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溪赋
本文作于杨万里任零陵县丞期间,具体年份不详。浯溪在湖南祁阳县湘江西岸,距零陵城约两公里。唐代诗人元结寓居浯溪时,将他在上元二年(766)率兵镇守九江抗击史思明叛军时写下的《大唐中兴颂》旧稿补充定稿,派专人赴临川,请他的好友颜真卿大笔书写,并石刻于摩崖上。由于文奇、字奇、石奇,所以世称“浯溪三绝”。杨万里的《浯溪赋》用元结的《中兴颂》碑为引子,借唐玄宗、肃宗父子的往事讽谕时事,对宋徽宗、高宗父子进行了批评。
予自二妃祠之下〔1〕,故人亭之旁〔2〕,招招渔舟〔3〕,薄游三湘〔4〕。风与水其俱顺,未一瞬而百里;两峰之际天〔5〕,俨离立而不倚〔6〕:其一怪怪奇奇,萧然若仙客之鉴清漪也〔7〕;其一蹇蹇谔谔〔8〕,毅然若忠臣之蹈鼎镬也〔9〕。怪而问焉,乃浯溪也。盖亭峙其南〔10〕,台岿其北〔11〕;上则危石对立而欲落,下则清潭无底而正黑;飞鸟过之,不敢立迹。予初勇于好奇,乃疾趋而登之;挽寒藤而垂足〔12〕,照衰容而下窥。忽焉心动,毛发森竖;乃迹故步,还至水浒〔13〕;剥苔读碑〔14〕,慷慨吊古。倦而坐于钓矶之上,喟然叹曰〔15〕:惟彼中唐,国已膏肓〔16〕;匹马北方〔17〕,仅获不亡。观其一过不父〔18〕,日杀三庶〔19〕,其人纪有不矣夫〔20〕!曲江为箧中之羽〔21〕,雄狐为明堂之柱〔22〕,其邦经有不蠹矣夫〔23〕!水、蝗税民之亩〔24〕,融、坚椎民之髓〔25〕;其天人之心有不去矣夫〔26〕!虽微禄儿〔27〕,唐独不厥绪哉〔28〕?观马嵬之威垂〔29〕,涣七萃之欲离〔30〕;殪尤物以说焉〔31〕,仅平达于巴西〔32〕:吁不危哉〔33〕!嗟乎!齐则失矣,而楚亦未为得也〔34〕。灵武之履九五〔35〕,何其亟也〔36〕?宜忠臣之痛心,寄《春秋》之二三策也〔37〕!虽然,天下之事,不易于处,而不难于议也〔38〕。使夫谢奉册于高邑〔39〕,禀重巽于西帝〔40〕;违人欲以图功,犯众怒而求济〔41〕:天下之士,果肯欣然为明皇而致死哉?盖天厌不可以复祈〔42〕,人溃不可以复支;何哥舒之百万〔43〕,不如李、郭千百之师〔44〕?推而论之,事可知矣。且士大夫之捐躯以从吾君之子者,亦欲附龙凤而攀日月,践台斗而盟带砺也〔45〕。一复莅以耄荒〔46〕,则夫一呼万者〔47〕,又安知其不掉臂也耶〔48〕?古语有之:“投机之会,间不容〔49〕。”当是之时,退则七庙之忽诸〔50〕,进则百世之扬觯〔51〕,嗟肃宗处此,其实难为之。——九思而未得其计也!已而舟人告行〔52〕,秋日已晏〔53〕;太息登舟,水翤于箭〔54〕。回瞻两峰,江苍茫而不见。
〔1〕二妃祠:娥皇、女英的祠。传说中舜之妻娥皇、女英死后成为湘水之神。汉刘向《列女传·有虞二妃》:“有虞二妃者,帝尧之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舜既嗣位升为天子,娥皇为后,女英为妃,封象于有庳,事瞽叟犹若初焉,天下称二妃。”二妃祠在湖南永州。
〔2〕故人亭:在湖南永州。
〔3〕招招:招呼貌。《诗·邶风·匏有苦叶》:“招招舟子,人涉卬否。”毛传:“招招,号召之貌。”
〔4〕薄,发语词,无意义。三湘:湘水汇合沅湘、潇湘、资湘三条河流,故称三湘。
〔5〕欻(xū):忽然。际天:接天,极言山峰之高。
〔6〕俨:昂立。离立:并立。倚:凭靠。不倚,矗立而无所依傍。
〔7〕鉴:临水照影。清漪:水清澈而有波纹。
〔8〕蹇蹇:忠诚耿直貌。蹇,通“謇”。愕愕:直言不讳的样子。
〔9〕蹈:踏上,投进。鼎镬(huò):鼎和镬。古代两种烹饪器。古代有用鼎镬烹人的酷刑。
〔10〕亭:唐代诗人元结,于代宗广德元年(763)被任命为道州刺史。永泰元年(765)罢任。次年再任道州刺史。大历二年(767)二月从潭州都督府返道州,舟经祁阳阻水,泊舟登岸暂寓,遂将一条“北汇于湘”的无名小溪命名“浯溪”,意在“旌吾独有”,撰《浯溪铭》,浯溪得名从此始。元结又将“浯溪东北廿馀丈”的“怪石”命名“峿台”,撰《峿台铭》;在溪口“高六十馀尺”的异石上筑一亭堂,命名“亭”,撰《亭铭》。峙:耸立。
〔11〕峿(wú)台:参见注〔10〕。
〔12〕垂足:峭壁突出的石头,踩在上面有半只脚悬空。所以叫“垂足”。
〔13〕水浒:水边。
〔14〕碑:指元结所作的《大唐中兴颂》碑文。
〔15〕喟然:感叹、叹息貌。
〔16〕膏肓:古代医学以心尖脂肪为膏,心脏与膈膜之间为肓。《左传·成公十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后遂用以病在膏肓称病重难治。
