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7922100000011

第11章

二月二,龙抬头。二月二一过,便刮起了开河风。开河风一起,天地一片昏黄,大白天家家屋里点台灯,窗棂棂被风拍扑得忽忽沙沙,就像有无数只猫爪爪在不停气儿地抓挠。风儿呜呜地怪叫着,好像成百上千的野狼在绝望地长嚎,此起彼伏,无止无休。土屑粉尘穿过一切缝隙飘荡在家家户户,五里村的男女老少个个猫在屋里躲风貌似土地爷一般。金老万用衣袖擦拭着沾扑在眼睫毛上的土面面,用手拍拍脑瓜门说:这风真是邪虎!往年没这么大的趟土,这土是从哪儿来的?赵良说:风刮来的呗!那年,我和国栋娘刮野鬼,在毛乌素沙漠碰上了一场沙暴,本来晴朗朗的天,一下子变得暗红漆黑的,那风刮得你就地十八滚,我俩拼命抱住一棵一搂粗的胡杨树,才算没被吸走。你再看眼前一个几亩大的水淖子,更******邪了!老掌柜,你猜猜咋了?金老万用小拇指抠着鼻子眼眼,侧着头问:咋了?你快说说!赵良说:那水淖不见了!全被沙暴吸走了,就连淖底的淤泥,鱼儿子都被甩在老远的沙梁上,沙梁上铺了一层鱼。天上的地、老鹰,地上的怕怕、狐狸闻见腥味就往沙梁上扑,打得鬼哭狼嚎。我和国栋娘在那棵胡杨树杈上躲了一天一夜,说话都快二十年了。

金老万说:邪行!得不错。你们也,别光支棱着耳朵听。他说盘腿坐在炕上的胡老客、老张头。老张头说:我没甚头,我经历过的你都经历过,还是胡帖式吧!胡老客说:我笨嘴拙腮的,会甚?

黑界地面上的二月为淡月。何为淡月?就是扯淡月,也称寡淡月。人们见面互致问候,总是问:这阵子咋?意即光景过得怎样?回答者总是随口拈来淡事或者是寡淡事。意即马马虎虎凑凑合合,没多大意思等等。这都是淡的外延。二月里最易淡,地冻着无法播种,又刮着开河风,一刮就是二三十天,人们只能猫在屋里淡。

黑界地的洋堂也具备了淡特色。老约翰和教士们在淡月集中讲经,领着教民们做礼拜。教民大多是一些老汉,老太太,婆姨和小娃娃,嘴里念叨着主说,心中想的是洋堂下午施舍的稀粥。开粥时去的人更多,黄秃子拿着棍子驱赶,老约翰见太不成话,就实行了听经发牌制度。这牌是一个黑纸片,印着一个醒目的白十字架,每天发五十张,谁坚持听到底就发给谁。谁领到牌,就说一句:感谢上帝赐给我们食物。领不到的,就日上帝的娘。

默里教士早就不想淡,但拗不过老约翰主教,只能把愤懑蓄积在心中,面对着这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们淡。金老万也打发王大爪子抱着黑瓦盆去洋堂淡,打回粥来喂春羔。风大,羊出不了坡,总不能让王大爪子闲着,得给娃娃找个事做,金老万挺认真地为王大爪子谋划。金老万说:这淡日子,能把人闷出毛病来。

赵良、老张头就陪金老万聊天,东拉一句西扯一句,编着法儿为金老万释闷。胡老客也让开河风刮得心烦意乱,也隔三岔五地来金老万家闲。金老万格外关心姚老爷的情况,胡老客说:老爷们就等开河呢!金老万问:衙门里没甚动静?胡老客说:我囚在这地方,甚都不知道。金老万又问:聚源号那些侉子生意人干甚呢?胡老客说:能干甚?凑在一起耍赌呢!这开河风真能把人憋囚死哩!

老张头说:听说官兵们又从河曲弄过几个粉头来,你咋不跟着红火?胡老客说:我挣几个辛苦钱,才舍不得往粉头那窟窿眼眼里塞呢!金老万听得哈哈大笑。

赵良问:听说原先丹丕勒老爷的税局子让聚源号占下了?胡老客说:那算甚?村里临街的院子几乎全让聚源号租下买下了。白花花的银洋谁不爱?金老万皱着眉毛说:你狗儿的不是说他们在耍赌?!咋又租房子占地?胡老客说:我是说把式匠在耍赌。人家掌柜、账房、伙计忙甚咱可不知道。黄秃子跟他们搅和在一起,还有黄秃子手下的白花混混们。白花,就是街上无所事事,四处游窜的二流子闲汉。

