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阳才到家中,父亲尚未散朝归来,家人倒也更便宜轻松些。与众人都一一见过,逸阳见独缺了幼弟碧阳,便向母亲问起。
“你先别急着问他。”母亲只顾了拉着逸阳的手,说着母子之间才有的絮絮叨叨,“再过不了一个时辰你爹爹就要散朝回家来,你的屋子已经叫他们打扫干净了,你这一路劳乏颠簸,叫小丫头伺候你先去梳洗更衣,也略略歇息下。娘着人估着你的身量给你做了衣裳,如今见你又长高了这许多,也不知合穿不合穿。”说罢又吩咐管事裴妈妈多派几个小丫头跟去,逸阳应下才一转身,王妃又唤来另一个叫画儿的丫鬟也赶紧跟去,专门给逸阳伺候茶水。
逸阳自然明白,这是母亲积蓄了一年的思念都一股脑地填满在这短短三日之内,也便随了母亲这般琐碎无比的关怀,只一一都应承下来。
出了母亲所居的院子,逸阳才问身后跟着的丫鬟:“怎么不见碧阳?”
那个叫琴儿的娇俏丫鬟只低了头,看着是在犹豫不知是不是该说出那位五公子的行踪,而一旁的画儿已然开口答道:“回禀大公子,五公子现在正给关在柴房里,这几日应该是都不能出来了。”琴儿偷偷拽了拽画儿的裙子,画儿却只未觉。
逸阳“哦?”了一声,心中已然猜到些许,但还是又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画儿抿了抿嘴,一双黑宝石一般的眸子眨了几眨,方小声道:“我若是说了,万一王妃要怪我多口,世子爷可要为我说个情。”
逸阳点头道:“你说罢,凡事有我。”
那画儿粉面微红,略略一忖,便一口气说了原委:“头半个月前,五公子不知何事又惹恼了卢妃娘娘,卢妃娘娘叫人拿了家法打了五公子几下子。那五公子一便偷拿了卢妃娘娘的几十两银子和几件首饰,又自己跑出府就没了踪影,王爷急得派人四下里找寻,直到前日才把五公子给找回来。王爷说先将他关在后院柴房中,每日里只给一餐饭食,等过了王妃娘娘的寿诞,再要好好教训五公子呢。”
逸阳轻轻摇了摇头:这个五弟碧阳,和风儿一样,也是个从来就不让人省心的,非得隔三差五惹出些什么祸事来才罢。
逸阳记得,碧阳的生母宋氏是个身份低微的媵人,又一向多病,独自住在府中最为清静的寒箖馆中,很少出来见人,生下碧阳后不几年便殁了。兴宁王原本也很是疼爱这个幼子,小时候的碧阳也确实十分懂事可爱,可偏偏就是在宋氏过世之后,兴宁王忽然就口风一转,每每都说是宋氏素来教子无方才致使碧阳日益乖戾淘气,对碧阳非打即骂。后来又将碧阳交给不曾生养过的侧妃卢氏看顾,卢氏手段用尽,可这个碧阳却是益发的顽劣,三天两头惹是生非,带累得卢氏也跟着挨了不少骂。
碧阳在逸阳的记忆中,还是当年家中遭变的那日,玉娃娃一般的碧阳还是不到三岁的年纪,拉着逸阳的手,奶声奶气地叫:“哥,外头乱,怕……”一旁只比逸阳小一岁的二弟倜阳还皱起小眉头教训碧阳:“叫奶娘抱你回去,别来缠了我们混闹。”
如今,合家重聚,倜阳却已然是不在人世……
大公子逸阳要去看望被关在柴房里的五公子,自然没有人敢上前阻拦。
此时的碧阳全然不曾察觉窗外有人,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抱膝坐在屋中的暗影里,将下颌放在膝盖上,愣愣想着什么心事,仿佛沉溺于自己的一方世界里,或者说,他正躲避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
隔了窗棂,逸阳望见昏暗屋中那个抱膝呆坐的身影,只觉得眼前这个心事重重的少年全不是自己记忆中的碧阳。这个五弟自幼便生得有些单薄,又是一年不见,他身量又长高了寸许,猛一看,倒有七八分像暮宇的身形,而他的姿态和神情,却让逸阳立刻又想起了风儿。
虽然看不清暗影中碧阳的面容,但逸阳眼前却分明现出那副同样落寞的神情,是一张稚嫩的面容上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忧伤,是乖戾的刺甲脱去之后血淋淋的无助,或许是哭累了,或许已经是懒得再哭,也懒得再向谁倾诉,只是一个人默默坐在暗影里,心里反而会觉得更安全自在些。这沉默的身影,将屋中塞满了诘问和自语,满得再也装不下旁人的一句问候,只让来看望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逸阳自知无力安慰,独立良久,将带来的点心轻轻放在柴房窗口,便转身悄然离去,如同曾经给风儿的一般。
逸阳不惯有婢女伺候,便将丫头们都遣出去,自己梳洗换过衣服,看着时辰还不到父亲回来的时候,也不想休息,便打算去再陪母亲闲话几句。可还没有踏入母亲所居的院子,便听得鞭子抽打声、女孩子的哭喊声,还隐隐听到夣月心碎欲绝的哭声,逸阳便是一皱眉。