〔17〕匹马北方:元结《大唐中兴颂》:“天将昌唐,繄晓我皇,匹马北方。”杨万里在这里是说,安史之乱时唐玄宗逃往四川,唐肃宗留在北方指挥抵抗,维持残局,唐朝才免于灭亡。《旧唐书·玄宗本纪》:“(唐玄宗)及行,百姓遮路乞留皇太子,愿戮力破贼,收复京城,因留太子。”
〔18〕过:过错,过失。不父:唐玄宗纳了儿子寿王(李瑁)的妻子杨玉环为贵妃,荒淫乱伦,所以称为“不父”。
〔19〕日杀三庶:唐玄宗听信谗言,在开元二十五年以谋图篡位的罪名,把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贬为庶人,随后又将三人杀死。天下人因这三人死得冤,遂称这三人为“三庶人”。
〔20〕人纪:人之纲纪,指立身处世的道德规范。斁(dù):败坏。唐玄宗娶媳杀子,所以作者斥责他败坏人纪。
〔21〕曲江:张九龄是邵州曲江人,在开元时为宰相。唐玄宗要废太子李瑛、任用李林甫、牛仙客,赦免作战不利的安禄山,张九龄都曾劝谏,但唐玄宗不听。后来果真如张九龄所预料,发生祸乱。世人敬重张九龄是贤相,尊称他为“曲江公”。箧中之羽:匣中羽扇是弃之不用的东西。张九龄因劝谏唐玄宗封赏牛仙客,得罪了玄宗,李林甫又趁机诋毁,张九龄于是“因帝赐白羽扇,乃献赋自况,其末曰:‘苟效用之得所,虽杀身而何忌?’又曰:‘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中。’”
〔22〕雄狐:指杨国忠。杨国忠是杨贵妃的堂兄,曾与他的堂妹(后来的虢国夫人)通奸。《诗经·齐风·南山》相传是讽刺齐襄公和他妹妹文姜通奸的诗,其中有“南山崔崔,雄狐绥绥”的诗句,因此杨万里在这里用雄狐指杨国忠。明堂之柱:明堂是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都在此举行。明堂柱,比喻朝廷的支柱。杨国忠曾官至宰相,所以有此比喻。
〔23〕邦经:国家的常法。蠹(dù):被蛀虫蛀蚀,比喻奸臣作祸国害民事。杨国忠曾投靠李林甫,逼反安禄山,致使大将哥舒翰败亡,确实为国之蛀虫。
〔24〕水、蝗:水灾和蝗灾。唐玄宗统治时期,水、蝗灾害比较频繁。
〔25〕融、坚:指宇文融和韦坚。宇文融曾建议检括逃亡户口和籍外占田,缓解了唐玄宗朝的财政危机,是当时的敛财能手。韦坚担任淮南租庸等使,搜刮民间珍奇,集新船数百艘,船上陈列各地得来的珍奇,招摇进宝,讨得玄宗的欢心。宇文融和韦坚都是历史上有名的搜刮能手。
〔26〕天人之心:天道和民心。
〔27〕微:无,没有。禄儿:指安禄山。唐玄宗时宫内戏称安禄山为“禄儿”。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事实二》:“豫章《中兴碑》诗:‘明皇不作包荒计,颠倒四海由禄儿。’按,《禄山事迹》云:‘正月二十日,禄山生日,赐物甚多。后三日,召禄山入内,贵妃以锦绣绷缚禄山,令内人以彩舆舁之,宫中欢呼动地。明皇使人问之,报云:贵妃与禄山作三日洗儿。明皇就观之,大悦。因赐贵妃洗儿金银钱物,极欢而罢。自是宫中皆呼禄山为禄儿,不禁其出入。’”
〔28〕独不:难道就不。霣(yǔn)厥绪:唐朝统治的世系走向衰败。霣:衰败,衰亡。厥,代词,其。
〔29〕马嵬:地名。在陕西省兴平县。唐安史之乱中,玄宗奔蜀,途次马嵬驿,卫兵杀杨国忠,玄宗被迫赐杨贵妃死,葬于马嵬坡。威垂:困顿、萎靡貌。
〔30〕涣:离散。七萃:本意指周天子的禁卫军。《穆天子传》卷一:“天子于当水之阳,天子乃乐口,赐七萃之士战。”郭璞注:“萃,集也,聚也;亦犹《传》有七舆大夫,皆聚集有智力者,为王之爪牙也。”后泛指天子的禁卫军。
〔31〕殪:(yì)杀死。尤物:指绝色美女。有时含有贬意。这里指杨贵妃。说:通“悦”。
〔32〕巴西:后汉郡名,治阆中(今属四川)。安史之乱后唐玄宗西逃,曾至巴西郡,然后到蜀郡。
〔33〕吁:叹词。
〔34〕齐则失矣,而楚亦未为得也:这两句是用西汉司马相如《子虚赋》中句:“无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
〔35〕灵武:地名。唐置县。故城在今宁夏灵武西北。唐肃宗在灵武即位称帝,故用灵武代指肃宗。履九五:称帝。履,临,至。《易·履》:“刚中正,履帝位而不疚。”九五,《易·乾》:“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孔颖达疏:“言九五,阳气盛至于天,故云‘飞龙在天’。此自然之象,犹若圣人有龙德,飞腾而居天位。”后因以“九五”指帝位。
〔36〕亟(jí):性急;急躁。
〔37〕春秋:指春秋笔法。经学家认为《春秋》每用一字,必寓褒贬。二三策:用《孟子·尽心》中语“吾于武成,取二三策已矣”。
