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菖蒲,粽子雄黄,还有春末夏初时节无处不在的花香,混出端午时节特有的味道。
留儿姐姐带着师父赏下的节礼,一早就高高兴兴回家去探望家人去了,其余不回家过节的人,这个时辰都去洗浴兰汤,只有我因为头几日病害没好利落,又兼身上有伤,只能孤单单一个被留在屋里。
窗外翠竹森森,屋中便总是有些阴暗,让人没法子心情愉快。我身上仍有些隐隐作痛,再也睡不着,偏又无人作陪,也就越发地烦躁。百无聊赖之下,掏出怀里贴肉藏着的墨玉,托在掌心里瞧着。想来这块墨玉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虽然乌黑如墨,温润如脂,可统共还没有一枚铜钱大,略似水滴之形,一侧还有个缺口,仿佛玉玦,也不知是故意要雕成这个古怪形状还是破损之后好歹磨成这个德行,上面有些许看不大懂的花纹,雕刻得也不甚精细。
记得那天夜里,老师父单独抱了我坐在蒲团上,仔细把这块墨玉给我戴好藏进衣服里,我忍不住好奇,不停地要掏出来看,师父捏着我的手,郑重说:“风儿你要乖,这个一定不要给别人看,记住没有?你一定要贴身藏好这块墨玉,等你娘来找你,千万要仔细记得,不能给任何人知道你有这块玉。”我第一次从师父口中说我有“娘”,一时觉得有些别扭,想起之前我找师父闹着要爹娘,结果就是我挨了平生第一顿打,我学了乖,偎在老师父怀里:“风儿不要爹娘,风儿听话,风儿不要师父生气。”
师父轻轻抚摸我的头,良久才道:“师父老了,也未必能照顾你多久了。风儿你乖,日后你娘一定会来寻你,有你娘照拂疼爱于你,师父也就能放心了。”我正要问我娘什么时候来找我,师父却将我放下:“天不早了,快去找你宇哥睡觉去罢。”见我又忍不住用手去摸颈间,又拉住我嘱咐,“风儿乖,一定要记得,这墨玉一定要仔细藏好,连你宇哥也不能给看见,万万不可让这玉离身,否则祸事就大了,切记切记。风儿要是不听话,师父就当真要生气了。”晃动摇曳的烛火映在老师父脸上,把那殷殷关切、又有些忧心忡忡的切切神情烙在了我心头。我虽不懂得到底是什么事情,但我知道,一定是顶顶重要的事情,才会让老师父那般的放心不下。
仿佛是有了这块墨玉,我便会有娘护佑。可后来,却是我娘没有来找我,老师父也不见了踪影,只让我孤单单无依无靠……
我心头越来越痛,我不要这劳什子墨玉,也不要什么劳什子爹娘,我只想要老师父,我只想要回到那个被烧作一片焦土的一心观,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从早等到晚,但我从来也不会孤单,不会让我像现在这样,只能眼巴巴看着师哥师姐们高高兴兴回家去省亲,而我却没有家可以回,没有亲人可以见。
我记得那天我打福全之时,听到他娘那一声“福全”的惊叫,我听得出那里面有多少心疼,多少焦急,多少担忧,却从没有人那样叫出“风儿”这个名字。我亲眼见到那天福全的娘来向师父告状的时候,那个单薄清瘦的妇人紧紧拉着福全的手,时时将福全护在身边,让我看了就嫉恨得心口里发疼。就是那个妇人,让我知道了娘原来就是这样一个模样。
宇哥的娘死了,可他还是有过娘!我却根本就没有!
别人都有娘,独独我没有!
我的娘,就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娘,能把我护在怀里的娘,在哪里?
老师父说过我娘会来寻我,可我从没看见她出现,却只看见原本疼爱我的师父就因为这块墨玉就突然变换了心肠……心口里疼得实在难过,我狠狠把墨玉攥在手里,想狠狠扔出去泄恨,却终没舍得,只愤愤将手边的藤枕和手巾扔了出去。一腔怨气犹是不尽,踉跄着够到桌边,将桌上所有的药瓶杯碗统统发狠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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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宇笑嘻嘻跑进得屋来,一见风儿正扶着桌边捂脸哭泣,顾不得一地狼藉,上前一把扶住风儿,急问:“风儿你怎么了?”