金老万说赵良:你在村里当执事,咋连这么大的事都不清楚。赵良说:这闲日子,人们能做甚?连羊都窝在圈里吆不出去,你听听这风吼得都不叫个声音了!金老万说:日他们个娘,连闲都不成了!还让人们过庄户日子不?他们说租就租,说买就买了,就没个中人担保?胡老客说:人家在税所上税了,我也闹不清楚。反正是白花花的银子现过现。听说要开酒坊、豆腐坊、酱油醋坊、粉坊、染坊,还开杂货铺、皮毛店,粮库。还筹划烟馆、赌馆、窑子店,五花八门的事多了。这两天,归化、太原又过来几家商号,都是有名有姓的大买卖人家。听说要把这五里村,建成小北京哩!

金老万拍着屁股吼:啊,哇,咋不了?人家都尿在咱们头上了,咱们还得蛋疼,咋不了?老张头说:老掌柜,咱是吃地租子的,和买卖人比甚憨?洋堂、丹丕勒老爷、垦局都没把咱的咬下,几个买卖人在这黑界地面上能尿多高?你瞅瞅他们用的人,黄秃子之类的白花混混,能成甚事?金老万说:我倒不担心能把我咋?只是烟馆、妓院开起来,还叫庄户地不?胡帖式,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你说说!胡老客说:那是买卖人的瞎咯吵!烟馆、妓院是好开的?得有衙门批准!有了买卖字号,你金掌柜也没甚坏处,粮食啊皮毛啊,直接兑现钱,省得往归化、太原倒腾。这不是坏事!金老万说:我怕这地面乱糟糟的,让人没着没落。赵良,你说说。赵良说:我看老掌柜得和买卖字号联起手来。金老万说:买卖人奸得很,怕是不容易闹服帖。赵良说:那就把狗儿们的赶出去。老张头说:人家可都是快枪!长短家伙都齐全。金老万说:没有赶买卖人的理。侉子手中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这还真让我没抓挠,全是闲的。胡老客说:我要不,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金老万说:咱这些日子是咋了?都成蔫了?王大爪子呢?老张头说:你不是打发他去教堂领米汤了?金老万说:还领甚米汤!你快让狗儿的去打探打探,多去几个人,别他娘闲了!这风能刮死人?

老张头跳下炕就走,门一开,有个灰眉土眼的人像是被风刮进来的,跌倒趔趄地正与老张头撞了个满怀。老张头嘟囔了一句,立即蹿入了满天的土雾之中。来人卟咚跪在了地上,口中呜哩哇啦地喊着。屋里扑进了尘土,像爆了一颗烟雾弹,人们直揉眼睛。待尘烟消退,金老万才看清来人是村里的王剃头匠。

金老万问:你这是咋了?孝子报丧?大风天的折腾甚?有甚事,上炕说!王剃头匠从地上爬了起来:我就站着说!金老万一看,知道王剃头匠上来了手艺人的犟脾气,便顺着他说:好,好,你就站着说!王剃头匠咧嘴道:那些侉子买卖人欺负得我活不出去哩!黄秃子在我饭锅里屙屎哩!金老万瞪起眼说:你往清楚里说!王剃头匠说:官兵的枪子儿都没把我打残废,我咋输在拨拉算盘珠珠的人手上了?金老万说:你到底要鬼嚼甚?

原来,聚源号看中了王剃头匠的剃头铺,这剃头铺是间不大的泥巴房,靠着街面正与过去丹丕勒老爷的税所为邻。现在聚源号占了税所,还要往两侧扩一扩,就要占十几户农家小院。黄秃子就领着聚源号的人看房子,好像这些房产都是记在他名下的。看中了,就要买房子。本来泥巴房不值几个钱,聚源号又出白花花的现洋,绝大多数连房子带院就给卖了。等开了春,再铲些草皮随便找块地方垒泥巴屋,四十里长滩有的是地方。有些不愿卖的,聚源号也不勉强,手里掂着银洋让他们看着办。但这些不愿卖的人家,要管黄秃子这些白花混混们的饭,黄秃子说给你们发财的门路你们不走,是撕我黄大爷的颜面,你们得给我找补回来。于是黄秃子一伙吃了东家吃西家,吃饱了就在人家的炕头上灰说溜道。还不时动手抓挖人家的女子婆姨。害得人家直作揖,直到把房子院子卖出去为止。还得付黄秃子一伙抽头。折腾来折腾去,就剩下王剃头匠一家。那些混混白花们不敢太日塌王剃头匠,五里村就这么个剃头匠人,就是混混们的头皮也得找他剃。只是给他说软话,劝他另找个地方搭铺子。