〔38〕不易于处,而不难于议:(天下的事)置身事外发议论很容易,但是如果置身其中、身临其境就不好办了。处:处境。
〔39〕使夫:假设词。谢奉册于高邑:刘秀手下将领劝说其称帝,刘秀不应。后来刘秀在长安时同舍生强华自关中奉《赤伏符》要求刘秀称帝,群臣借机再次劝说,刘秀于是在高邑(今属河北)称帝。唐肃宗称帝的情况与光武帝相似,据《旧唐书·肃宗本纪》:“上(肃宗)至灵武,……裴冕、杜鸿渐等从容进曰:‘……宗社神器,须有所归。……伏愿殿下顺其乐推,以安社稷,王者之大孝也。’上曰:‘俟平寇逆,奉迎銮舆,从容储闱,侍膳左右,岂不乐哉!公等何急也?’冕等凡六上笺。辞情激切,上不获已,乃从。是月甲子,上即皇帝位于灵武。”
〔40〕禀:遵循;奉行。重巽:《易·巽》:“《彖》曰:重巽以申命。”唐孔颖达疏:“上下皆巽,不为违逆,君唱臣和,教令乃行,故于重巽之卦,以明申命之理。”西帝:唐肃宗称帝时唐玄宗在西蜀,故此处称玄宗为“西帝”。“使夫”两句是说,假如唐肃宗拒绝众人的拥戴,大家还要遵从远在西蜀的玄宗的命令。
〔41〕违人欲、犯众怒:违背众人依附于肃宗,以求功名的愿望,这是犯众怒。图功:图谋建立功业。济:救助。这两句是说:拒不称帝是打破了追随者建立功名的欲望,是犯了众怒,若真是如此,以后众人也不愿意再辅佐肃宗。
〔42〕天厌:《论语·雍也》:“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邢昺疏:“厌,弃也。”后因以“天厌”谓为上天所厌弃、弃绝。
〔43〕哥舒:哥舒翰。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唐玄宗任命哥舒翰为太子先锋兵马元帅,镇守潼关阻止安禄山进攻长安。宰相杨国忠劝玄宗令哥舒翰从潼关出兵抗击安禄山军队,收复失地,玄宗即派人促战。潼关易守难攻,哥舒翰被逼出战,最终战败,潼关失守,玄宗于是西逃。
〔44〕李、郭:指李光弼和郭子仪。唐肃宗即位以后,任命郭子仪为兵部尚书,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又得到回纥出兵帮助,讨伐安禄山,收复了长安和洛阳。
〔45〕台斗:比喻宰辅重臣。台,三台星;斗,北斗。践台斗指当上重臣。带砺:衣带和砥石。《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封爵之誓曰:‘使黄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后因以“带砺”为受皇家恩宠,与国同休之典。以上三句用《后汉书·光武本纪》中耿纯劝说刘秀登基的话:“天下士大夫捐亲戚,弃土壤,从大王于矢石之间者,其计固望其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耳。今功业即定,天人亦应,而大王留时逆众,不正号位,纯恐士大夫望绝计穷,则有去归之思,无为久自苦也。大众一散,难可复合。时不可留,众不可逆。”
〔46〕莅(lì):临视;治理。耄荒:谓年老昏愦。这里指玄宗。
〔47〕一呼万旟(yú):这是用元结《大唐中兴颂》:“匹马北方,独立一呼,千麾万旟。”旟:古代画有鸟隼图象的军旗。
〔48〕掉臂:甩动胳膊走开。表示不顾而去。
〔49〕投机之会,间不容穟:语出《新唐书·张公谨传赞》:“投机之会,间不容穟,公谨所以抵龟而决也。”意为要把握一闪即逝的好时机。穟,同“穗”。
〔50〕七庙:《礼记·王制》:“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此指四亲庙(父、祖、曾祖、高祖)、二祧(远祖)和始祖庙。后以“七庙”泛指帝王供奉祖先的宗庙。忽诸:指忽然(灭亡)。封建时代以皇家统治断绝为亡国的标志,皇家的庙祀如果断了,王朝也就灭亡了。
〔51〕扬觯(zhì):举杯以示受罚。觯,古代饮酒器。以上两句是说,肃宗如果不称帝那么唐朝眼看就要亡国;而肃宗称帝就会被人在百世之下诟病。
〔52〕告行:通知要开船了。
〔53〕晏:晚;迟。
〔54〕(kuài):同“快”。
