却不一定了解这“一年一次风”的八百里坝子。
您写文章也许使用过“浩如瀚海”这个词儿,却不一定知道瀚海在哪里。它是大海吗?不,它是蒙古高原上的一个盆地,沙碛广漠,有两个浙江省那么大,却鲜为人知。
二十年前,有一群来自天府之国的年轻女子,到了这瀚海之“滨”,除了望“洋”兴叹,便是望风而逃。当时正在“打倒刘邓陶”,四川遭了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她们只好离乡背井——离开那“家有盐泉之井,户有桔柚之园”的宝地,外出谋生。现在,达木林老爹和邻居们谁也不肯提起这段往事,因为绿妞儿便是那些川女留下的弃婴,而她的生母却没有留下姓名。另有一说,绿妞儿是达木林老爹用两条羊腿和两斗燕麦换来给自家小五作童养媳的。说法不同,却也无人争论,因为那十年动乱期间什么悲惨的事儿都可能发生。
往事如烟。那一群可怜的川女哪里去了?只有天知道。她们害怕风沙,据说又踅回长城南边去了。又据说,大同煤矿、阳泉煤矿、京西煤矿的窑哥儿们,虽然被某些人恶意地称作“煤黑子”,却是口粮标准较高,攒二百斤全国粮票就能“买”一个细皮嫩肉的四川媳妇。当然,她们之中的若干人,也会冻饿而死,病逝瀚海,黄沙浅坟,星回日转,化作白骨。于是,狂风起处,飞沙走石,互相撞击,火星迸发之夜,也会有她们的鬼火磷焰绿莹莹的闪烁其间吧?这都不足为怪。只可惜谁也不知道绿妞儿的生母今在何方。长城南北?天上人间?
达木林老爹待绿妞儿如亲生女。先是专为她圈起两只年轻的奶羊;后来又送她上学。直到十八岁,老爹叫她跟五哥完婚的时候,这姑娘才如梦初醒,原来我是个童养媳!
谈不上抗婚,也不必逃婚。不是五哥不英俊,更不是老爹不仁义。只因为这是八十年代末了,绿妞儿念了高中,识文断字;中国也开放了,电视机里什么西洋景儿都看得见;收音机里的各种信息铺头盖脑而来……所以,绿妞儿说啥也不肯接受这童养媳的屈辱身份。
“我不干!除非你们把我的亲生父母找来,让我先回四川去……”后半句话她没说出口,也没想清楚。那话,可能是“我回四川之后,你们再来求亲,明媒正娶。”也许是“让我下坝、进城,开开眼界,自由恋爱!”总之,谁也猜不透姑娘的心。
好在老爹不忍心逼她。五哥呢,当过兵,多少懂点儿婚姻法,这才出了个带绿妞儿去走夜道的主意。他想,下坝,进城,让绿妞儿去闯荡一番,见见世面,看看城里的小白脸儿哪个比得上我塞北的男子汉!中国有句俗话,强扭的瓜不甜。还有一句,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就不信那个邪——五哥心里打好了如意算盘。
“老五,你可不准逼她!”大嫂一再叮嘱。
“笑话!做不成夫妻,还是兄妹嘛。嫂子可不要门缝里瞧人——把我看扁了!”
