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风儿身子基本大好了,秦正杰便发下话来,命林书勇每日教习许暮宇,让暮宇以后就搬去林书勇的“梨花溶月”居住。暮宇和风儿哪里舍得分开,在秦正杰那里又哭又求了几次,偏偏秦正杰就是不答应,可怜风儿拉了暮宇的手,哭得如同生离死别一般,倒是暮宇豁达,见既然已无转机,反倒劝风儿别哭,连连许诺说每日里但凡得了一点点空闲就来找风儿。
他二人手拉手切切说个不住,逸阳在一旁只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后来干脆吩咐林书勇赵飞他们等风儿不哭了,再帮暮宇拿东西去“梨花溶月”。他自己独自出了门,在“水流云在”亭里坐了,呆呆看了一会子金灿灿的银杏叶随了银流子一般的溪水打转漂流。在亭里徘徊几遭,想回去又不愿看风儿哭得伤心,便手扶了亭栏,闷闷看远山林色濡染,果然是好一番秋色。
笛轩悄然无声地走进亭来,轻轻将托盘放在石桌上,摆出一壶“玉芽银毫”并两个小小的冻石荷叶杯。一双妙目盈盈望向逸阳,想说句闲话开场,终又觉得不甚合适。似乎眼前这清秋玉人静美如画,任何言语都只会给这眼前美景败兴。
逸阳料想来人是笛轩,回身微微一笑,也是不语,随即又转过头去,望向溪旁枝叶纵横的香樟和梅树。
金色小扇一般的银杏叶子随了淡淡一缕秋风翩然而坠,轻轻飘落在笛轩头上,笛轩却浑然未觉,仍只是站在桌边,默默看着眼前凭栏而立的背影。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抹红霞渐渐烧上脸颊,虽知道逸阳不会看见,可笛轩还是慌忙低了头,转身踏了一地黄叶,轻轻往棋窗茶绿走去。
逸阳回到棋窗茶绿的时候,已是将近黄昏时分,日色暗淡,屋中便有些暗霾。
暮宇已经搬走了,此时只留下风儿一个人,孤零零倚坐在床边,她将下巴枕在窗台上,看着窗外渐渐落叶的西府海棠打愣,眼圈还是红红的,怀里抱着一只湘妃竹编成的小笼子,里面一只小小的红豆鸟正左右上下地蹦跳扑腾,一心只想从这牢笼中逃脱出去。
逸阳知风儿与暮宇不舍,想安慰他几句,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便转身去书桌边坐下,随手取过本书来看。看了不过十数行,终究还是心中不宁,抬头瞧了瞧风儿,见他仍是一动不动,那落寞孤单的小小身影,让逸阳心里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逸阳放下书,走到风儿身边,轻轻咳嗽了一下,风儿如同被惊醒一般慌忙跳下床来,看向逸阳的眼光中竟带了惊恐之色,他手中的笼子也在慌乱之间滚落在地,那笼中的红豆鸟受了惊吓,抖着血红的翅膀拼命撞着竹笼。
逸阳蹲下*身,小心捡起竹笼,柔声说:“风儿,放了小鸟吧,这红豆鸟都是一对的,如今捉了一只来,只怕养不活。”
风儿一把抱过竹笼搂在怀里,小声咕哝道:“我不放!这是我宇哥捉给我的。”
逸阳轻轻叹了口气:“那咱们就先吃饭去吧,在饭堂里会遇到暮宇,你问问他答应不答应放了红豆鸟。”
夜半时分,逸阳睡梦深处听得哽咽压抑的低低哭声,睁眼细听,竟是风儿的声气,忙起身点上灯,去到风儿床边看视。
风儿一听有动静,登时就不再出声,逸阳走过去看时,见风儿蜷缩在床角,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的,不住用被子去抹脸上的泪。逸阳见他身子竟还微微发着抖,便问:“风儿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风儿摇头:“没……没事。”声音里还哽着泪音。