这是一首借古讽今之作。此赋以游览浯溪开篇,首先写自己顺江而游,“上则危石对立而欲落,下则清潭无底而正黑;飞鸟过之,不敢立迹。”寥寥几笔就描绘出浯溪的雄奇的风光。浯溪是元结寓居之地,此处《大唐中兴颂》石刻更是一大名胜,杨万里游到此处便很自然地“剥苔读碑,慷慨吊古”,就元结碑文的内容发表议论。杨万里首先是批评了唐玄宗,玄宗在其统治后期,昏愦乱伦,任用奸臣,最终导致安史之乱爆发,落得长安失守,仓皇逃往西蜀的下场。“齐则失矣,而楚亦未为得也”一句,又点评了唐肃宗,肃宗在灵武登基有些仓促,招致了后人的讥讽,如元结的《大唐中兴颂》就是一例,元结此文表面上是颂扬唐肃宗在安史之乱后重新振兴唐朝,但暗中讽刺肃宗失德。杨万里这篇《浯溪赋》并不一味批评肃宗失德,而是提出了新的看法:玄宗已经失德,威望扫地,如果肃宗不即位,那么唐朝很可能就此灭亡,因此肃宗仓猝即位是功大于过的。联系史实看,杨万里这种看法是很有见地的。在这篇赋中,杨万里是用唐玄宗影射宋徽宗,用唐肃宗影射宋高宗。虽然宋高宗也称不上是明主,但是高宗在靖康之难时即位,维护了皇统,保住了东南的半壁江山,使宋朝不致就此亡国。试想如果高宗不维持残局,那时又会有多少人为宋徽宗这样的昏君卖命呢?因而高宗的这一历史功绩不可埋没。然而杨万里也没有一味的肯定高宗,“肃宗处此,其实难为之。——九思而未得其计也!”在一片烟水苍茫的景色之中,回想历史的是非功过,引人深思。
海鳅赋(有后序)
这篇赋作于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杨万里时任零陵县丞。这篇赋反映的是此年秋冬刚刚发生的宋金采石矶大战。杨万里以明快生动的笔墨描绘出战争的经过,篇末议论不多,却发人深省,深化了主题。
辛巳之秋〔1〕,牙斯寇边〔2〕:既饮马于大江〔3〕,欲断流而投鞭〔4〕。自江以北,号百万以震扰〔5〕;自江以南,无一人而寂然〔6〕。牙斯抵掌而笑曰〔7〕:“吾固知南风之不竞〔8〕,今其幕有乌而信焉〔9〕。”指天而言:“吾其利涉大川乎〔10〕!”方将杖三尺以麾犬羊〔11〕,下一行以令腥膻〔12〕;掠木棉估客之〔13〕,登长年三老之船〔14〕;并进半济〔15〕,其气已无江矣〔16〕。南望牛渚之矶〔17〕,屹峙七宝之山〔18〕;一帜特立〔19〕,于彼山颠。牙斯大喜曰:“此降幡也〔20〕。”贼众呼“万岁”而贺曰:“我得天乎〔21〕!”
言未既〔22〕,蒙冲两艘〔23〕,夹山之东西,突出于中流矣!其始也,自行自流,乍纵乍收;下载大屋,上横城楼;缟于雪山〔24〕,轻于云球;翕忽往来〔25〕,刻顷万周;有双垒之舞波〔26〕,无一人之操舟。贼众指而笑曰:“此南人之喜幻,不木不竹,其诳我以楮先生之俦乎〔27〕?不然,神为之楫、鬼与之游乎?”
笑未既,海鳅万艘〔28〕,相继突出而争雄矣!其迅如风,其飞如龙。俄有流星〔29〕,如万石钟〔30〕;自苍穹〔31〕,坠于波中;复跃而起,直上半空;震为迅雷之隐乱〔32〕,散为重雾之冥蒙〔33〕:人物咫尺而不相辨,贼众大骇而莫知其所从〔34〕。于是海鳅交驰,搅西蹂东;江水皆沸,天色改容:冲飙为之扬沙〔35〕,秋日为之退红〔36〕。贼之舟楫皆躏藉于海鳅之腹底〔37〕;吾之戈蚫矢石〔38〕,乱发如雨而横纵;马不必射,人不必攻;隐显出没,争入于阳侯之珠宫〔39〕。牙斯匹马而宵遁〔40〕,未几自毙于瓜步之棘丛〔41〕。
予尝行部而过其地〔42〕,闻之渔叟与樵童;欲求牙斯败衄之处〔43〕,杳不见其遗踪。但见倚天之绝壁,下临月外之千峰;草露为霜,荻花脱茸;纷棹讴之悲壮〔44〕,杂之以新鬼旧鬼之哀恫〔45〕。
因观蒙冲、海鳅于山趾之河蚭〔46〕,再拜劳苦其战功〔47〕;惜其未封以下濑之壮侯〔48〕,册以伏波之武公〔49〕。抑闻之曰〔50〕:在德不在险〔51〕,善始必善终。吾国其勿恃此险,而以仁政为甲兵,以人材为河山,以民心为垣墉也乎〔52〕!
右采石战舰:曰蒙冲,大而雄;曰海鳅,小而〔53〕;其上为城堞屋壁〔54〕,皆垩之〔55〕。绍兴辛巳,逆亮至江北〔56〕,掠民船,指麾其众欲济。我舟伏于七宝山后,令曰:“旗举则出江!”先使一骑偃旗于山之顶:伺其半济,忽山上卓立一旗,舟师自山下河中两旁突出大江,人在舟中,踏车以行船:但见舟行如飞,而不见有人。虏以为纸船也。舟中忽发一霹雳炮:盖以纸为之,而实之以石灰硫黄;炮自空而下,落水中,硫黄得水而火作,自水跳出,其声如雷;纸裂而石灰散为烟雾,眯其人马之目,人物不相见。吾舟驰之,压贼舟,人马皆溺。遂大败之云。
〔1〕辛巳:绍兴三十一年为辛巳年。
〔2〕牙斯:西汉末年匈奴王名囊知牙斯,杨万里是用囊知牙斯代指金国完颜亮。寇边:侵犯边境。
〔3〕饮马长江:在长江边给战马喝水。谓渡江南下进行征伐。《南史·檀道济传》:“道济见收,愤怒气盛,目光如炬,俄而间引饮一斛。乃脱帻投地,曰:‘乃坏汝万里长城。’魏人闻之,皆曰:‘道济已死,吴子辈不足复惮。’自是频岁南伐,有饮马长江之志。”
〔4〕投鞭断流:据《晋书·苻坚载记下》,前秦苻坚将攻东晋,部下石越认为晋有长江之险,不可轻动。苻坚说:“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何险之足恃?”