风儿一见是暮宇,扑在暮宇身上哇地一声痛哭出来:“宇哥,你怎么才来……我心口里难受得要命……”
风儿斜倚在床边吃着蜜饯粽,暮宇一边手底下赶紧打扫,一边说了许多笑话哄风儿开心。待得顾澜生、吕昭、赵飞、郎铭、槐芬几个踏入锁风轩之时,屋中已经又收拾齐整了。
顾澜生见风儿手边的粽子叶,便笑道:“还说你生病了要好生歇着,我们怕你没粽子吃赶着给你送过来,你倒好,比我们先吃上了。”说着话,将手里的小食盒打开,将里面的粽子放在风儿眼前,“这里面除了豆沙馅和蜜枣粽子,还有五色豆的粽子,看你这会子还吃得下,叫你嘴这么快。”
“哪里是她嘴快。”赵飞一指给风儿擦手的暮宇,笑嘻嘻道:“应该是那边那个手快脚快才对。”
槐芬捂着嘴笑过,也拿出个五色荷包,上前给风儿系在衣襟上:“这是我给你做的,我没你留儿姐姐手巧,先凑合带罢了。”
风儿拿过荷包细看,嘻笑着指着上面的绣花:“这个是蜈蚣,这个是蝎子……”转头朝槐芬一撅嘴,“我不要这个绣虫子的,不好看,我要绣了小鸟的。”
“这是五毒荷包,端午节哪里有带小鸟荷包的?傻娃子。”吕昭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四下里寻摸,“有茶没有?——奇怪了,槐芬啊,风儿这屋里怎么连茶壶茶碗也没有啊?”
没了师父的宠溺,风儿好一阵子难过,一连半个多月,风儿都提不起半点子兴头,仿佛被严霜打过的小苗,每日里都是蔫蔫的。
原本风儿是最爱去找秦正杰,如今,却是风儿一听说要去师父那里,便会显出怯怯之态,甚至听说师父要查问功课,风儿的小脸都吓得变了颜色。逸阳知道师父如今对风儿要求极严,也怕她又遭责罚,只得催着风儿多下些功夫多赶些功课。即便如此,也难保风儿哪里又犯了规矩,三天两头受罚挨打。
眼见风儿的脸颊明显瘦了一圈,两眼也总是红红的,逸阳心里可怜她,偏偏就是不知如何劝慰,只好当做不在意。好在这山上可怜风儿的并不止逸阳一个,虽说之前见她恃宠而骄大家都暗自有些不满,可此时见她几乎每日都被师父斥责,众人又都觉得这孤苦伶仃的小丫头确实是怪可怜的。见风儿瘦了,大伙儿也就都拿些好吃的哄她,看风儿难过,又千方百计哄她开心,得知风儿病了,也是三三两两都来瞧她,连逸阳也不知不觉对风儿也柔和了辞色。
风儿给众人哄着宠着,渐渐也习惯了秦正杰如今的样子,逸阳见她脸上又多了笑容,刚刚松口气暗自宽慰些,哪料着风儿这没心没肺的孩子竟然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脾气,用顾澜生的话便是:“风儿这孩子是僵蛇又暖,活过来了,这一活过来,又还是原来那副贪玩淘气的德行,大师哥,这丫头生就来了全套的惹是生非的本事,有的你麻烦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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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师父屋里出来,右手捧着刚刚又挨了一顿戒尺的左手,肿痛难忍之下,想忍住眼泪比登天还难。
不就是写几个破字么?何必一定要临帖临帖再临帖?何必一定要写得跟字帖一样?那字帖上的字写得已经很好了,又不是非得等着我来写不成,何必非要逼着我写呢?那些什么朝代早就死了几百年的老杀才,干什么不好非得写出这些字帖祸害后人,死了还作孽,真够缺德的。师父也是,我已经写得很认真了,竟然还不肯放过我,一个字写得不好就是一板子,我总觉得我是怎么也写不到师父满意了,因为等不到他满意,不是我的手被打断了,就是那根戒尺被打断了。
刚出院门,也不知道吕昭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风儿,今日没给打得太重吧?大师哥这会子有事,他让我在这里等你,我送你回锁风轩去。”
我正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泄,可这些日子的大亏小亏吃下来,我也知道还是别跟这些师哥师姐发脾气的好,万一给师父瞧见,肯定没有好果子给我吃。不由得又记起藤条抽在身上的剧痛,让原本已经好了的伤处又隐隐作痛起来。心里窝火,却只能不开口装哑巴,我不想理会这些人,一个都不想理。
吕昭见我不搭腔,便也不再说话,跟在我后面一直走进锁风轩。进了屋,他一言不发地拿了消肿止痛的药给我涂在手心上,然后说了句“你接着做功课罢”,看我拿出书来朗读,他也拿了本书坐在一旁看起来。
我一边读书,一边狠狠地瞪他,只盼着他尽早滚出锁风轩去。
大师哥真是讨厌,这些天来,他天天都把我当做个犯人一般死盯着,督促着我读书写字早课晚课,他不来盯着我的时候,就再派个别人来做监工,让我从早到晚一刻也不得自由。我只觉得厌烦得每天心里都好像死死堵了一团草,透不过气来,无时无刻都是说不出的烦恼。
也许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总算了睁了回眼做了回好事,吕昭竟被顾澜生叫出去说话,我支起耳朵想听听他俩说些什么,偏偏怎么听都没听清,心里越发烦躁,后来突然在窗缝里看见他两个竟走出院子去了,我干脆甩手将笔一掷,老子不写了,我要找宇哥,我要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