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也在其中,要了一份卤肉饭,坐在角落里戴着耳机。我从不跟别人对答案,考完就当过了,全心全意准备下一门。
我想,有必要结合后来我所了解的,来谈一谈,我当天中午坐在那儿翻英语的时候,齐享在做什么。
齐享接过对方递来的一瓶水,拧开:“谢谢。”
“哪里,真要谢谢你,小齐。”他对面的老人说:“清早就过来,帮我们这么大的忙。”
齐享笑笑:“应该的。”
“上次也多亏……”
“赵老师,别再客气了,成吗?都是邻居。”
“好好,不客气。”
齐享四面看了看:“您不装修,就直接搬过来?”
“是这么回事。”赵老师解释道:“我们这个房子,为我弟弟家孩子准备的,他还在念高中,用得上还早,家里东西太多,都没地方下脚,先摆一部分到这里来。”
“坐,小齐你坐。”他接着招呼齐享:“我简单收拾,咱们马上就走。”
“不急,您慢慢来。”齐享为了表示真的不急,随手拿过最上头一本旧相册:“我能看看吗?”
“都是些老照片,随便看。”赵老师看他翻到第一页,黑白照片上,拿着军舰模型的小小男孩:“我儿子。”
他声音平静。既然没有要人同情的意味,齐享也就没有表现出同情,点点头,一页页翻过去。
赵老师把杂物装进整理箱,一面和善地问:“周末不用陪陪小女朋友?”
“她今天考试。”齐享翻到最后一页,这是一张约12cm*15cm的大照片,陵城市一中00届高三(9)班毕业留念。赵老师被簇拥在前排端坐,在他身后两排,站着十七岁时的我。
通常情况下齐享当然不可能一眼就看见我,除非他在我家,见过一张一模一样的。
他笑了起来,真巧。
“庄凝是您的学生?”
“怎么?你也认识她?”
齐享笑:“是,我认识她。”
“那你最近跟她还有联系?”赵老师问道:“她最近没事吧?心情好些没有?”
“她以前怎么了?”
“这个小丫头,去年,什么时候?哦,元宵节,情绪不好,心里有事啊。”赵老师说:“喝了不少酒,多亏在座的一个男学生是她邻居,把她给送回去了。”
齐享在对方说的时候,慢慢收起了笑容,他应该也在回忆,去年元宵节,他在哪里?香港。他大概很快想起节后有一个星期,他打电话给她,她说什么都不接,再见面,她变得缠绵而乖巧。
“那个男学生,是姓沈么?”
“你也认识他?他现在怎么样?”
沈思博怎么样,我很快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来回震。我拔下耳机,一面对着真题念念有词,一面伸手把它掏出来。
是个有点眼熟的号码。
“喂,哪位?”
“是庄凝吧?”
我一时忘了这是谁的声音,焦虑成这样,也多少让他的声线有变:“哪位啊?”
他顿了一顿:“我,卓和。”
这个人和我不往来久矣,在学校碰上,也就点个头,从前的热络像掉在泥里,捡起来已经不再是那么一回事。
“你啊,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我这边还在客套,他却没有任何跟我寒暄的意愿:“沈思博刚刚被检察院带走了,你知道吗?”
事情源于一场交通意外。
陵城某开发公司的老总,快出城时和一辆闯红灯的渣土车相撞,两边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有群众打热线,晚报记者就去了。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故,两边当事人都还没醒转,记者采访了交警和群众,了解到这两位一个是酒后驾车的有钱人,另一个是连开一整天,疲劳驾驶的老司机,责任都跑不掉。
他琢磨着,回去文章从哪个角度切入?遵守交通规则的重要性,还是拔高一个层次,探讨一下效率和公平?
这时那位老总睁开眼,晕了一会儿,猛的一摸口袋,冷汗就下来了,不顾胳膊上还挂着吊瓶,一蹦老高:“我衣服呢,我自己的衣服呢?”