〔5〕震扰:惊动不安貌。
〔6〕寂然:形容寂静的状态。
〔7〕抵掌:击掌。指人在谈话中的高兴神情。
〔8〕南风不竞:比喻力量衰弱,士气不振。语出《左传·襄公十八年》:“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杜预注:“歌者吹律以咏八风,南风音微,故曰不竞也。师旷唯歌南北风者,听晋、楚之强弱。”
〔9〕其幕有乌:语出《左传·庄公二十八年》:“(楚伐郑,)诸侯救郑,楚师夜遁。郑人将奔桐丘,谍告曰:‘楚幕有乌。’乃止。”军营里没有人,所以乌鸦才会落在空幕之上,由此可以判断出军营的虚实。
〔10〕利涉大川:《易》书的占卜爻辞,如《易·需》:“贞吉,利涉大川。”此处指顺利渡过长江。
〔11〕杖三尺:握着剑。杖,握,执持。三尺,指剑。麾(huī)犬羊:指挥士兵进攻。麾,指挥。犬羊,旧时常把外敌蔑称为犬羊,这里指金兵。
〔12〕一行:一道军令。腥膻:旧指入侵的外敌,这里指金兵。
〔13〕木棉:落叶乔木,其种子的表皮有白色纤维,质柔软,可用来装枕头、垫褥等。估客:即行商。艓(dié):一种小船。
〔14〕长年三老:古时川峡一带对舵手、篙师的敬称。唐杜甫《拨闷》诗:“长年三老遥怜汝,捩舵开头捷有神。”这两句是说金兵等上了抢来的商人的货船和艄公的渡船。
〔15〕并进:一起行进。半济:渡江渡到一半。
〔16〕气:气焰。江壖(ruán):江边地。这一句是说,完颜亮认为南宋无力抵抗,气焰嚣张,已经把江南视作囊中之物了。
〔17〕牛渚之矶:山名。在安徽省当涂县西北,下临长江,山的北部突出江中,名采石矶。此地江面较狭,形势险要,自古为长江南北重要津渡,也是江防重镇。
〔18〕屹峙:耸立。七宝之山:指采石矶以北的宝积山。
〔19〕特立:独立;挺立。
〔20〕降幡:表示投降的旗帜。
〔21〕得天:得到天助。《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晋侯梦与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其脑,是以惧。子犯曰:‘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
〔22〕言未既: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既,指终了。
〔23〕蒙冲:即艨艟(ménɡchōnɡ),古代战船。详见赋后小序。
〔24〕缟:细白的生绢,因指白色。战船船身被涂成白色,所以说看上去像雪山。
〔25〕翕忽:犹倏忽。急速貌。
〔26〕垒:军壁,阵地上的防御工事。这里是说战船好像是江上的堡垒。
〔27〕楮先生:唐韩愈《毛颖传》将笔、墨、砚、纸拟人化,称纸为楮先生,后遂以楮先生为纸的别称。俦(chóu):辈,同类。这一句是说,难道宋军是用纸扎的船来诓骗我们吗?
〔28〕海鳅;小型战船。详见赋后小序。
〔29〕流星:指霹雳炮像流星一样落下。霹雳炮,详见赋后小序。
〔30〕钟:古容量单位。一钟为十斛。万石钟,是极言霹雳炮数量多而且炮弹巨大。
〔31〕霣(yǔn):坠落。
〔32〕隐谹(hónɡ):象声词,多形容雷声。汉扬雄《法言·问道》:“或问大声曰非雷非霆,隐隐谹谹,久而愈盈,尸诸圣。”
〔33〕冥蒙:幽暗,不明。
〔34〕所从:所向;所往。
〔35〕冲飚(biāo):暴风。飙,旋风;暴风。
〔36〕秋日:采石矶之战发生在十一月初八,已经是冬天,作者说“秋日”是为了和开篇的“辛巳之秋”相一致。秋日为之退红:犹言日月无光。
〔37〕躏藉:踩踏;践踏。这是说敌船被海鳅撞翻。
〔38〕戈鋋(chán):戈与鋋。亦泛指兵器。鋋,铁柄小矛。矢石:箭和垒石。
〔39〕阳侯:古代传说中的波涛之神。珠宫:龙宫。
〔40〕宵遁:趁夜逃跑。
〔41〕自毙:完颜亮强渡采石矶未成,于是转道去扬州欲渡瓜州,其手下将士以为此时渡瓜州定然不利,请求休整之后再做打算,完颜亮不听,并企图强驱部下渡江,以致群情激愤,最终被部下杀死。此文中说完颜亮“自毙”是故意贬损敌寇。
〔42〕行部:谓巡行所属部域,考核政绩。
〔43〕败衄(nǜ):挫折,失败。衄,挫折;挫伤;失败。
〔44〕棹讴:摇桨行船所唱之歌。
〔45〕哀恫(tōnɡ):悲痛。恫,哀痛。
〔46〕河(ruì):水湾。,河流会合或弯曲的地方。
〔47〕劳苦:慰劳、慰问。劳,在此处为动词。
〔48〕下濑:古时有下濑船,即一种行于浅水急流中的平底快船。汉代曾用“下濑”作将军名号。
〔49〕册:册封。伏波:汉代将军名号。西汉路博德、东汉马援曾受封为伏波将军。这两句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蒙冲、海鳅都有战功,只可惜不能封公封侯。