王剃头匠自认为是个人物,一面在皮带上蹭着剃头刀,一面说:我甚头没剃过?戗茬顺茬的我都见过。有本事给我一枪再把我打死一回。这话传到了黄秃子的耳朵里,黄秃子甚话也没说。他大摇大摆地来到剃头铺,在王剃头匠一家众目睽睽下解开裤子,蹲在灶台上冲着饭锅就是一泡屎,还抓起抹布把屁股擦了,然后扬长而去。王剃头匠半晌没闷出一句话,好久才像被人捅了一刀子,跑进了风天野地里。跑了半天,才啊哇喊出话来,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甚跑到金老万家。在他的意识里,应该是去洋堂和官府,找一个说理的地方,跑来跑去,脑瓜里实在转悠不出一个能整治黄秃子的地方,似乎,金老万应该有收拾黄秃子的办法。

金老万说:你咋不一刀把狗儿的旋了?王剃头匠说:我跑路上才想起来,几辈辈见过这种事?赵良说:该把这害除掉了。老掌柜,你发话,保证让你想见都见不到他。王剃头匠说:快把狗儿的做害了!快把狗儿的做害了!胡老客也说:这****的实在可杀!金老万说:我一个庄户人,管不了官府的事。你那剃头铺子聚源号要出多少光洋买?王剃头匠说:说是给二十块大洋。胡老客说:天神神,这是五亩水地钱,你疯了咋的?你咋不卖?王剃头匠说:我舍不得顶上手艺。赵良说:人家侉子给的好价钱。你那柳木棍子门窗、檩材连两块光洋都不值。

金老万说:人家要的是地盘。地皮有甚准价?关键是看你干甚用。胡老客说:金掌柜这话是大买卖家。金老万对王剃头匠说:你就说一百块光洋卖给我了,你继续开你的剃头铺。让黄秃子来我家灶台上拉屎,我等着他。王剃头匠说:金掌柜,我这口气总算争回了!我这大风天,没白跑来!我再给你磕一个。金老万说:算了,算了,有我这句话,保你平安无事!

开河风继续刮,刮到七天头上就把黄河刮乎塌了。黄水翻在了冰面上,僵卧的黄河抖落满身鳞甲涌动了起来。跃起扑下,就像一群群冰雕的怪兽忽然有了生命。这些怪兽拧成了团,浮在浩浩荡荡的黄水上,结成了老高的冰坝,横亘在细窄的老龙口上。水眼见着涨,堤坝一寸一寸地消失。水面已对准了五里洋堂堂顶的十字架。赵良的铜锣已经敲劈了,闲的汉子,耍赌的官兵、垦局、洋堂的卫队才像蚂蚁一样拥上了老龙口堤坝。巡堤的河工拿出早已备下的上千条毛口袋,人们便光着膀子开始忙碌装沙,增高堤坝。垦局、洋堂、聚源号和金老万家的灶房,源源不断地往堤坝上送着吃食。默里教士裸着上身,胸脯上满是黑毛,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官兵和五里村村民筑坝。冰坝越堆越高,泛着疹人的寒光,冰水已开始拍扑新堆的装满泥沙的毛口袋。金老万看了看水面,已经够得上山坡上自己的家了,他想起了自己做过的黄河发水猛灌黑界地的梦,不禁打了个寒噤。老约翰主教跪在堤坝上,高擎着十字架,细碎的冰花水浪亲吻着他的黑袍。他的身后跪了许多人,向着黄河祈祷,气氛格外肃穆。

默里教士疯了一样喊叫着,吆喝官兵推来了六门大炮,一溜排在堤坝上,冲着高耸的冰坝猛轰。一阵浓烟炮火,冰坝被炸开了,水忽地退下去一截。老约翰道:主是万能的!堤上一片欢腾雀跃。一群官兵和村民噢噢叫着,把默里教士抬了起来,高抛到天上去,默里教士在人们的头顶舞奓着双手,兴奋得像一只喝醉酒的猴子。这是默里教士此刻在金老万眼中的形象。这狗儿的,金老万想,是黑界地的大英雄,五里村的大恩人!金老万冲赵良说:你告诉默里狗儿的,今晚上我请他喝酒!酒到酣处,金老万红着眼珠子对默里说:你知道我为甚请你喝酒?默里说:因为我的智慧救了五里村。不,金老万头说:因为你和我一样,从来只相信自己!默里说:你是我碰到的最聪明的中国人。