护士摸摸他额头:“又烧了,再给一针。”
记者留了个心眼,从闹哄哄的人堆里挤出去,找到老总二十多岁的小妻子,她正抱着交警交还给她的现场物品,在外面走廊上等。
这位无冕之王是个小年轻,长得挺英俊,脖子上挂个长焦照相机往那一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这个姑娘说上了话。她很快发现他不但跟她一个学校毕业的,甚至他们的家乡都不过只隔一条河,聊起在外头的颠沛,两个人都好生感慨。
但这并不影响小记者在她离开去洗手间时,毫不犹豫地摸遍椅背上西装的每一个衣兜,终于从内袋里,他扯出一个笔记本。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代号,日期,款项。
小记者快速地翻看着,他明白,自己以后终于不用再追那些鸡毛蒜皮的社会见闻。他收好它,直起身体,对迎面回来的年轻女人打了声招呼,然后离开。
在此之前,张副市长一直都咬死自己只收受过礼金,而并非贿赂,这在罪行的认定上非常关键,甚至是行政处分或刑事处罚的分界。
这本笔记,打开了僵持的局面。也牵出在第一次审查中逃脱的,一批涉案的陵城官员。这其中就有沈伯伯。
我不知道沈伯伯是不是对此早有预料,否则不能解释他何以急匆匆地安排好沈思博的出国事宜,甚至等不及到这一年的春节。
但这并没能逃离工作组的视线,沈思博启程当天,沈伯伯早上被叫走,临行前轻声嘱咐妻子,无论如何,先把思博送走。接着他神色如常地对儿子道,你先去机场,爸爸忙完就去送你。
沈思博也许有些疑心,也许并没有,他只是一直沉默,直到在机场登机前一刻,也不见父亲的踪影,却等来了检察院的办案人员,请他和沈伯母,回去协助调查。
他抱歉地对卓和道,你今天,可能要白送一场了。
卓和是他惟一送行的朋友,却被独自留在了机场,等他想到给我打个电话,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人在出租车上了。
“你爸不是纪委的吗?”卓和说:“庄凝,你能去打听一下么?”
我心里非常乱,只能想到一句:“我考试呢,我下午还得考试。”
我下午去考英语了,做得相当快,竟然还检查了一遍,超出以前任何一次模拟速度,但等监考员宣布停笔,把试卷倒扣离开考场时,我站了两次才起得身来。
刚散场,到处都是人,我找到个花坛坐下来,喝口水,把手机打开,有条短信来自齐享,我在正门口等你,结束过来。
我这个角度正对校门,老远的我看见他的车就停在那,但是我累的一动也不想动,仿佛这么一小段路,都实在是提不起力气走过去,在手机上打出几个字,又删掉。
流动的人群,我们像两个静止的岛,最后还是齐享过来找到我。
“怎么坐在这里?”他问。
我说:“歇一歇,累。”
真的就是累,生理性的,脑子一片空白。
“累就回家去,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我的手机又响了,仍然是卓和,我拿出来看一眼,按了静音扔回去。
齐享并没有往我这边看,却问道:“为什么不接?”
我蜷在副驾驶座上,不想回答。
我真的有点气卓和,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我能怎么办?我跟沈思博连朋友都不算了,很长时间都没怎么说过话,我现在只想好好过我的日子,当务之急我只想把试考好,和齐享谈谈恋爱,有空去他家吃个饭,陪他爸打个四十分。
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来扰乱我?
沈家的事与我何干,我疲倦又冷酷地想,再说,别说我了,我爸也帮不了他。他们只能自己担着,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担着?
十分钟以后我的手机滴滴两声,一条短信静静躺在屏幕上:
“思博刚跟我联系过,他和沈阿姨都回去了,没事了,你好好考试吧,祝顺利。”
卓和也许知道我并不想接电话,但他并没有责备我的怠慢和冷漠,他甚至没有指出它们,就好像我一直跟他一起在对事态关切不已,为我们的老朋友担心焦虑。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厉害了?卓和同学。真是厉害。我连回复你的力量都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表现的不像个伪善者。
齐享今天有些沉默,等我有余心来管一管他的反常,尼桑已经开到团结路和吉祥街交叉口,我家小区在前者尽头。
我抓紧时间,跟他闲聊:“我今天考得还可以。”
“是吗。”
“你怎么不问我呢?”
“你这不是主动说了吗。”
“是不是有心事啊?你。”
“别把我说的像个小姑娘,行吗。”他微笑,缓解事态的那种:“也别胡思乱想。”
“那怎么一路都不说话?”
“你说了,你很累。”
我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哦。”
“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有什么明天过后再说。”
“你看,你还是有事。”
这时已经进了小区,齐享猛地刹车:“是啊我有事。”
他一手还放在方向盘上,冲我俯过来:“那就先安慰我一下吧,来。”
我笑,推他:“远点儿,远点儿,好好我不问了。”
他也笑,重新发动。路过沈家时我往里看了看,这几天天黑得早,他家的窗口看进去,却比暮色还幽深还安静。
我进屋,发现房间里没有开灯。
“妈?妈?”我喊了两声,换鞋,一边伸手去摸开关。
“别开。”我妈这时在角落里开口,吓我一跳。
“干吗啊您?”
“声音小点,过来,跟你说个事。”
我就过去了,她坐在沙发上,低声道:“你沈伯伯出事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耸耸肩,她也就没有多问,继续用气声道:“你沈伯母刚才找来了。”
“……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找你爸说情啊,不要说你爸没这个权利,就是有,他能这么……吗?”