〔50〕抑:连词。但是,然而。表示转折。
〔51〕险:险要的地势。
〔52〕垣墉:墙。
〔53〕(kuài):同“快”。
〔54〕城堞:城上的矮墙。也泛指城墙。
〔55〕垩(è):用白色涂料粉刷。
〔56〕逆:叛乱者,这是对敌人的蔑称。
《海鳅赋》是杨万里词赋作品中的名篇,在当时的文坛上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杨万里以时事战争为题材,艺术地再现了宋军在采石矶大败完颜亮的场面。
此赋开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先写完颜亮来势汹汹,想要饮马长江、投鞭断流,而江对面的宋军好像毫无动静,到了江心,看到宋军在七宝山上竖起的领旗,还以为是降幡,更加得意忘形,以为得到“天助”,狂傲之态毕现。看到宋军的两艘战船后,因为看到宋军战船没有舟楫,自行进退,不了解其中缘由,竟然以为宋军是用纸船诓骗他们,完颜亮的自负就已经到了可笑的地步。自古骄兵必败,正当完颜亮得意忘形的时候,宋军开始进攻,万艘海鳅迅疾如风,霹雳弹如流星陨落,金兵大败,“贼之舟楫皆躏藉于海鳅之腹底”,完颜亮“匹马而宵遁,未几自毙于瓜步之棘丛”,宋军大获全胜。在描绘完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之后,杨万里写到了自己去寻访战场遗迹,“草露为霜,荻花晚茸;纷棹讴之悲壮,杂之以新鬼旧鬼之哀恫”,一派凄凉景象,有“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味道,这样写更衬出发动战争的金国的不义。凭吊过战场之后,作者参观了立下汗马功劳的海鳅战船,且用风趣的笔墨写到,应当给这些战船也记功封侯。然而杨万里并没有就此结束全篇,“抑闻之”三字又将文意推进了一层:长江虽然是“天险”,海鳅战船虽然厉害,但并不能作为永享太平的保证,只有实行仁政,重用人才,团结民心才能让国家永远不畏惧外敌侵略。有此一论,这篇赋就不是一般性的赞颂抗金胜利的文章,作者指出了南宋的兴国之路。
君道(中)
《千虑策》是杨万里针对孝宗即位之初南宋的内政外交所写的一组政治论文,写作时间大约在乾道元年至乾道三年之间(1165—1167),其内容分“君道”、“国势”、“治原”、“人才”、“论相”、“论将”、“论兵”、“驭吏”、“选法”、“刑法”、“冗官”、“民政”十二题,全面总结南宋建立以来的历史教训,提出了一整套治国方针。杨万里在乾道三年(1167)春到杭州通过陈俊卿把《千虑策》呈给知枢密院事虞允文,虞允文读后大为赞赏,表示要推荐杨万里,但是当时正赶上四川宣抚使吴璘病卒,虞允文仓促赶往四川出任宣抚使,杨万里的《千虑策》因而没有被朝廷采纳。《君道》是《千虑策》中的一题,《君道》分上中下三篇,这里选的是中篇。
臣闻:有天下之忧,有君子之忧。天下之忧,忧其君之不为也;君有为矣,天下之喜,而君子之忧也〔1〕。盖不为之君,其心迟〔2〕,天下之所不快;有为之君,其志锐〔3〕,天下之所甚喜。虽然,喜者,忧之所由寓也〔4〕;锐者,迟之所由伏也。夫何故?锐则速,不以速而成,则以速而折〔5〕。天下之事,有百全之成而无一折者乎〔6〕?求其成,则必有以忍其折〔7〕。不忍其折,则无务于速也〔8〕。速而折,折而不忍,则锐安得不变而为迟哉?一朝之有为,必至于终身而不为。是故君子见其初而忧其终〔9〕。
古之君子,得有为之君而辅之,以求立天下之大功,则必有以养其君之志〔10〕;而古之君子,亦必有以自养其志,详其发而重其举〔11〕。非详其发也,恐发之疏,则一发足以废百发。非重其举也,恐举之轻,则一举足以废万举。君臣之间,其立也坚〔12〕,而其谋也老〔13〕,夫是以有成。老则不欲速,坚则虽可折而不可沮〔14〕。胜而不勇〔15〕,败而不怯,得而不喜,失而不挫,优游容与〔16〕,以待天下之隙而徐制其要领〔17〕。
盖昔者晋文之图霸也〔18〕,二年而欲用其民〔19〕,子犯曰〔20〕:“民未知义。”民知义矣,又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信。”民知信矣,又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礼。”盖文公之志,踊跃奋迅而欲有为者三也〔21〕,而子犯三遏之〔22〕。越王之报吴也〔23〕,四年而召范蠡问曰〔24〕:“伐吴可乎?”曰:“未可也。”又一年又问曰:“伐吴可乎?”又曰:“未可也。”又一年又问焉,又一年又问焉,则皆曰“未可也。”盖越王之志,踊跃奋迅而欲有为者四也,而范蠡四拒之。二臣者,举其君踊跃奋迅之气,而纳之于郁抑愤闷之地〔25〕,使朝夕咨嗟〔26〕,求逞而不得逞〔27〕,则无乃过乎〔28〕?盖二臣者,深所以养其君之志,惧其速而折、折而沮也。及其国力已强,兵气已振,事机之来而不可失,胜形之见而不可御〔29〕,则破楚灭吴,了此事不终朝尔〔30〕。