黄河春凌流完了,开河风就渐渐消退了,天际透出海水一般的湛蓝,四十里长滩遥遥地显出绿色来。多日不见的阳婆,红格丹丹的,看着就让人升出一股暖意来。金老万靠在墙根上晒太阳,头皮,肩膀头都是暖融融的。国栋和几个把式匠,嗖嗖地打着旋风脚,鹏举也跟着伸胳膊踢腿,一条大白狗兴奋地窜来窜去。

金老万眯着眼说:真好,真好。多好的庄户日子哇,晒阳婆的金老万都有些陶醉。老张头凑到金老万的身边说:多好的阳婆婆,像忽撒着碎金子!暖得骨头缝缝都透痒痒!金老万说:看你把狗儿舒服的。你咋不伸展了蹄蹄爪爪卧在墙旮旯?老张头说:我咋有那福气?我趁天好,得侍候那几亩地,给田里拉点粪去。老婆都吼了几天了!金老万说:快去哇,快去哇!多给牲口喂点料,别亏了牲口的肚子。老张头说:这你就放心哇!

金老万又叫住他问:街上没甚动静吧?老张头说:大事没甚。就是聚源号在王剃头匠的对过又开了一个剃头铺子,匠人是个侉子女流!我瞅了瞅,那刮、剃、盘辫手艺不让王剃头匠,还会拿捏头皮,脖筋,还用冒泡沫沫的香胰子。人都看红火去了,王剃头匠就剩下哭了。金老万说:这事情邪行!侉子人比咱黑界地面上的人机灵!女流会剃头?我得瞅瞅去。我归化城太原城都跑过的人,也没见过这稀罕事!

老张头说:我陪你去看看?金老万说:快拉你的粪去!我就看不惯你不精心务育庄户的毛病!人哄地皮,地皮就哄肚皮,看人家赵良咋务育庄户地的?得学学人家的品质!老张头说:你老掌柜眼里,赵良一家人,个个都是一枝花!金老万说:看把你狗儿眼红的。老张头嘿嘿笑着,拍扑了几下身上的土,一颠一颠地去了。

金老万吆上国栋和另外一个叫六子的把式匠跟他去五里村的街上,正街的许多农家墙院上都画了白圈,标志着被聚源号和什么商号买走了。这好像是在金老万眼中插了棒捶,让他一阵阵生疼。金老万恼怒的是:办这么大事咋敢把他剔下?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就这么卖了?就没见过白洋?咋见祖宗先人了?金老万走出一路怒火来。

街上的人明显增多了,好多人操着侉子话,在沙土路上走来走去的。一些卖日用百货的小摊铺,就像蘑菇一样钻了出来,每个摊铺前都围着婆姨、娃娃,嘻嘻笑笑地看稀罕。小姐和二女子围在一个摊前看玻璃镜子,镜面有手巴掌大,嵌在一个洋铁皮框里,娘儿俩你照照,我照照,都有些爱不释手。黄秃子像一条狗嬉皮涎脸的在小姐身边蹭来蹭去的。镜里的小姐直皱眉头,黄秃子还是不管不顾。金老万看见了黄秃子,厉声把他喝住:你狗儿的咋净往婆姨堆里凑?你给我过来!

黄秃子见金老万鼻子脸不对,忙说好话:金爷,正想给你老人家请安哩。金老万说:听说你这个鳖蛋要强买我名下的房子?黄秃子说:我疯了咋的?我吃了老虎了,敢往你老人家眼里揉沙子?我是想给村上的穷汉找条过光景的路子,咱不是信了教不是?金老万说:我****那个教!黄秃子说:对,对,狠日狗儿的!金老万说:你现在就赔王剃头匠一口新饭锅!你要是敢说个不字,我把你两腿打成四截子!黄秃子说:金爷,你咋给我想的一样样了?国栋上前揪住黄秃子的脖领说:走,给人家赔锅去!黄秃子乖乖地跟着国栋走了。

金老万对围观的乡亲们说:这****的就得等着我来整治!人们自然点头应和,金老万这才多少去了点火气。他迈着八字步,在熙攘的街上踱来踱去。果然在王剃头匠的剃头铺对面有一个新开的剃头铺门脸,还贴着一副红对子,可惜金老万不识字。几个庄户汉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窥看,金老万止不住好奇,也走了过去。刚靠近,铺里有人拍着巴掌迎了上来,原来是容光焕发的胡老客迎在门口。看来胡老客是刚剃完头,长辫乌亮,脑皮青光,脸面被剃得干干净净。胡老客说:你还没试过洋胰子洗头吧?快试试!王剃头匠洗头的是甚?草滩上刮的黑牛皮碱。洗回头身上刺痒好几天。金掌柜,你快试试!金老万说:洋胰子有甚?我在太原城见过。胡老客说:人家桂花可是京城的师傅,好手艺哩!金老万说:我活了四十大几,没听说过女流会剃头。