绿妞儿也悄悄告诉大嫂:“放心吧,五哥从小就不敢欺负我。我打他抓他咬他都不还手的。”
就这样,她跟五哥下坝进城四十回,每趟都送走五百来只大绵羊,总数是多少?赚回来的钞票更是不计其数。大哥高兴,老爹欢喜。只有两件事儿没办踏实:绿妞儿打听不到亲娘的下落;也没看上城里哪个戴眼镜的书呆子小白脸儿。
第四节 夜走京道畿
兄妹二人,赶着羊群,朝行夜宿,两头贪黑,第一晚住在张北县城外的骡马店。第二天便抖擞精神赶羊下坝,过了狼窝沟,直奔长城根儿。
下坝,任何时候都是件愉快的事儿。人高兴,羊也撒欢儿。只不过下坝的人往往忘了或者很难体会初次上坝之人的惊愕心情。
二十年前,那群逃荒的川女上坝时,就着实吓了两大跳,不是吓了一跳。她们从北京八达岭出了长城,北行四百里,过了张家口,又出第二道长城时,就吓了一跳,怎么还有两层长城哩!这些四川姑娘,即使上过中学,可谁也不明白历朝历代分段修建长城的历史,也就无法解释这内长城、外长城,仅河北省内就有十条(段)长城的怪事了。吓第二跳,是开始上坝,一路爬坡四十里,来至坡顶,却不见下坡的路,放眼望去,原来是无边无际的一马平川!再就是那强劲的“一年一次风”了,飞扬跋扈,狂暴肆虐,如钩似鞭,恣意地跟这些江南女儿大开玩笑。刮掉头巾、迷了眼睛的还算小事,有两位纽扣稀松的竟然被大风扯开衣襟,连雪白的乳房也在这八百里坝上展览了一番。好在没人给她们拍电影,也就不会被斥之为黄色影片了。
今日不同,绿妞儿领着五百只肥羊下坝,越走风越温柔,气候也明显地暖和起来。下坝,就是辞别那一片灰白的贫瘠碱土地,走向绿意正浓的洋河和桑干河的河谷,所以羊群也喜欢。坝上坝下,一白一绿,气温差着一个节气,俨然两个世界。
过了外长城,兄妹二人住在张家口市郊的大车店。喝酒,吃肉,喂羊,烫脚,上床睡觉,一夜无话。
这张家口的名气很大。除了自古以来就是军事重镇、交通要道之外,还因“出产”口马、口羊、口蘑而闻名。五哥和绿妞儿都知道,这有点名不副实。因为这马、这羊、这蘑菇虽好,却是出产在内蒙大草原,张家口只不过是个传统的物资集散地罢了。就好比北京人都喜欢良乡栗子,却不知道这种好吃的大板栗并非产于良乡镇,而是产于房山县。
两年以前,大哥收购的内蒙绵羊,也是送到张家口脱手为止,变成传统的口羊之一部分,再由畜产公司装上火车运往内地。五哥年轻胆大,比大哥的见识广,颇有点反传统的气概,他接手之后,就决心把这些绵羊直接送往北京,不让畜产公司费事,也不让这些可爱的绵羊圈在张家口火车站等候那紧张而难得的车皮。
“直接送北京,行吗?”大哥的顾虑很多,“北京的汽车如流水,你赶着羊群无路可走哇!”
“没问题,走夜道!”五哥答得挺简单。
其实并不简单。第一站,张北县城外的骡马店;第二站,张家口市郊的大车店,都是传统的旱码头,备有现成的羊圈和饲料,交钱就能住。再往南走可就没了。没了也不怕,五哥自己到下花园设了第三站,在南口镇设了第四站。怎样设站?花钱呗!找了当地的农户,垒羊圈,贮草料,再租一间农舍,作为旅途别墅。这一切如果不算钻了改革的空子,那就是借了改革的东风。畜产公司未加干涉,交通和财税部门也不知情,总之,三不管。五哥自己还得理不饶人的说:这是发明创造!我把活羊直接赶到北京的屠宰场,一不让畜产公司中间加价儿,二不挤铁路的车皮,最实惠的是第三条——节省了运输费归我自己,这不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儿么?