唐之德宗,其志有一日不在于平藩镇者乎〔31〕?然不胜其愤,锐于遣三将而一伐〔32〕,一伐而生朱之变也,则不敢言及于藩镇者终其身。求节度则与节度,求宰相则与宰相,故藩镇之祸始于肃宗,而成于德宗。至于亡唐,藩镇亡之也。德宗岂真成藩镇之祸者哉〔33〕?速而折也,折而沮也。使德宗而不速,则不折;折而不沮,则岂不犹可为也,何遽至于晚年之姑息哉〔34〕!文宗之志,有一日不在于诛宦官者乎〔35〕?然不胜其愤,锐于任训、注而一决〔36〕,一决而生甘露之祸也,则不敢言及于宦官者终其身;****则听其****〔37〕,诋辱则甘其诋辱〔38〕。故宦官之祸始于明皇,而成于文宗。至于亡唐,宦官亡之也。文宗岂真成宦官之祸者哉?速而折也,折而沮也。使文宗而不速,则不折;折而不沮,则岂不犹可为也,何遽至于饮恨以没哉!二君之志,本以求天下之大功,而反以得天下之大祸,则不养其志之患也。
顷者〔39〕,新天子即位之初,春秋鼎盛〔40〕,圣武天挺〔41〕,超然有必报不共戴天之心〔42〕,克复神州之志,天下仰目而望,庶乎中兴之有日也〔43〕。然亲征之诏朝下,而和议之诏夕出〔44〕;元戎之幕方开〔45〕,而信使之轺已驾〔46〕。纷纷扰扰,以至于今,而国论卒归于和〔47〕。此其病安在哉?盖兆今日之和者,符离之役也〔48〕。事不极则反不生,势不激则变不形,暄甚则雨〔49〕,冬穷则春,理固然也。战岂与和期哉〔50〕?和者,战之变也,非求变也,激而不得不变也,且是役也,天子之志,固在于取中原也,抑尝熟策之、详议之耶?议之不详也,策之不熟也,得城而不能有也,成功而不能善后也。是故前日之勇,一变而为怯;前日之锐,一变而为钝,安得而不归于和哉?当其师之出也,臣固知有今日之和也。何则?天子即位之初,虽以尧舜为之,亦不能以一日而洽威德于天下也〔51〕。威德未有以洽乎天下,而欲一举以求非常之功,是非有成心也,有幸心尔〔52〕。成乎心,犹未必成乎外也;心则幸矣,独能成乎外耶?今日之事,臣所大惧者,惧天子之志沮于一折,而虏人有以窥吾之沮,而天下之祸所从生也。唐之二君,盖可鉴矣!
人有未富而先急于作大屋者,屋未成而家已贫,则他日一墙之颓,一篱之缺,而不敢议于补葺〔53〕。夫一墙易补也,一篱易葺也,其费与屋同不同也?勇于屋之大,而怯于藩墙之细,则其志之沮也。臣尝读《蜀志》,至于刘昭烈三见诸葛亮之事〔54〕,则为之太息。盖昭烈以汉之裔,欲诛曹操以复汉室,此昭烈之雅志也〔55〕。然得徐州则失徐州,得豫州则失豫州,败于吕布,又败于曹操,奔走狼狈于荆楚之间,而无所于归,宜其惫而不复自振也〔56〕,而其见亮曰:“孤不度德〔57〕,欲信大义于天下〔58〕,而智术浅短,遂用猖獗〔59〕,至于今日,然志犹未已!”嗟夫!昭烈者,是时已老矣,衰败屡折,而志犹未已,此亮之所以乐于委身而愿效其谋者也〔60〕。彼其徒手而成鼎峙之业〔61〕,其以此哉!今天子以天下之半,带甲百万〔62〕,表里江淮〔63〕,安坐而指挥天下之豪杰,以图恢复祖宗之业,而澡靖康之耻〔64〕,进则成混一之功〔65〕,守则成南北之势,何至于以一小折自沮,而汲汲以议和哉〔66〕?臣愿天子坚昭烈之志,而毋以唐之二君自处〔67〕,则中兴之功,天下未绝望也。
〔1〕君子之忧:是指国君想要有所作为,君子就要帮助国君,为国事操心。
〔2〕心迟:对国事不感兴趣,处理事务心不在焉。
〔3〕志锐:想要做一番大事业。
〔4〕寓:潜伏,隐藏在其中。
〔5〕折:挫败,失败。
〔6〕百全:犹万全;百无一失。
〔7〕有以:能够。表示具有某种条件、原因等。这句是说要想成功,一定要能忍受暂时失败带来的痛苦。
〔8〕务:致力。这句是说,如果不能忍受挫败,那就不要急于求成。
〔9〕见其初而忧其终:(君子)看到国君在执政之初的政治抱负就开始考虑国家政治事件的最后结果。
〔10〕养志:保持志气不消退,不因为受到打击而心灰意冷。
〔11〕详:周详细致。发:开始。重:慎重。举:举动。这一句是说在行动之前要充分准备,开始之后也要慎重行事。
〔12〕其立也坚:立下的志向非常坚定。
〔13〕谋也老:即老谋,深远的谋略。
〔14〕沮:沮丧,灰心失望。
〔15〕勇:此处指取得初步胜利后盲目乐观、骄傲自大,只知道一味进攻。
〔16〕优游:从容,不急迫。容与:从容闲舒貌。
〔17〕隙:敌人的空子;机会。制:掌握。要领:本义为腰和脖子,比喻重要的部位或区域。
〔18〕晋文:晋文公,春秋时期晋国国君,后来成为诸侯霸主。
〔19〕用其民:指发动战争。
〔20〕子犯:狐偃,字子犯,晋文公的谋士。
〔21〕踊跃:形容情绪高涨。奋迅:精神振奋,行动迅速。
〔22〕遏:抑制;阻止。
〔23〕越王:指春秋时越王勾践,曾被吴王阖闾俘获,回到越国后立志要灭掉吴国。