他走进剃头铺子,果然看见了那个叫桂花的剃头女流。桂花是个三十出头的高个子女人,俊俏的脸上施了一层薄薄的****,身子稍一动就散出一股脂粉的香气来。她正在给一个外地侉子抓捏头皮和捶打脖筋,两只小细手在头皮上一张一抓的,显得特别有劲。

周大先生拖着花白的辫子,探着身子观看,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金老万说:老秀才,你在看甚?周大先生说:是金掌柜哇。你瞅这灵巧之手,俨然抚琴一般。金老万说:闹不清你酸说甚。你咋不把这头老杂毛洗涮洗涮?桂花道:这老先生一连看了几天稀罕了!我说给他全活洗理洗理,他还不让,说他的头女流不能碰,能把人笑死。好像他没妈没老婆似的。金老万说:他要不怪,咋会成了一只耳朵?桂花又是咯咯地笑。周大先生道:抚琴之手哇!金老万说:看他醋酸的,都快流汁了。

桂花完了活,那侉子扔下一百大子儿去了。金老万问桂花:你剃一颗头多少钱?桂花说:贱的二十个大子儿,贵的半块光洋。看你这活要怎样做了?像你先生,至少得做半块光洋的活!胡老客道:桂花好眼力!他就是金大掌柜,这黑界地上他不敢跺脚,一跺脚这地面就得塌一块!桂花道:金大掌柜赏光了。金老万说:官府的人拿庄户人穷开心。胡老客说:桂花,你得在金掌柜脑瓜上开一刀。桂花说:金掌柜来小店就是照顾我的生意。金老万本来是好奇看一看,听桂花这样一说,便坐在了剃头凳子上,爽气地说:你瞅着侍弄,我也像胡帖式一样,来他个光眉俊眼。桂花把金老万的辫子打开,浸进伙计端过的温水里,并用洋胰子水把金老万的头皮闷湿,尖尖十指就在金老万的脑壳上抓挠起来,皂泡卟卟唧唧的,头皮咯吱咯吱作响,金老万全身一阵****,止不住哦哇呼叫痛快。伙计连倒了三盆泥汤汤,才算把金老万的发辫洗净。桂花又用玳瑁梳子沾上香喷喷的发油给他梳辫子,辫子立即乌黑发亮。接着是修眉剃须净面,用银制的掏耳勺子挖耳屎,金老万服帖得像一只小羊羔。最后是一通捶拿掐捏,金老万舒坦得不可言表。

全活做完,桂花拿来镜子让他照,俨然是换了一个人。金老万高兴地咧嘴直笑。金老万摸出一块光洋给桂花,桂花笑着摇头说:你至少得给我五块光洋。像胡帖式做这点活,我只收他二百钱,他的脑袋也就值这么点钱。你付五块光洋,是你的头脸整理一次至少值这些钱。我们小店也好借金掌柜这五块光洋扬名!否则,我是分文不要!金老万二话不说,排出五块光洋在桌子上,冲桂花道一声发财,便笑了出去。

金老万一进院门,家中养的那条叫白子的大白狗,奓着毛就冲他扑了过来,鼻子眼皱成团,龇着牙直呜呜。金老万连喝几声,白子才认出他来,慢慢地摇开了尾巴。金老万说:这瞎眉戳眼的东西,我扒你狗儿的皮做褥子。白子委屈地在他的脚下直打滚,金老万这才脸上有了笑模样。

王剃头匠躬着腰,一溜碎步地来到他面前,愁眉苦脸地说:金掌柜,村里可炸了窝,说你五块光洋让那女流剃了个头。金老万说:有这事。咋了?王剃头匠说:我这次得圪蹴下了!从那女流开了铺子,我连着五天没头剃了。金老万说:你有头没头剃,碍着我甚了?王剃头匠说:人家是逼我关铺子哩!金老万说:你没生意做,我有甚法?我看你那铺子就关了吧!人家是甚手艺,你是甚手艺?王剃头匠说:你就是日那女流一回,值不值五块光洋?金老万说:咋是个咋,你日塌人家干甚?王剃头匠说:我实在是气不顺哩!金老万说:那就回家煮锅白萝卜,顺顺气!咋?黄秃子赔你新锅了没?王剃头匠说:赔了。我铺子都关了,要那新锅做甚?金老万说:想想做点别的甚吧。你那手艺怕是不行了。王剃头匠说:我那铺面你可说一百光洋买了。金老万说:我不是为了给你顺气,随口说的哩。我疯了咋的?快赔上点好话,把你那铺子卖给侉子算了!王剃头匠说:我图甚?我这不是擦腚沟子,自个日自个?说着,就劈自己耳光。金老万懒得看他耍疯魔,就回鹏举娘屋里去了。