关键是走夜道。第三站,从下花园出发,一直走到天黑,才抵达八达岭长城北侧的西拨子,饮了羊,稍事休息,便夜以继日地“挥军南下”了。此地已属北京市延庆县辖区,八达岭更是举世闻名的旅游胜地,日间中外游客摩肩接踵,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岂容羊群通过?然而,天黑以后,游人散尽,这长城内外却是一片寂静,空旷得很。五哥兄妹便是钻了这个空子,大胆前进。
“到哪里去?”守城武警喝问一声。
“给首都人民送活羊啊!东来顺,西来顺,南来顺,北来顺,都来顺,又一顺,鸿宾楼,北京饭店,香格里拉,马克西姆,莫斯科餐厅……北京人最爱吃涮羊肉,这么多饭店正等着我们的大绵羊呐!”绿妞儿的回答有如机关枪、连珠炮。
武警战士也不反对涮羊肉,想想那羊肉片儿、芝麻酱、辣椒油、二锅头烧酒的美味,也就欣然放行了。
夜过八达岭,一路下山,进杨六郎镇守过的居庸关,过穆桂英的点将台,天朦朦亮,便来到了南口镇外的第四站。人睏羊乏。好在羊圈、饲料、别墅、酒菜一应俱全,以昼当夜,放心休眠。
这一觉,至少睡他十个钟头。待到日薄西山才起床洗漱。人加饭,羊添草,统统吃个肚儿圆。路灯亮了,人也上路了。依然是小妹打先锋,羊群居中路,五哥断后。走昌平,过沙河,来到城郊宽阔的三环路上,正值夜阑人静,可爱的北京市民家家户户沉浸在美妙梦境中的时分。
第六个早晨,他们正好来到南苑大红门的肉食联合加工厂,也就是俗称的屠宰场门前。那强健的头羊仍然跟着绿妞儿,羊群仍然跟着头羊,咩咩,咩嘿嘿地叫着,却不知道这里就是终点站。
第五节 我不能回家
画家画遍了三山五岳。摄影师拍腻了长江大河。却没有人深夜站在北京的立体交叉桥头,录摄这桔黄色高压水银灯下白花花过路的羊群。
绿妞儿跟随五哥,夜走京畿道,一月俩来回,屈指算来,已经四十趟了,有声有色,有惊无险,倒也平安。唯独这第四十一趟出了点儿不大不小的麻烦。事情出在今天,根子种在从前。
张北县的骡马店,张家口的大车店,羊入羊圈,人睡通铺。绿妞儿女扮男装,和衣而眠,效法花木兰和祝英台,处处小心,也露不出马脚来。问题在于这第三站和第四站的农舍单间别墅,兄“弟”同居一室,房东认为理所当然,他俩却很不自然。
一天,熄灯之后,五哥说“把你胸上缠着的绸子松开吧,老勒着,血脉不流通!”
绿妞儿“嗯”一声,松了绑。可是,起床时,她自己怎么也缠不平了。“你帮我一把儿呀!”
一听这话,五哥又惊又喜儿心里着实发慌,手指头打哆嗦,帮她缠了三次才缠上。绿妞儿生气了,“你成心!占我便宜……”五哥有苦说不出,胀了个大红脸。别看他当过兵,会放枪、掷手榴弹,军事动作麻利快,但是,给大姑娘束胸的差事的确没干过。而且,自己的手如此笨拙,缠就缠吧,还碰了她的胳肢窝,绿妞儿一笑,三尺绸子整个滑落,两只乳房全都露了出来。唉,最糟糕的是第二次又没缠好,故技重演,好像我成心吃豆腐。怎么辩解也不行。他俩整整一天没说话。
又一次,纯属误会。事情发生在他们卖完了羊之后,带着大笔现金住进了有卫生间的宾馆客房,等着第二天乘火车回张家口。这是他俩最轻松愉快的休息日,逛大街,买衣物,下馆子,听京戏。这晚上五哥喝多了樱桃白兰地,提前上床昏昏睡去。突然,他想呕吐,几步冲进了卫生间,正撞见绿妞儿在洗澡……他的酒也惊醒了。
“我不是故意看你的……光身子。”他嗫嚅道。
“这不怪你。其实也没啥了不起,看就看了呗。”绿妞儿从浴缸里站起来,拿毛巾擦身子,一回头,嚷了起来:“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看呐!”