〔24〕范蠡:春秋时越国大臣,辅佐勾践灭掉了吴国。
〔25〕郁抑:忧愤郁结;忧懑压抑。
〔26〕咨嗟:叹息。
〔27〕逞:快心,称愿,满意。
〔28〕无乃:相当于“莫非”、“恐怕是”,表示委婉测度的语气。
〔29〕御:制止;阻止。
〔30〕终朝:早晨。这一句是说,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击败敌人用不了一个早晨。这是形容准备充分,把握机会,就会一举成功。
〔31〕平藩镇:唐玄宗时在边疆设置十个节度使,称为藩镇。安史之乱后各个藩镇形成割据之势。唐德宗力图平藩,建中三年(782)派大将马燧、李抱真、李晟出兵攻打河朔藩镇,但是引起朱滔、李希烈、朱泚叛乱,朱泚趁机攻占长安并称帝,又率领叛军围攻德宗于奉天,发生奉天之难。战争持续了五年,最后虽然朱泚和李希烈等败死,但是德宗却与其馀藩镇妥协,从此割据局面进一步恶化。
〔32〕遣三将:即马燧、李抱真、李晟三员大将。
〔33〕成:促成。
〔34〕遽:遂;就。
〔35〕诛宦官:唐文宗在太和九年(835)与宰相李训和藩镇大将郑注等合谋,诈言甘露降于石榴树上,请文宗观看,暗中埋伏士兵准备诛杀宦官,但是被宦官仇士良等人发觉,反召禁军杀戮朝臣,李训和郑注也都被害,史称“甘露之变”。自此宦官势力更大。
〔36〕训、注:指李训和郑注。
〔37〕****:独断专行。
〔38〕诋辱:诋毁侮辱。
〔39〕顷者:近来。
〔40〕春秋鼎盛:年纪正当壮年。春秋,年纪。
〔41〕圣武天挺:圣明英武,天生卓越超拔。这是称颂帝王之词。
〔42〕不共戴天:谓不共存于人世间。喻仇恨极深。语出《礼记·曲礼上》:“父之雠,弗与共戴天。”宋徽宗、宋钦宗被金人俘虏,最后都死在金国。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八:“我国家之于金虏,盖百世不共戴天之雠也。”
〔43〕庶乎:犹言庶几乎。近似,差不多。
〔44〕和议:宋孝宗在绍兴三十年(1162)即位之后,立即启用主战派大臣张浚,在隆兴元年(1163)五月出师北伐,由李显忠攻打灵璧,绍宏渊攻打虹县。一月之间,攻下灵璧、虹县、宿州三城,金兵大败,人心振奋。既而金国以十万大军攻打宿州,宿州复失,宋军大败于符离集,金兵乘胜追击,斩首宋军四千,获甲三万,南宋被迫和金国和议。朝、夕是说此次北伐失败得很快。
〔45〕元戎:主将,统帅。在文中指当时指挥北伐的主战派大臣张浚。
〔46〕信使:使臣,使者。奉派担任使命或传达消息、递送书信的人。轺(yáo):使节所用之车。这是说张浚主持北伐没多久,皇帝就派使臣同金国议和了。
〔47〕国论:有关国家大计的言论、主张。
〔48〕符离:宋金两国在隆兴元年会战于符离集,宋将李显忠、绍宏渊溃败。
〔49〕暄:炎热。
〔50〕期:希望;企求。这是说打仗的目的难道是希望求和吗?
〔51〕洽:周遍;广博。《孟子·公孙丑》:“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
〔52〕幸:侥幸。
〔53〕补葺(qì):修补;修缮。葺,整理;整治。
〔54〕刘昭烈:三国刘备谥号为昭烈皇帝。
〔55〕雅志:平素的意愿。
〔56〕宜:大概;似乎;恐怕。
〔57〕度(duó)德:估量自己的德行。语出《左传·隐公十一年》:“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
〔58〕信:通“伸”。伸张。大义:正道;大道理。
〔59〕遂用猖獗:所以失败了。猖獗,颠覆;失败。
〔60〕委身:托身,以身事人。
〔61〕鼎峙:谓如鼎足并峙,指魏、蜀、吴三分天下。
〔62〕带甲:披甲的将士。
〔63〕江淮表里:即表里山河的意思,长江和淮河都是南宋的天然屏障。《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楚师背酅而舍。晋侯患之,听舆人之诵曰:‘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公疑焉。子犯曰:‘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山河表里,形容形势险要。
〔64〕澡:洗刷。靖康之耻: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金兵攻破开封,第二年虏走了宋徽宗和宋钦宗,北宋灭亡。
〔65〕混一:统一天下。
〔66〕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引申为急切追求。
〔67〕毋:副词。莫,不可。表示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