鹏举娘欢喜地说:好光鲜!猛一瞅,以为进来了个光眉俊眼的大后生!金老万说:连白子都给我龇牙哩。鹏举娘说:咋这么香?就像绽开了花骨朵。她伏在金老万的头上,使劲地嗅着。金老万说:香吧?这是洋胰子!以后我给你买一块,你也把上上下下洗洗,搞得香喷喷的。鹏举娘撒着娇说:我现在就不香喷喷了?金老万在鹏举娘的白胸脯上亲吻着说:咋不香喷喷?这红樱桃把我老汉香死哩!说着,就使劲吮吸。鹏举娘转着身子说:你少吃点,小心你那宝贝儿子饿着!金老万吧唧着嘴巴子说:你就是一眼大旺泉!咋也吸不尽,喝不完!鹏举娘说:你咋光在上面忙碌?金老万说:剃头还有个上下左右哩,你着甚急?鹏举娘说:抓挠死我了!一声高一声低地呻吟不止。鹏举不知何时爬上了炕,两只小手使劲推着金老万的嘴巴说:你咋占我的吃口?金老万悻悻地说:你狗儿的咋溜进来了?鹏举还是瞪眼问:你凭甚占我的吃口?金老万摸着青光的头皮,冲鹏举娘说:你瞅这小狼崽崽,你瞅这小狼崽崽,他的吃口?鹏举娘笑着说:你下的好种!

金老万抱起鹏举就往天上举,鹏举笑得嘻嘻哈哈,屋里荡起一串串清脆的笑声。鹏举又要骑大马,金老万就让他骑大马,驮着儿子满炕爬。鹏举着磕打小腿,还揪着金老万的长辫问?还敢占我的吃口不?金老万做告饶状:爷爷,我再也不敢了!鹏举娘拍着金老万的屁股说:你这当大的,灰说甚?金老万说:这庄户日子多滋润!鹏举娘又侍候着金老万吸烟泡,鹏举的小嘴也往烟枪跟前凑,还吸溜着鼻子说好香!

金老万说:我娃,你这可碰不得!你要是敢碰一下,我就把你的嘴缝上!记住了没?!金老万脸板得沉阴,鹏举说:那你咋还吸?金老万把烟枪一磕两段,咬着牙说:看见了没?你大要是再碰一口,你们娘俩就往我嘴里灌粪!鹏举娘说:不吸也好!多少家产也不够料面化烟。金老万说:我是给娃立个志气!你大这辈子就是活个志气!我娃记住了?鹏举垂着头说:记住了。金老万摸摸儿子的头说:我娃,多少人黑眼咱家,你是金家的命根根!邪门歪道一沾,咱金家就算完了!我娃,你说怕人不?金老万自己先打了个激灵。鹏举娘对鹏举说:你可得给娘争气!你大说了,过了年送你去河曲县城读书。金老万插话说:我说的是志气!你大这家业咋扑闹下的?老先人给我留下了甚?就是一股志气!

赵良在门口喊:老掌柜,老掌柜!金老万说:你喊甚?我正在给儿子说当紧话。赵良说:那你说哇,我在门口等你。金老万走出门说:有甚事?我正给娃说争气的话。留金留银,不如给娃留一股志气!赵良说:你咋说这么准哩!就是读一辈子书,能听这么个准话不?国贤每次回家,我都给娃说,多去听听老掌柜的教诲,那才一句是一句哩!

金老万问:你有甚事?赵良说:那几个侉子掌柜来看你了,我让他们先在前屋炕上坐着,金子娘已给他们熬好茶了。金老万问:知道甚事不?赵良说:说是找你商量成立保商团的事。黑界地面几个大商家,全在前屋凑齐了。金老万说:我得和他们鬼嚼一阵!