五哥笑了起来,回身走开。“因为你长得太美啦!”这句话他并没说出口。
既然同吃同住,诸如此类的小事儿也只能说在所难免吧。不过,次数多了之后,这兄“弟”二人心里也就渐渐发生了变化。五哥希望把话儿挑明了,干脆结婚多好!可是绿妞儿却躲躲闪闪,甚至提出要到四川去寻找亲娘,“咱们赚了很多钱,花点儿路费不算什么!”
最近的麻烦出在一首英文歌上。歌曲的名字是《五百里路》,曲调低沉,听了使人回肠荡气。绿妞儿跟着原声磁带学会了这首歌,小收录机就挂在强健的头羊犄角上。也许是巧合吧,这首歌的内容和旋律加重了她思念生身父母的心病,以至于到了宾馆,躺在床上还要听几遍,一边听歌一边抹眼泪。
五哥不懂英语。更不明白绿妞儿为什么要自学英语。原先还以为是她领着羊群翻山越岭闷得慌,学点什么也好嘛,可是学了这英文歌,又偷偷抹泪,这何苦来呢?在他追问之下,绿妞儿只好将歌词大意翻译出来:
如果你没赶上我乘坐的这列车,
你应明白,我已离去。
你可听见了火车的汽笛?
啊上帝!一百里,二百里,
三百里,四百里,五百里,
我离开家乡五百里。
五百里路呀!
我赤着背,没有一件衬衣。
我的名字不值一便士,不值一提。
五百里路呀!
我不能回家,我已离去。
这歌词儿,绿妞儿翻译得好极啦,又合辙押韵,念出口来如朗诵,简直就像是她自己用中文写的一首抒情诗。五哥听罢,心口发堵,越想越不吉利。
从坝上到北京,也是五百里呀。这倒不要紧,人世间巧合的事儿多得很。然而,绿妞儿念到最后一句“我不能回家,我已离去”的时候,红了眼圈儿,变成哭声,这可就大有文章了!五哥躺在宾馆的席梦思软床上,心猿意马,越想就越离谱儿。每次来到北京,绿妞儿都要买好几份报纸,还最关心那些合资企业的招聘广告,哎呀,难道这就是她自学英语的原因么?还有,北京是个万花筒,绿妞儿一定是看花了眼,再也不想回到我们那个“一年一次风”的坝上去了!唉,早知如此,我千不该万不该带她下坝、进城啊。留在坝上,满目风沙,她不嫁我还能嫁给谁哩?现在可就难说啦,城里戴眼镜的小白脸多了,并不全是书呆子呀,动不动就是大学生、研究生、工程师、技术员,高干子弟要几万有几万,莫非绿妞儿背着我已经跟谁勾搭上了吗?对,这很有可能!五哥猛然记起了某位知识分子说过的一句话:川女多情情不专。糟啦,绿妞儿虽然自幼生长在八百里坝上,可她的亲娘毕竟是个四川女子,难道这血缘关系就一点儿作用也不起吗?
这是绿妞儿跟随五哥第四十一次下坝进京,卖完了五百只大白绵羊之后的事情。正当五哥胡思乱想的时候,可爱的绿妞儿已经独自走出了宾馆,直到深夜也没回来。五哥等啊等啊,废了第二天回张家口的火车票;到了公安派出所去挂了号;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又用一个多月时间找遍了所有的医院……绿妞儿就像一只碧绿的翠鸟儿飞进了大森林,再难觅见她的踪影。
五哥只好独自回到了坝上。达木林老爹急得三个月不说话。这天他老人家顿悟了,笑着对老儿子说:“咱们都放心吧,绿妞儿走的路,跟她亲娘二十年前走的路完全不一样!咱这八百里坝上不也实行改革开放了嘛,谁还能用两条羊腿,两斗燕麦就换个童养媳妇哩!”
话虽如此说,五哥还是忘不了绿妞儿的一切好处。他有时也放一放那首《五百里路》的歌儿,也暗自落泪。
1989.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