逸阳瞧他不肯说,也不多问,抱过风儿放在床中重新躺好,给他仔细盖好被子,便自去熄了灯火,回自己床上躺下。
黑暗之中,逸阳能隐隐听见风儿用被子蒙住头,又在被子里低声呜咽个不住。逸阳硬下心肠,合了眼让自己睡去。
第二日,风儿便是一脸倦容,脸色也甚是不好。逸阳料想他小小年纪,和暮宇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如此分开自然是不舍,想来过几日也就好了,所以看他神不守舍的样子也就不甚追究。
午后逸阳打算回屋午休,却从窗里见暮宇正拉了风儿在屋中玩耍,看他二人此时正喜笑颜开,也不忍打扰,便在屋外站了,看天边南飞的大雁。听屋中他两个频频笑语,让逸阳竟生了一丝羡慕之意。
忽听风儿道:“宇哥,要不我咱们再去求求师父,让我搬去跟你一起住罢,我一个人睡害怕,夜里特别冷特别黑,屋里跟黑洞子似的,那屋顶上还有个特别吓人的鬼爪子,好像老要来抓我,我怎么都睡不着。”
见窗里风儿倚在暮宇身上,逸阳顿觉无趣,转头踱步走出院子。
这秋日的阳光虽明媚,终究风还是凉的。
晚间洗漱已毕,风儿却不肯睡,倚在床头拿了本《诗经》看。逸阳一时不知他又要作甚,便也坐在桌边拿了本书来看。
眼看已近三更时分,逸阳轻轻走过去,却见风儿已然怀里抱着书,头歪倚在床头沉沉睡去。逸阳轻轻将书从风儿手中拿开,风儿却还在沉睡,连逸阳将他抱起放平身子,又将他的头慢慢放在枕上,风儿也只是动了动,仍旧不曾醒来。想来昨天一夜不曾好睡,风儿当真是倦极了。
可逸阳刚刚吹熄了风儿桌边的灯盏,沉睡中的风儿却陡然一惊而醒,先叫了一声”宇哥“,睁眼一见是逸阳,又赶忙爬起身来:“大师哥,不要熄灯!我还要看书呢——”
逸阳温言劝道:“睡了罢,明日再看。”
风儿见逸阳要转身,一把轻轻抓了逸阳的衣袖求道:“大师哥,求你不要熄灯,我……我怕黑,睡不着。”
逸阳挣脱开风儿的手,将他按在床上躺了盖上被子:“风儿乖,睡了罢。”
逸阳想风儿有几日便会习惯,便硬起心肠回到自己床边,熄了自己桌边的灯盏,顿时屋中便是一团黑暗。过了一会子,眼睛适应了黑暗,逸阳见中天月色清冷如水,将窗外海棠树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枝枝杈杈的也确有些像诡异的爪子。
直听得对面床上的风儿不再辗转哽咽,逸阳才恍惚入睡。
仿佛才刚刚睡着,忽然听得风儿尖着嗓子一声惊叫:“宇哥救我!”
点燃灯盏,只见对面床上的风儿正缩在床角,屋中一切都并无异样。
逸阳披衣下床,坐到风儿床边,看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心下已然明白:“你做噩梦了?”
风儿脸上挂着泪痕,点了点头,将被子又裹紧了些。
逸阳找不出安慰的话,一时两人僵在当场,只有桌上灯火微微跳动。
逸阳想了想,无奈之下缓缓站起身,将风儿连同被子枕头一齐抱在怀中,放到自己床上。看风儿脸上神情惊疑不定,逸阳淡淡说了句:“你今晚就睡在我旁边,不必害怕。”熄灭了灯盏,逸阳自己尽量靠了床外侧睡下。
刚刚睡着,逸阳忽觉有个温热柔软的物什贴在自己身侧,让逸阳一惊而醒,在睁眼的瞬间想起了身旁的风儿,总算没让自己身子动弹。逸阳想推开靠在自己身上的风儿,可清冷的月光之下,见风儿猫儿一般偎了自己,此时正睡得安稳,又不忍心惊扰了他。
逸阳习惯独睡,如今有人挨在自己身上,终是有些不喜,竟不能入眠。偏风儿睡得沉了,一忽儿翻身,一忽儿踢被子,逸阳又怕他着凉,到天蒙蒙亮之时算算,这半夜来给风儿盖被子便有十六次。
第二日到了下半晌,逸阳只觉得头昏昏沉沉涨得发疼,一连两日不得好睡,真是被风儿折腾得够呛。幸亏笛轩伶俐,适时送浓茶来给逸阳提神。
晚间时分,逸阳下定决心还是让风儿独睡,可风儿又是一夜辗转,逸阳也不曾睡踏实。夜半逸阳听得他惊醒之声,硬了心肠只不理会。