一进前屋,金老万就给烟雾腾腾的一屋子人抱拳打拱。赵良给他介绍了聚源号的柴掌柜,开砖窑的刘掌柜,开米面行的王掌柜还有几个经营日用杂货的掌柜。金老万都是一一幸会,还说二茬茬韭菜整把把,好不容易碰到一搭搭。黑界地这是咋了?他拍着手说:咋一下涌来了这么多买卖家?让人喜欢都喜欢不及哩!聚源号的掌柜柴进文冲金老万拱手说:在京城,兄弟耳闻金掌柜大名已久。金老万说:我一个穷庄户人,能有甚名?柴进文说:兄弟下决心来黑界地经商,还是全仰仗金掌柜这样的地亩大户,联手共办实业!其他几个掌柜都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柴进文说:黑界地面不甚安全,我们几家商号想联手组织保商团,以安全进出。我们想请金掌柜出任团长,兄弟做你的副手。金老万说:这不是把式匠的活路?柴进文说:名为保商团,实为商会。有金掌柜为我们掌舵,是我们小号的幸事。金老万说:我又不经营买卖,咋好当你们的甚团长?柴进文说:金掌柜腰缠万贯,何不投资实业?金老万说:我有甚?不就那么点儿地?谁种我的地,谁是我的爷爷,收那么点儿租子就差磕头祷告了,就是将就糊弄个吃喝。柴进文说:我们小号是仰慕金掌柜的乡绅英明,我们愿给你一成抽头。其他的掌柜也说,金掌柜不要推辞了,我们是一番美意。

金老万说:你柴大掌柜把我看成甚了?街面上的白花混混还是衙门里的狗官?从我到了这黑界地地面上,都是让人家吃喝,从未想到过吃喝别人。你们这些侉子远天巴地来这做生意也不容易,我凭甚拿你们的一成抽头?我是阻你们买房子还是拦你们买地了?你们这么日塌我!柴进文说:金掌柜如此高洁做人,兄弟倒无颜了!金老万说:我也知道你们的苦心,想找堵墙为你们挡挡风雨,官府不欺负你们,就没人欺负你们!街上的白花混混,我咳嗽一声他们就得当天上打雷,这是以正压邪!柴掌柜,我看黄秃子那伙混混,不是和聚源号蛮热火?柴进文说:默里教士所荐之人,小号怎敢怠慢?兄弟也是另有一番苦衷。金老万说:我知道,不容易,都不容易!好了,你们发财吧!那伙掌柜的起身告辞,柴进文临出门递给金老万一个手巴掌大小的白纸包说:这是小号经营的东西,金掌柜若是稀罕,兄弟时刻恭候大驾。金老万说着好好好,随手把那小纸包放在了炕桌上。

送走客人,赵良对金老万说:一成抽头,是不少银子哩。老掌柜咋推了?金老万说:我还没摸准柴掌柜的脉哩。他给我一成,至少在我的身上得赚三成。我不当那团长,是让狗儿们的小心点,头上吊着把刀哩!老子说翻脸就翻脸,连个雷都不打。我前两天说的话,你言传给小地户了没?赵良说:全言传到了。金老万问:有没有不听话的?背着咱们给侉子卖地的?赵良说:谁不怕浸进黄河里,他就来。金老万说:买卖人占街面,咱没拦人家的理。要是买地,咱就得做手脚。黄河又没盖盖,扔进他几个不费甚事。赵良说:这话我都说了。金老万说:我思谋着柴掌柜听见这话的风声了,就是让狗儿的听听。我瞅瞅他给我扔下了甚稀罕玩意儿?他说着,打开了小纸包,纸包里包着几粒黑糊糊的东西。他嗅了嗅,脸色立变凝重。赵良问:这是甚?金老万眼睑低垂说:洋烟籽种。赵良说:我的天!金老万咧着嘴说:我这地亩里该长金豆豆了吧?

同类推荐
  • 步步惊心

    步步惊心

    根据本书改编的电影《新步步惊心》8月7日全国上映!白领俪人若曦独立自主,聪明醒目,意外穿越到清朝康熙年间。穿越、情仇、宫斗、浪漫、残酷……若曦带着对清史的洞悉卷入这场九王夺嫡的争斗中,不断地与命运抗争或妥协。她知道历史的走向,也知道站在谁一边才是明智的选择,可这里有她深爱之人,于是,她只能处处为营,步步惊心。男人的成王败寇之间,会容得下一个女人的烙印吗?若曦离开后,那些她牵挂的人又发生了怎样的故事?请跟随桐华一同进入这个爱也惊心、恨也惊心的故事。一切尽在《步步惊心·新版》。桐华首度续写三万字番外。
  • 拖行棺木的芬里尔Vol.05(轻小说系列)

    拖行棺木的芬里尔Vol.05(轻小说系列)

    1972年,一个被称为‘纳粹’的不死身魔男从阿根廷苏醒,背负着装有神秘少女的钢铁棺材一路步往美国西海岸,在他身后追逐着冷战时期的巨鳄……这是一段不存在的历史。是虚拟的故事。是一个在夕阳下起幕,也注定会在落日下结局的故事。或许它不是一个好故事,但希望看的各位能够从中得到什么东西。
  • 北海恋人