院中是一个小厮正拿了鞭子抽打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鬟,那小丫鬟跪在地上,忍了疼又不敢哭,只蜷在地上一叠声儿地求饶。屋中的夣月坐在王妃身边,竟哭得比那丫鬟哭得还凄惨,江王妃心疼小女儿,搂着她不住地哄劝。
逸阳素来不爱管这些琐碎家事,不过看得那丫鬟给打得可怜,给娘见了礼,便皱眉朝向夣月道:“明日便是娘的寿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这般哭哭啼啼,没的扫了娘的兴致。”
眼前的江夣月已经过了十四岁,耳上垂了明月玉珰,头上梳着双平鬟髻,虽还未及笄,却也点缀了不少珠翠,身量比风儿高了不少,已始颇有些少女的窈窕之态。相形之下,十二岁的风儿还不过是个孩子,甚至还常常会让逸阳忘记她是个女孩子。从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一副男娃子的打扮,如今过了快六年,她头上的那一双用发带绑起来的丫髻仍旧总是不甚齐整,终年都是一身墨色的衣裤,就这一副男女莫辨的打扮,也难怪赵飞取笑风儿的时候说她像个书童。当时逸阳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得暗道:如此邋遢又不听话的书童,只怕是举世少见。
夣月瞥见逸阳看着自己微微出神,哭泣中便更增了几分撒娇之意,将手中雪白的吴绫帕子狠狠绞做一团,转向逸阳哭道:“都是胭脂那个笨丫头,将夣月的头发都梳掉了好多……大哥一回来不问缘由就骂夣月……大哥不讲道理,大哥不心疼夣月……”
江王妃见夣月哭得益发梨花带雨,软语安慰个不住:“好了好了,你大哥怎么会不疼夣月呢?快不哭了,月儿的眼睛都哭肿了,你爹爹回来瞧见了可不知要怎么心疼了。”
夣月不肯作罢,反而又狠狠揉了揉眼睛,王妃赶忙拉住她的纤手哄劝。
逸阳心中感慨:这副撒娇的做派,倒是有几分像那个任性的风儿,只是,风儿自幼孤苦,哪里能有夣月这样的好命、被爹娘捧做了掌上明珠?
不想让母亲不快,逸阳便缓和了神色和语气,向夣月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苦为了些许头发,把个丫鬟打成这样?”
夣月本已收了泪,此时见逸阳这话中的意思并不向着自己,赌气“哼”了一声,跺脚向江王妃抱怨道:“娘瞧瞧,大哥一年不回家,一回到家就骂夣月。”委屈之下,眼泪又落了下来。
“罢了罢了,你们是嫡亲的兄妹,何苦为一个奴才闹别扭?”江王妃摆摆手,一手拉过逸阳也坐在自己身边,朝身边的裴妈妈吩咐道:“既是大公子说情,就饶过胭脂这一回,带她下去,罚她去做半个月的粗使洒扫,日后若是再不尽心伺候小姐,绝不再饶。”
逸阳没心思看胭脂给自己磕头谢恩和去给夣月磕头赔罪,心下只觉得娘这两年来益发地偏袒娇纵夣月,宠得夣月的大小姐脾气越发地不知收敛。只是想到自己平素不在家中,母亲身边只有夣月一个亲生孩儿相伴,此时回来就教训夣月,也确实不甚合宜,便也不再开口,只瞪了夣月一眼。偏夣月只顾了拉着江王妃的手臂撒娇,全然没在意逸阳的脸色。
此时逸阳已然走过离尘峰,见山路周遭景物依旧,想起五年前自己拉着风儿的手从这里走进九离山,只觉得这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其实已然是过去几番寒来暑往,谁说时光不是飞快呢?
想起风儿,逸阳不由得摸了摸袖中的锦袋,那锦袋里是十颗颜色各异、极为工巧的琉璃珠子,是自己在京城里特地寻了来要送给风儿做弹子珠玩的。一想到很快就能可以把这些琉璃珠子放到风儿手上,只怕那丫头立时便会欢喜得跳起来,逸阳的嘴角不觉间绽出一个极为动人的微笑。
一个月前,风儿偷偷拉了暮宇到饮马河边的抱石村,跟村里的孩童们赌弹子珠做耍,就为了争一颗颜色鲜亮些的瓷珠子打起架来,又给那些农人告上山来。师父也是恼了,竟是让人将风儿和暮宇都当众打了二十板子。
虽说是个女娃子,当了众人挨板子实在是甚不光彩,可这风儿总是惹是生非,淘气贪玩也罢了,如今又添了个赌博的勾当,输了还要打架伤人,不狠狠教训一番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偏风儿身子娇嫩脾气却是死倔,给那一巴掌宽半寸厚的毛竹板子打在身上,直疼得浑身乱颤,却就是抵死也不肯讨饶,看的逸阳暗地里好不心疼。
这几年下来,这个全不见长进的风儿没少被敲敲打打,听吕昭说,师兄弟们开玩笑的时候都将风儿唤作“小木鱼”。只有逸阳最是明白师父的恼火与无奈:这丫头仿佛是天生来的刁钻淘气和任性胡闹,人家是一年比一年懂事,她却是一年比一年胆大妄为,一年比一年性子执拗,一年比一年又可气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