天色微微破晓,刚刚浅眠的逸阳已经如常醒来,翻身起床,却见对面床榻上的风儿又是紧紧裹着被子蜷缩在床角,眼睛直直盯着窗外的一星天光。待逸阳洗漱回来,天光放亮,风儿却沉沉睡着了。
这一日逸阳精神不济,风儿更是眼眶发青,一脸倦怠之色。到了第四天晚上,逸阳实在无奈,只得让风儿拿了被子枕头睡到自己床上来。
风儿对逸阳总有几分忌惮,但终究还是怕黑不敢独睡,结果是入睡之前躲到床里面,离着逸阳尽量远些,睡着了之后他渐渐便偎到逸阳身边。只有贴在别人身边,风儿才会睡踏实。
逸阳克制自己不要介意身边的风儿,风儿到底是自己带回来的,若是自己不管,难道要别的师弟师妹来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么?逸阳勉强过了三更天时分才朦胧睡去,之后又给风儿翻身踢被子折腾得醒了五、六次,真不知道之前暮宇是怎么习惯这个风儿的。
五更已过,天也蒙蒙泛亮,逸阳叫醒风儿便自去洗漱。一直等到逸阳回来,也不见风儿出屋来,心想风儿怎的这般偷懒?难道又不曾按时起床?
一进屋,却见风儿站在窗前,湘妃竹的竹笼丢在一边,风儿手里捧着死去的红豆鸟,正不住地抹眼泪。
逸阳走上前,在风儿手上小心地整理红豆鸟的羽毛。小鸟安静地合着眼睛,仿佛是睡了,红色的小嘴微张,似是还要呼唤不知身在何处的同伴,小小的身子已经僵硬,但羽毛依旧鲜红欲滴,血一般执着的红。
风儿突然一把抱住逸阳,放声哭道:“大师哥我错了!我应该放了红豆鸟的……它死的好生可怜,都怪我……我再也不捉红豆鸟了,你打我罢……求你让红豆鸟活过来罢……”
逸阳一手抱起风儿,一手托住他拿着红豆鸟的小手,心下惋惜红豆鸟,又不知如何安慰风儿才好。
窗外海棠树上落了两只喜鹊,唧唧喳喳地闹了好一阵才双双飞走。
“风儿,别哭了。”逸阳终于开了口,“大师哥也没本事让死了的小鸟活过来,不过,咱们可以把红豆鸟还给它的朋友去。”
风儿哭道:“为什么不能让它活过来?为什么要把它还给它朋友?”眼泪蹭了逸阳一脖子。
逸阳顿了一下,缓缓道:“红豆鸟死了,它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回不来了,明白么风儿?大师哥跟你说过,红豆鸟都是一对的,它们只有两个在一起才开心,它离开朋友就会特别想念,想念得不吃也不喝,最后它就会死了。可是它的朋友也很想念它,所以我们得把它送回去,要不它朋友看不见它,也许也会不吃不喝地饿死了,明白么?以后不要抓红豆鸟了,记住么?”
风儿大睁着一双泪眼,用力点点头:“我明白,就像我和我宇哥,要是有个坏人抓走了我,我也会不吃不喝,除非他肯让我和宇哥在一处。”
逸阳一时无语,沉默了一阵,才又道:“好了,你先去洗漱,早课不能迟,等吃中饭的时候,你问问暮宇是在哪里捉的红豆鸟,把它埋到那里就是了。”
风儿点了点头,双手小心翼翼捧着红豆鸟小小的尸体,抽抽搭搭向逸阳道:“大师哥,你跟我们一起去送红豆鸟回家好么?我以后都听你的话,我再也不让宇哥去捉红豆鸟了。”
逸阳抱着风儿,慢慢走出屋去,没有答话。
风儿突然搂着逸阳的脖子摇晃了两下:“大师哥,我记得老师父以前教我背过一首诗。”也不待逸阳发话,便背诵起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是不是就是说红豆鸟的?”
逸阳不答,轻轻放下风儿,从袖口里拿出一条帕子,在自己手上打开:“风儿,用帕子把红豆鸟裹起来罢,外面冷。”
风儿小心地把手中捧着的红豆鸟放在逸阳手中的帕子上,认认真真裹上,还仔细地把红豆鸟的头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