说完这句,她和我都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我问:
“那我们就,这么躲着?”
我妈叹口气:“不然呢?这么多年的邻居,当面怎么说?”
“可这也不是……”
我话刚讲到一半,我家的大门就被敲响了,“砰砰”,接着门铃也被一声声按响,尖利如警报,一时非常热闹。
而我和我妈偎在沙发的两头,偎在浓重的阴影里默默无声,像电视里被人追的走投无路的两个苦主。
门外有人说话,细细听,是沈思博耐心的劝:“妈,庄伯伯他们都不在家,您先回去,我们再商量,好吗?”
“我明明看见小凝回来了。你打,你打她的电话看--快点打呀!”沈伯母的嗓音高起来,我妈慌张地对我使个眼色,我像美式橄榄球员一样迅猛地扑到我的包上,摸出手机,在它响起之前摁了静音。
四面不见光,我趴在那里,屏幕上是熟悉的号码,它亮了,又暗下去,又亮了,像一个人,一面无声的残喘,却拿眼光看着你。
它终于停止,归于死寂。
沈伯母又耽了一会儿,才在儿子的规劝下走掉。
我妈整个人都往后靠到沙发背上,这时坐直了,对我说:“打给小齐,让他接你回学校,你一晚上都这样,明天还考不考试了?”
“那您呢?”
“我,我等你爸回来,我是没有办法了。”
我拨给齐享:“你到哪了?”
“快到家。”他狐疑地问:“你声音怎么了?”
“没事。”我咳了一下:“来接我好不好?”
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好,你等我。”
我去房间收拾明天要用的书和资料,完了出来塞一部分进包里:“妈,我爸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
“沈伯伯会怎么样?”
“谁知道。”她顿了一顿:“如果沈思博找你,你可什么都别答应。”
“我晓得。”我说:“走了。”
也就是我开门,才走出去两步的当儿,有人叫一声:“小凝!”
我真想装作没听见,但身后人并没给我这个机会,她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的书掉的一地都是。
沈思博并不在旁边,我转过身时被她吓到,她憔悴的像被挂起来风干了一趟,眼圈沤得通红。
“沈,沈伯……”
“小凝。”她像个传教的狂热分子,凑过来,又急切又有点祟祟的影子:“能帮阿姨个忙吗?跟你爸说说,啊?”
我妈已经从屋里出来:“沈家妈妈,孩子什么都不懂,别为难孩子,我们去屋里说,好吗?”
但是沈伯母,她就像好容易逮着猎物的饿兽,她只盯着我:
“你沈伯伯那么疼你,对不对?你小时候,骑自行车老也学不会,还是他教你的呢,哦还有你更小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家里没人,还是他抱你去的医院,是不是?你哇哇哇哭得可伤心了,思博拿他的小人书跟你一起看,你就不哭了。是不是?你还记得吧?”
我怎么能忘掉呢,脑袋上缠着绷带和沈思博看一本画书,我曾经以为这样的画面,没有东西可以敌得过。
“我爸还没回来,我,我还有事……”
“小凝别走。”她又握住我的手腕,成了个坏掉的复读机,哀声道:“跟你爸爸说说,啊?”
“沈伯母,沈伯母。”我又不能硬拽,几乎恳求:“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还有事呢。”
“妈!”沈思博从远处冲过来,介入我和他妈妈之间:“您怎么又?--您先放开她。”
“不,思博,你也帮妈说啊,小凝她以前那么喜欢你,你也喜欢她的,你以前告诉过妈的,是不是?”
“妈,妈您不要这样。”沈思博去掰他母亲的手:“庄凝,你先走吧。”
“……”
这个男孩子下巴上,一圈青色。
那是多久以前?--“沈思博,我能不能摸一下?”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他含笑的声音,我指尖的麻痒。
“快走吧。”他此刻看着我说:“算我求你。”
我妈把我拽到沈伯母够不着的地方,轻声道:“小齐来了,你快点跟他走。”
我看过去,齐享正反手带上车门,向我走来,又镇静又整齐,仿佛所有慌乱和颠倒,都能一瞬间在他那里得到校正。
这个青年走近,搂了一下我的肩膀,对这一圈人笑笑。接着他看见地上的书,他把它们一本本拾起来,拍拍尘土塞回我手里,然后对我妈道:“庄伯母,没事的话,我先带她走了?”
“好的,好的。”我妈转头对沈家母子道:“进屋坐坐吧。”
这一场闹剧来得突然,也十分紧凑,前后不过三四分钟,散场的及时,我们两家都幸免于被围观。
这是惟一值得庆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