    北海恋人

    初恋被骗,结婚离婚,外号“鼠小姐”的毛丽一直是同事眼中的头号妖精,经历初恋和婚姻失败的重创,毛丽小姐对地球上一切雄性动物充满怀疑,自称跟她匹配的同物种在外星,地球上没有。直到有一天遇到帅得可以杀死人的马来西亚华裔赵成俊,她才发现跟她同物种的这个家伙就在地球,虽然初次见面就结下梁子,但丝毫不影响毛丽小姐春心萌动,在她以为她终于可以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时,她的生活陷入一团乱麻,最乌龙的是竟然跟外号“猫大人”的总编容若诚闹出绯闻,让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 大卫·科波菲尔(下)

    大卫·科波菲尔(下)

    本书是狄更斯自传性的经典作品。主人公大卫·科波菲尔是个身世不幸的遗腹子,年轻柔弱的母亲改嫁,大卫的继父对他们进行了虐待,不久,母亲和刚出生的婴儿死去,而大卫沦为孤儿,被送去当童工,早早丢失了童年,饱尝人世的艰辛。他决定投奔姨奶奶,开始新的生活。经历了种种世事变迁、悲欢离合,大卫·科波菲尔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成为一名成功的作家,并获得真爱和幸福。
  • 黑蜻蜓

    黑蜻蜓

    本书辑入的十几部中篇小说,都是作者的代表作品,它以奇妙的构思、生动的语言,丰富的人生画面,展示出异彩纷呈的社会生活。
热门推荐
  • 百叶窗扉

    百叶窗扉

    在一次天狗吃月的黑暗中,我看到黑暗中的一对眼睛慢慢靠近我,直到我昏迷。当我醒来后,我发现我能透过别人的眼睛看到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的事,还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他所思所想。可当上了高中,我遇到了一个对视失效的男生,他叫宁彦泽,我看不到他的过去,也听不到他的心声......我们的故事在校园生活中悄无声息的展开......
  • 幻域潜行者

    幻域潜行者

    本书混合游戏部落冲突、圣火徽章封印之剑等游戏的元素,大背景是动漫妖精的尾巴世界观,像是一锅大杂烩。
  • 哥谭之嘲笑者

    哥谭之嘲笑者

    很多人说,我被小丑逼疯了,但只有我知道,我是更清醒了。这个世界很不正常,日记上写的东西居然都是真的,魔法,妖怪……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日记上最后一页写的是什么呢?(上联:简介无力,请入内看看下联:已发合同,可放心收藏横批:谢谢谢谢)
  • 都市无敌战神

    都市无敌战神

    少年参军,百战封神,成为百将之首!而今得知兄弟被害,以雷霆狂扫之势归来宁川,谁人可挡!
  • 万纵天神

    万纵天神

    两个生活在不同时空的少年被冥冥中的那条细细的命运直线紧紧地拴在了一起,但是在他们心中都只为了一个目的而活着,在黑暗中夹缝求存寻找着那所谓的光明,他们像是被世间遗弃的孤儿我是召唤师也是被召唤者我为我自己而活如果你想打败我,或者杀死我,那么请允许我踩过你的头顶
  • 大话囍游

    大话囍游

    本小说改编自我国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按照《大话西游》的表现方式,充分表达了后现代主义对整个神魔世界的冲击!
  • 威武将军种田妻

    威武将军种田妻

    杀手穿成差点被家人卖掉的小农女,爹爹不爱,亲戚冷漠看热闹,可恶!看她如何教训烂老爹,恢复自由,发家致富,过上……等等,这后面紧追不舍的男人你谁啊,她发家致富的道路上不需要同伴,太拥挤了。哪知某人说:“娘子,不拥挤,人多力量大嘛!”某女:“那你能做什么呀?”某男:“我能帮你生猴子。”
  • 守界人之器魂

    守界人之器魂

    萌新一枚,初来乍到。本人打字比较慢,所以更新会比较迟
  • 灵斗无双

    灵斗无双

    1000年之后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变更的大陆,新兴的职业,纯粹的斗气,无上的止境。看落寞少年如何走向巅峰,看六尺男儿如何解开身世之谜。消逝的斗帝,永恒的萧炎。龙族,异火,虚空。我走之路,只通巅峰。
  • 至高驱魔师

    至高驱魔师

    罗明穿越,随后又附身在了一个男孩身上,他能挣脱束缚吗